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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天生戀舊的人,以至於那雙絕地深潭般的眼睛時常夢魘一樣出現在我倉皇無助的夢裏。夜半醒來,清冷的月光沉默地照在窗上,窗外婆娑的樹影如泣如訴。我赤裸著肩膀,捂著臉無聲地淌下淚……

從小我就是個孤獨的人。身邊圍了一堆的人,卻找不到一雙溫暖的眼睛。因為父母的放縱,老師的寵愛,再加上同學們莫名其妙的崇拜,我的脾氣異常乖張,前一秒陽光燦爛,下一秒馬上電閃雷鳴,不但是個打架的好手,而且罵起人來既狠又絕。

有一次,在街上遇到鄰居帶著她的傻兒子和我母親說話,我走過去看了他一眼,結果這廝突然衝我吐了口唾沫。我一聲不吭繞到他後麵揪著頭發掀到地上。兩個婦女嚇壞了,母親尖叫著抱住我,臨走我還掙紮著踹了他一腳。回到家,母親很傷心,她絮絮叨叨地向父親述說著,他們一口一個這孩子沒救了,一點人味兒也沒有了。我若無其事地掰下一串香蕉叼在嘴裏從他們中間大搖大擺地晃過去。回到房間鎖上門,香蕉沾著鼻涕掉到地上,淚水洶湧而出。沒有人想當壞孩子,尤其是在父母的眼中。別人說什麼我不在乎,可他們不能這麼說我。我在清晨刺眼的日光中醒來,眼睛腫成了桃子,於是心裏有了決定。

第二天上學,一幫女孩子又坐在我座位上閑聊,我把書包朝他們身上一扔,大喝一聲:“滾!”,人群作鳥獸散,他們陌生而惶惑地瞪著我。我搖著腿坐在座位上吃完了一包話梅開始起來收作業。以前至少會等著某些人抄完,現在隻問一句:“交不交?不交?好!自己留著吧。”我抱著史無前例隻收了一半的作業扔下一教室的驚恐,像捧著一顆定時炸彈,臉上浮起惡毒的微笑。語文老師果然炸了,她騰騰一路小跑衝進教室,閉著眼沒頭沒腦地大吼道:“沒交作業的都給我站起來!”在她顫抖的教鞭下,二十幾個腦袋戰戰兢兢地縮成一排像田裏等待收割的秋稻,語文老師的狠勁絕不下於我,抽得這班倒黴蛋吱哇亂叫。我沉痛而嚴肅地坐著,心裏湧上欲哭的快感。於是我得償所願地被全班孤立了。

我的同桌,一個像牛一樣健壯的男生試圖替群眾出口氣,每當我的胳膊越過桌上的三八線,他就用圓珠筆在我的肘部劃一下。我看著幾乎劃出血的藍色筆道,徹底惱了。課間休息,我忽然問他:“你媽長得漂亮嗎?”他不知所以然,警惕地問:“關你什麼事!”我笑了笑,用全班都能聽到的聲音說:“聽說她長得像頭老母豬,走起路來肉都抖擻,臉蛋像兩坨肥腚一樣,要不怎麼生出你們這窩又蠢又肥的豬崽子?你說她是不是眼睛跟王八一樣,尾巴像根棍,還一嘴嘹牙,晚上在豬圈睡不打呼嚕吧?平時吃什麼?豬屎?你喂吧!”他沒打我,卻坐在那兒捂著臉吱吱呀呀哭起來。我好笑地看著他,嘴一直沒停,直到上課鈴響響老師走進教室。安靜極了,隻有他傷心欲絕的啜泣響徹全場。很多人沉默又同情地回過頭來迅速看他一眼。他趴在課桌上,眼淚鼻涕流了一灘。

後來,他來了,擔任我們年級的代理物理老師。如果不是他太年輕,如果不是初次那不尋常的相識,我不會那樣對他,尤其他還是個老師。那個下午,在初冬凜冽的陽光下,我們年級的踢毽子比賽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我們班進行得很不順利,紛紛中途落馬。我撇著腿坐在台階上看上去不三不四,正好輪到我同桌上場,他更加健碩,肥厚的下巴幾乎垂到肚子,一看別的班上來的全是短小精悍型,我沒來由地怒上心頭,抓起腳邊的石頭朝他砸去,嘴裏還罵罵咧咧的。他根本沒打算躲,老老實實地挨了一下顯得更加緊張,都快咬著自己手了。這時有人不願意了,一個站在我身後一直不做聲的男生走過來,一指我:“喂,你怎麼隨便打人?”我一聽,真新鮮,整個學校還沒人敢指著我鼻子教訓我。我一看臉生估計是新來的插班生,長得倒還幹淨,雖然有了一絲愛才之心,可嘴上不饒人:“管得著嗎你?”他一正容:“當然管得著,我是你們級部新來的物理老師。”我心裏暗吃了一小驚,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露出懷疑,絲毫沒有肅然起敬的意思。他有些生氣了,衝著我同桌喊:“叫你們班長來。”同桌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想笑看起來比哭還難看。我嘿嘿一笑,像頭貓頭鷹:“我就是班長,老師。”他瞪大了眼睛,倒讓我吃了一驚,當了三年班長,從沒想到自己看起來那麼令人難以置信。

起初,他上課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也覺得挺別扭,先入為主太嚴重了,沒辦法一下子把他當老師,再加上物理課上的那是什麼,東一個電路西一個電極,我認為那是電工該了解的,所以這門課勉強良好。他不太提問我,偶爾像是突然想起了還有這個名字,這三個字在他嘴裏吭吭哧哧不太連貫地念出來,令我十分難堪。我被叫到講台上畫電路圖,照例背著他衝下麵做鬼臉,當然圖畫得漏洞百出,他一般不說什麼,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做人身攻擊,似乎不太在意我用不用心學他的課。

很快期中考試到了,大雪紛飛的時候,我和班上的同學的關係已經緩和了,父母也忘記了那件事,我們彼此相敬如賓。我們在操場上打雪仗,鵝毛般的雪片簌簌地落著,每個人都很興奮。我舉著一個巨大的雪球砸在同桌的頭上,他的臉立刻變成了聖誕老人,我們相視大笑。三個男生舉著雪球衝我而來,我轉身奪路而逃,跑到辦公室窗下卻猛地刹住了車。他站在玻璃窗裏麵,目不轉晴地望著我,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那神情是我從沒見過,也想像不出來的,但那一瞬間我的手心直冒汗,感覺像被人捅了一刀。他慢慢轉過身回到裏麵去了。而我愣在原地,幾乎失去了知覺。一個雪球在頭上爆裂,我傻了一樣無動於衷。

這個下午我知道了自己各科成績都在全校排第一,難道這就是他看起來很不尋常的理由?直覺告訴我肯定不全是,雖然我不喜歡物理課,但混個滿分並不難,我足足開了七個晚上的夜車,難道是因為這個?我坐在鬧哄哄的教室裏,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苦惱。當然還有一個重大的問題,是我該怎麼麵對他,肯定不能像從前了。上物理課我幾乎不敢看他,聽他講課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極力控製自己不看他一眼。他卻也再沒有提問過我。坐在充斥著他聲音的教室裏,我像被人架到了炭火上烤的蚱蜢,難受得幾乎要喊出來。

從此,封存了十五年的感情,像猛地揭了蓋的啤酒,一股腦地溢了出來,而我自己卻渾然不覺。

放學後和同伴在柏油馬路上邊走邊聊,路過的麥田綠得要滴出水。我的眼睛隨著輕風拂過麥梢,內心漾起隱隱的溫存。忽然,同伴湊近我說她已經有了夢中情人。我的腦子裏迅速翻了翻全校的帥哥榜,毫不留情地說:“哪個倒黴的又讓你盯上了?”她故弄玄虛地眨眨眼,臉也跟著紅了,她說打死我也猜不出來。我點了幾個比較寒磣的貨色,她倍受侮辱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物理老師?!”我的表情一定怪異透了,她看著我的反應有點惴惴不安。“你一定是瘋了,這怎麼可能?”“有什麼!隻是喜歡他而已,又不是一定要嫁給他。”我張著嘴想自己應該像平常一樣揶揄她,……可是臉上的肌肉仿佛嚇住了,動彈不得。然後她要我幫她寫一封情書,這事我以前幫她幹過,不過這次說什麼我也不答應,理由是萬一被他發現了,我也沒臉活了。我們倆在路上推搡了半天,最後她要挾要告訴班主任是我給她起了全校皆知的外號:天下第一鱉。我涎著臉說:“你沒那麼絕吧?”她也一臉無賴:“你也沒那麼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