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以來,我最怕人的眼神和言語。專給我的那種眼神和言語,我再熟悉不過了,詭秘的,複雜的,含義特別的,秘而不宣的,在我這兒,卻是顯而易見的。
我叫阿金,是個有爹沒娘的孩子,我和父親住在村子邊上,靠父親上山砍柴為生,相依為命。從記事起,我就能隱隱聽到村裏人的一些竊竊私語,聽他們說,我是個野孩子,毛娃娃,還有的說,生我的,是一隻狼。
可是我跟所有的小孩都一樣,沒什麼不同,一起上學,一起瘋玩。六歲以前,我也從不覺得自己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沒有娘。大概就是從那些人們的眼神和言語中漸漸得知的,我懼怕那種目光和詞語,傳達出“我不一樣”的信號。
父親沉默寡言,從不跟我說關於母親的事。我,也從來不問。從村子裏瘋玩回來,父親總是已經做好了飯菜,我們坐在一起吃飯,關於那些從村子聽來的風言風語,我從不跟他提。我也從來都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過這些話。我們父女從不說這些。
聽起來很怪異,我有相當一段時間,渴望自己和大家一樣,有爹有娘,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不需要懼怕眼神和言語。可那終究隻是渴望。
雖然年紀小,但我飯量很大,精力也尤其旺盛,從不睡午覺,爹睡午覺我就跑出去瘋,不管是去村子裏找孩子們玩,還是一個人在山裏,我的精力好像多到從四肢溢出來,無處發泄似的。跟男孩子們賽跑,比力氣的時候,他們常常不是我的對手。爹從來不打扮我,雖然會給我洗衣服,但是不會紮辮子,從小到大我隻剪男孩子一樣的短發,亂糟糟的,小孩們有時候叫我“金小子”,大人們也總是會在提到我跟我爹時說“你們父子倆”,好像除了爸爸和我自己,他們已經忘了我是個女孩。不知為什麼,這讓我心裏感到很快樂。沒有比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男孩讓我感覺更輕鬆的了。那種時候我不會害怕,甚至會感覺跟那些村裏人有一些些親近的感覺,很神奇,像一種魔法。
我有一個秘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經常,我會夢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朝我猛撲過來,將我包裹進比夢境更深的黑暗。更令我恐懼的,那黑影的猛然進攻,伴隨著一種淒厲的尖叫,在夢中幾乎要將我的耳膜震碎。我總是在無數個夜晚,被這樣的夢魘一次次裹挾著,遠離我的父親和村莊,去往這世界的最黑暗之處。往往當我躺倒在床上,眼睛看向黑漆漆的天花的時候,那巫術般的尖叫聲和暗影就會穿越夜晚向我而來,我便知道,那是又一個不知所從的無助的被魘住的夜晚。那樣的晚上,我總是睡得尤其深沉,夢也尤其長,總是直到太陽升得很高,我才能睜眼。在那之前,哪怕是爹來叫我,搖我,我都難以蘇醒。
爹曾以為我得了什麼嗜睡的病,但是村裏的赤腳醫生說我隻是小孩在長身體,讓他不用擔心。從那以後爹在我睡不醒的早上都不會來搖我起床了。白天,他會讓我多吃飯。但是我知道,那夢沒那麼簡單。在睡前就能感受到的恐懼,並非憑空而來,而是那樣真切,醒來後幾乎被汗水濕透的床單也在警惕著我,有什麼東西通過這樣的夢召喚著我,想要把我從父親身邊奪走。而我必須與其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