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謝苗被空曠敞亮的大片河灘所吸引,火車在山腳下急馳;路基下灌木叢匆匆掠過,河灘邊偶爾有茅草露出積雪。轉彎處一大片白茫茫的河床鋪展開去,河床中間有漁民捕魚留下的冰窟窿,偶見一片塌陷的冰層,裸露出鉛灰色的一汪水漬。是過橋時空洞異常的車輪聲打斷了謝苗的思緒。他喜歡謝苗這個名字,讓他想起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媳婦,更讓他想起剛滿月的兒子狗蛋蛋,想起一車車墊起的小院,一坯坯壘砌的新房。想家,想老家,火車開得越遠他越想家。視乎時間,空間,山水間,人與人之間都很陌生。這裏顯得很空廓,因為根本看不見莊稼地,給人沒有一點安全感,空間太大,沒有人煙。時間和中國相差五個小時而不適應,一切都不習慣。但是到了異國的好奇心,更想讓自己去探究。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各種傳聞讓他感到新鮮,能打敗德國和日本這樣殘暴的法西斯,更讓人景仰,年輕好勝的心,促使他踏上了這片神聖的土地。
是安德烈安排他到哈爾濱的白俄居住區去學了半年俄語,天天強化練習,基本上看不見中國人,逼得自己什麼事情都得張嘴問;原來不敢張口,害怕張口,憋得你不得不開口。字母發音對了,能讀準句子了,可有些固定句型背不下來,語法、變格都不會。俄語太難了,發言習慣不同,器官發出的方法不同,元音、輔音、氣流、喉頭、聲帶、咽腔、鼻腔、口腔、舌頭偏前偏後,天天背單詞,念準了不知啥意思,學了半個月他受不了了。跑到軍管會去找安德烈,安德烈很忙,忙得有條不紊,他讓謝田野坐在進門的長條椅上等他;他處理事務謹慎果斷認真,他的表情嚴肅而威嚴。謝田野對他有些懼怕,不是懼怕他對自己有生殺大權,而是他原則性特別強,容不得下屬有一點錯誤,他判斷準確,語言措辭簡練精辟嚴厲,分析問題讓人折服。手下官兵無一例外都沒見過他的笑容,這讓謝田野想起在孫吳縣看見安德烈無拘無束放聲地大笑,真是難得一見。
“來,謝苗,過來,來這裏坐。”安德烈指著他辦公桌前麵的椅子,用俄語對謝田野說。
剛才謝田野在進他辦公室這半個小時裏,聽懂了大部分對話,不過別人都離開了辦公室,讓他自己麵對自己的老朋友,他又有點距離感,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確實打攪安德烈的工作。
“謝苗,有什麼事情,可以對我說嗎?”他用溫和的語氣說話,謝田野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剛過去的半小時裏,安德烈有時是暴躁,不給一點情麵的。有時說話很輕,但透出一股殺氣,令人不安。
“我想……”謝田野盡量用近半個月學的俄語回答。
“是不是遇到困難了?”安德烈側著頭問他。
“是。不是,我想……我不想……”謝田野沒說完。
“來,我問你幾句話,我看看你的學習成績怎麼樣。”安德烈坐直了身體,雙手扶著桌子認真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田野。”
“不。叫謝苗。”安德烈馬上給他更正。
“多大年齡?”
“二十五歲。”
“家住哪裏?”
“山東東平府。”
“這不是很好嗎。反應如此快,讓我意想不到,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學會俄語,真是不簡單,證明你很聰明。”安德烈抬手止住謝田野想說的話。“學語言,老師教的是聽、說、讀、寫。但謝苗你記住,能大聲地把話說出來,是最主要的。說,是經過大腦思考,迅速組合,表達思想,勾通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你必須不停地說,反複地說,找人交流。字母學會了嗎?好。能說就能寫,會字母就會讀。不要遇到挫折就打算退卻,那德國法西斯都打到莫斯科城下了,我們如果不堅持,害怕了,那整個蘇聯不就完了嗎。你還有問題嗎?”安德烈直視著謝田野,根本就沒讓他提出任何意見。
“沒有了。”謝田野站起身來,來時的想法一掃而光。
“留下來,吃頓午飯吧。”
“不啦,安德烈同誌,我告辭了,謝謝,謝謝您!”
安德烈握住謝田野的手,有力地上下握了三下,送他出門。
謝田野回到白俄在哈爾濱的聚居區,天天舌頭打著嘟嚕,遇到大人、小孩、老人,隻要能說上話的蘇聯人,他都打招呼,能說上幾句算幾句。留在哈爾濱的蘇聯人,都有他們的曆史背景,有遠東鐵路修成後來管理的人員,還有大批警察,商人。有蘇聯國內戰爭逃亡的白俄,其中也有猶太人、朝鮮人、韃靼人。有的有工作,有地位,有錢。也有遊手好閑坑崩拐騙偷搶的不法之徒。有錢人,上層社會人,趾高氣揚,溜狗、打牌、繪畫、唱歌,晚上出入燈紅酒綠的夜總會。也有窮光蛋,給點酒就敢玩命的亡命徒。有的白俄穿著破舊,手拿酒瓶,滿臉紫紅,酒氣熏天,東倒西歪地在街上橫晃。
晚上,謝田野從老師家出來,準備回安德烈給自己安排的俄式套間。他精神都集中在溫習老師留的作業中;路燈搖曳昏暗,微風刮來陣陣涼意,僻靜的空巷,被高大俄國建築物遮擋著,顯得幽深暗壑。“來人哪——救命啊——”。小巷深處傳出蘇聯少女的求救聲,還夾雜著幾個俄國人的褻言碎語。“來人哪——來人……”顯然少女被汙垢的大手捂住了嘴。
謝田野第一反應,是有女人被歹徒盯上了。近些天這種事情發生得太多了,自己必須出手相救。他衝進黑巷,在暗夜中看見一個彪形大漢,在背後一手捂住少女的嘴,一手摟住少女的腰,把她抱起;另外倆人,在少女騰空亂踢的雙腿間往下扒褲衩。少女白色帶花的布拉吉零亂地飄舞,一隻高跟皮涼鞋甩掉了,雪白的襪子在空中蹬踹著。
謝田野助跑中雙腿已經帶上勁,猛地騰空雙飛踹,兩個白俄同時慘叫倒地,謝田野腳剛沾地,一個幹淨利落的掃堂腿,彪形大漢雙腳離地一米多高,連同抱著的女人平躺著從空中砸向地麵,連叫都沒叫,口中噴出剛吃進去不久的飯菜酒肉。謝田野把少女從囊囊膪的肚子上扶起,少女提上內褲,撿起自己精製的小包,單腿蹦跳著找回那隻高跟皮涼鞋。那三個歹徒已經爬起來,分三麵向謝田野圍了上來。少女發抖著躲在謝田野身後,用雙手緊緊拽住他的腰。“不用怕!”謝田野用俄語安慰了她一句,暗夜中,少女的手堅定地鬆開了。
三個俄國人都人高馬大,胸毛厚重,腰粗臂壯,手中拿著酒瓶大捧和匕首,步步向謝田野逼近了;謝田野索性雙手抱肘,側身蔑視地笑了。進攻開始,歹徒無章法地亂打亂掄亂捅。謝田野快速施展拳掌腿腳,衝、劈、踹、踢、頂,套路不亂,心到手到,拳拳致命,掌掌見血,隻一個回合,三個歹徒全趴地上了。謝田野用俄語說:“起來,起來,再打。”謝田野用腳踹踹在地上抽搐痙攣的歹徒。
三個俄國大漢疼的已經呻吟得喘不上氣來,根本無法回答了。
謝田野轉身拽過少女,說:“誰欺負你了,你就狠狠地打他,沒事兒,有我呢。”蘇聯少女撿起棒子,照著三個歹徒的屁股、腰、腿,狠狠地打了幾下。隻是換來微微地哼哼聲。
謝田野拉著少女走到有燈光的大街上,一看,是二十一、二歲的大姑娘。他問:“你叫什麼名字?怎麼跑到黑胡同裏去了?”
“撒拉。我叫撒拉。”撒拉把零亂的頭發重新攏好。“真的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沒有你,我——我……”撒拉停下腳步,拉住謝田野的手,在路燈下仔細地端詳著他。他棱角分明剛毅果敢的臉部線條,在燈光下明暗清晰;黑黑的頭發順貼在額頭,眼睛比常人要亮得多,顯得異常精神。手粗糲有勁,老繭遍布手指和掌邊,凸出的有些誇張。“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她雙眸死死地盯著他,想從中讀懂這位小夥子的身世。
“我叫謝苗。”謝田野第一次向外人坦誠地宣布自己的蘇聯名字,他有些不自然,把手偷偷地抽了回來。
“我是俄裔猶太人,父親是商人,母親是小提琴教師,我在我父親和他的合夥人開的百貨公司當會計。每天結賬到很晚,父親天天派車來接我,不知今天為什麼沒按時來,我家就在前麵不遠的那棟小樓。剛才走到叉路時,想穿過胡同走近路,沒想到碰上這三個醉鬼,他們在大街上,從褲門裏掏出那玩意衝我耍流氓,我害怕得要命,拚命躲開他們;沒想到,他仨一齊上來,把我拖進漆黑的巷子裏就要非理。如果你晚來一會兒,如果你沒聽到我的喊聲,我今天晚上真的完了。”撒拉顯出一臉的驚悚無奈和委屈。
“沒事了。”謝田野隻會說一些簡單的話,他看著撒拉因緊張而泛紅的臉頰,非常漂亮的瓜籽臉;深陷的雙眼顯得那樣單純,水汪汪忽扇著幼稚而忐忑的大眼睛;褐黑色的頭發飄散著,微風吹動著泛黃的發稍,顯得脖頸像大理石一樣光潔白淨。俄羅斯式方開領上繡著重疊的花邊,束胸的碎花上衣,緊繃著高聳的胸脯;細細的纖腰,寸半的腰帶,平整地插在閃光的腰卡裏,微翹的臀部把布拉吉撐開一片陰影。細細長長的腿太漂亮了,兩隻腳尖叉開,並攏的雙腿筆直,連膝蓋都和小腿至大腿的過渡中顯得平滑而勻稱。謝田野忽然意識到,為這樣仔細端詳一位不認識的姑娘而感到滿臉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