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村子裏,我不怕狗,不怕蛇,也不怕晚上那些山頭上忽隱忽現的鬼火。甚至正月十五鬧元宵時,家裏大人把我落在關帝廟,一個人在裏頭的城隍殿裏睡了一晚上。
但是,我怕一個人。隻要見了他的麵,不,何止是見了他的麵,隻須老遠聽到他的咳嗽聲,我就會哇哇大哭,哭得呼天嗆地,有時候甚至能哭得背過氣去。
有一次,我正在自家炕上玩。突然毫無征兆地嚎了起來,把在炕上一起玩的大哥二哥還有幾個堂弟嚇了一大跳。大家以為誰打了我,或說了不中聽的話。大哥忙過來哄我,連帶著數落其他幾個兄弟。
母親卻淡定地從外屋出來,對大哥說,別怪他們,準是王尕真來了。
一聽母親提到這個名字,我哭得更厲害了。果然,沒過一會兒,我家大門推開,進來一個人。
他就是讓我一見就會毛骨悚然的王尕真,我們村子裏的一條光棍漢。極其普通的一個人,如果說他好看,肯定是說瞎話。但要說他醜陋,那也不太確切,也就是平平常常西北農村常見的那種結實漢子,敦實身材,因長期放羊騎馬有些羅圈卻結實的腿,黝黑的臉膛。大家都覺得他就是村子裏和其他人一樣的男人,沒覺得長了三隻眼或長牙齒,為什麼崔家老三每次見了他,都像半夜遇到鬼一樣害怕呢。
實際上王尕真本人也知道我怕他。弄得他也很不好意思,所以經常變著法兒哄我,今兒買幾塊糖,明兒編個麥稈葫蘆。
但是,一切都沒用。我見了他不是哭就是鬧,能躲多遠就會躲多遠。
父母也很好奇,和王尕真一起探討起原因來。據他們不太可靠的回憶,說大概在我三四歲時,有一次在二叔家灶火堆裏玩,偷著吃了一把花椒,差點閉過氣去。家裏人忙拿水灌我,弄了好半天才給我弄明白。等恢複後,王尕真過來掐著我的臉蛋子,笑著說:你個小不點子,差點把自己的小命弄沒了。以後不許再胡鬧了,要再這樣讓我發現,先把你的小牛拔下來吃了。據說剛緩過勁兒的我被嚇得又背過氣去了。
回憶就像一件老破衣服,總會有缺漏的地方,縫縫補補後,那些破洞是補上了,可是料子卻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說法也許是對的,我害怕王尕真的原因或許就是那次的花椒事件。盡管心存懷疑,我也漸漸接受了這種說法。
直到王尕真出事兒。
作為多年的老光棍,王尕真的夢想是娶到一房媳婦兒。幾年後,他的夢想實現了。鄰村有一個女人,男人死了多年,獨自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過活。日子過得一團糟,就把王尕真招了女婿。
可是好景不長。上門女婿的日子必定是不好過的,何況還得當兩個孩子的後爹。據後來村人的說法,可能,或許,大概,是這個女人原本就不安份,即使有了王尕真,她還經常招些不三不四的浪蕩鬼在家裏混。都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總之,王尕真成了殺人犯。他拿刀砍了那個才結婚不到兩年的媳婦,穿著血淋淋的衣服去派出所投了案。據說公家問他為啥殺人,他始終一言不發。
他也成了我們村唯一一個被槍斃了的殺人犯。
這時候,我已經上了高中。聽到他的消息後,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找到了自己害怕他的原因——他的眼神。他的眼睛並不大,也像其他村裏人一樣成年後日漸渾濁。乍看之下,老老實實渾渾噩噩的迷糊樣兒。但要仔細觀察,如果受到情緒感染,比如突然高興或受到其他刺激時,他的眼神就會猛地淩厲起來,就像半夜刀劍發出的寒光一樣。可那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平常根本注意不到。
老家有一句俗話,叫蔫人出豹子。看著平常老實巴交的一個人,真要被惹急眼了,散發出的能量大的嚇人。但並不是所有的蔫人都能當豹子,但我相信,王尕真就是那個能成豹子的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