冬夜,洛城,城中零散地飄起了幾片雪花。
昔日最繁盛的長街,此時花燈交映,人潮如織,街邊小食、香包、和熏香的氣味混雜。
然而,空氣中仍殘存著幾縷血腥苦澀。
城內亂了許久,今夜雖飄著雪,百姓也冒著風雪魚貫而出,區區嚴寒,與血雨腥風相比早已不足掛齒。
“去!真是晦氣——”
一過路人朝街角啐了一口,掩鼻走開。
遠離熱鬧人潮的街角暗處,一少年獨自箕踞而坐,四肢僵直慘白蓬頭垢臉,身上衣物也是殘破不堪,隻能勉強蔽體。
他麵朝天,上半張臉被髒亂成一團的頭發擋住,隻露出龜裂幹澀得有些可怖的雙唇。
要不是他的唇偶爾翕動著,似有若無地冒著一絲微弱的白氣,路過的人都以為他已經被凍死了。
女帝當權,城內凡是無依靠的女子,不論國籍一視同仁都被妥善安置了,在街上遊蕩的多是好逸惡勞的混子。
因此,即便知道他還活著,過路的也沒人願意多看一眼,皆是嫌惡地掩住口鼻,快步躲開。
“這城東的亂葬崗,怕是要比這條長街都擠咯——”
四周嘈雜的人語聲中,一道清麗的聲音從中響起,格外幹淨清晰。
戰亂月餘,死於戰亂或是被凍死或是餓死的,屍體無人認領也來不及安置,都被抬去了城東的亂葬崗。
聽到說話聲,少年才意識迷離地扯開一道眼縫。
他眸子中幾乎沒有光,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動作緩慢抬起眼皮,隨即停住了。
下一瞬,他結了些霜的睫毛輕顫了下,隨即毫無痕跡地斂起心中的波瀾。
許若鳶將他這一反應精準地捕捉到,原本還緊蹙的眉舒展了些。
“你不知道吧?”她湊近了些,“那地方到了夜裏什麼飛禽走獸都有,還鬧鬼——”
地上躺著的人不答,淩亂不堪的頭發中,遮掩著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緊接著是布滿汙漬的臉。
約摸才十八九歲的模樣。
許若鳶亦看著他,視線仔仔細細地掃過他那雙盯著她的,有些麻木的眼睛。
她突然的靠近,方才如死屍般的人才動了一下,驟然把伸著的腿縮了回來。
像是在無聲地抗議。
“好吧。”
許若鳶自覺無趣般走開了些,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脖間戴著的東西上。
此處光線昏暗,也許是他剛剛動了的緣故,亂發遮擋之下,隱隱露出一塊淡紫色的寶石,用麻繩串著,掛在脖子上。
“蘭姑姑,他脖子上的石頭我喜歡,等他死透了,你就把它扯下來給我。”
她這話說得大聲,故意讓他聽見似的。
果不其然,牆角奄奄一息的人縮了縮,慢慢地用僵硬如枯枝的手護住脖子。
“你……”
終於,他一張一合的口中艱難地發出些聲音。
“我——”
許若鳶一身素色,頭戴一支玉簪,墨發披肩而下,素淨卻不失清雅,儼然是大家閨秀的模樣。
然而下一秒,她就蹲到了地上,不顧鼻尖縈繞的陣陣惡臭,臉上的神情十分欠揍。
“我怎麼了?你都要死了,這東西我看著新奇,就給我玩玩不行嗎?”
她說著,就直接伸手去抓,對麵的人無力反抗,幹脆將身子蜷成一團。
“小氣——”
許若鳶收了手,站起身俯瞰他,一臉惋惜。
“那可惜了,我還真挺想要你這塊石頭的。”
不知是餓得還是被凍得,他此時看著已經是氣若遊絲,隻緊緊地盯著她,不說話。
他身上的衣裳破得不成樣子,髒汙得失去原貌。
許若鳶仔細辨認,勉強看出那是允國流行的樣式,還是一種製作極為精細的布料,喚作雲枝錦。
這幾日,像這樣流竄的難民並不少見,有手有腳找不到事做,在街頭混幾口吃的等死。
可像他這麼好看的,少見。
許若鳶蹙著眉,目光落在他亂發間露出的側臉上,隻是他已重新閉了眼,不願再搭理她。
他雙目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滿臉都是痛苦的神色,除了一雙眼睛,他五官柔和、棱角淺淡,麵相如女子般秀氣。
許若鳶解下身上的銀狐大氅,丟在他身上。
“我也不白拿你的,今夜你要是死了,這件衣服就留給你作交換。”
他這才又勉強睜開眼看她,這一回,他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良久,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大氅的邊角,張著嘴,像是有話要說。
“我想……”
才說了兩個字,他渾身就被凍得止不住發顫,緊緊咬著牙關,才沒讓靠在牆根處的腦袋墜下去。
許若鳶氣定神閑地挑眉笑道:“你想——想做什麼?不是想把自己凍死在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