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些出乎鄧川的想象。本以為月考考的差隻是個偶然事件,或者說這學期以來所有考試都是。但月考後,每周兩次的數學考試依舊考的很差。考的差不是因為做不來,而是大規模的看錯題目或者算錯。鄧川覺得是自己太粗心了些,但是每次考完都精疲力竭,提心吊膽的樣子,怎麼看都不是粗心。而且,這種情況也慢慢出現在其他學科的考試裏了。鄧川隱約感覺到一種力量推著自己前進,但也是前進而已了。每一天頭腦混混沉沉,接近於一種脫力的狀態。
盡管如此,鄧川記下了同桌用的題集和輔導書,然後去書店買了一模一樣的回來。書店在鄧川住處旁邊,門口擺滿各種雜誌,《讀者》,《意林》之類的,還有一些刊登連載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在鄧川看來,那些故事錯漏百出,文筆拙劣,但仍然銷路很好。撫川一中是一個娛樂匱乏的地方,連《作文素材》都能被大家爭搶,顛三倒四地看,這些雜誌能夠暢銷也是情理之中。書店裏麵分兩部分,四分之一是各種閑書,其他是各個年級的教輔資料。鄧川選好資料走到櫃台時,書店老板正半躺在椅子上玩手機。
回到家後,鄧川翻著剛買的書,密密麻麻的題目和圖片,印刷有些模糊,使人想到腐爛水果上的大群螞蟻。他的心裏馬上翻起一股反胃感,但是拿起筆又不自覺的開始計算起來。之前鄧川做了一些規劃,一天做完多少題,做完多少題就能怎麼怎麼樣。鄧川相信熟能生巧,隻要做完這些題,自己就永遠不會犯那些錯誤了,自己就能恢複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家長的責罵能輕一點,在課餘又能自由看書了。
康祥宣布今天起要按照月考排名喊人出去談話。雖然知道一般來講也不會有什麼內容,但鄧川依然好奇,他會對班級前幾名說什麼,對倒數幾名講什麼。吳岩月考考的不錯,所以他第一天晚讀的時候就被喊出去了。下了第一節晚自習,接下來的時間是語文考試,班上的人都趕著短暫的十分鍾去上廁所。走廊還是平常一樣的喧鬧,鄧川找到了吳岩。
「今天康翔找你說什麼了?」
「沒說啥。」
「總是講了點東西嘛。」
「真沒什麼,無非就是叫你上課聽講,多寫題目這樣。」
「就沒了?」
「沒了。」
鄧川有些感到無聊,想到等一下漫長的語文考試,隻好苦笑著和吳岩聊起天來。兩人像往常一樣說這些完全不著邊際的事情,這幾乎是平時最大的娛樂了。
第二天晚上鄧川也被喊了出去。外邊走廊燈光很暗,四周傳來有氣無力的讀書聲。康祥站著中間,他的身邊圍著一群昏昏欲睡無精打采的人,鄧川也是其中一員。如同吳岩說的一樣,也確實沒有說什麼東西:無非就是指責一下這些班級倒數人的學習狀態,然後要求平時要做什麼。鄧川幾乎要聽睡著了,心裏想著假如沒有出去,在桌子上趴著睡一覺豈不是舒服多了。或者寫點作業,晚上回家能多寫兩道題。自然,看書的活動暫時中止了,但有時他會看一會從同學那裏借來的《作文素材》。
今年過年很晚,因此期中考試安排的比較後麵,要到十一月中旬了。天氣越來越冷,晚上也越來越漫長。晚自習測試的時候,有人打開了北麵的窗子,冷風拂過鄧川的臉。筆尖的墨水滲透了試卷的背麵,他忽然感受到一絲徒勞。當然,這不過是大型考試前悠閑的妄想。一提到分數,鄧川又要收起自己的憤怒的無力,端正坐在位置上,像其他人一樣追逐分數了。他厭惡著這樣被撕扯的生活,不過脫離它又使自己感到恐懼。分數怎麼辦?考大學怎麼辦?到了期中考試的前一天,鄧川翻看著自己寫過的課外題,應該這回行了吧,他在心裏有氣無力的對自己說。平時的考試成績似乎有些回升,大概這次也會恢複往常的成績。但不安蠶食著鄧川,麵前記滿筆記的教科書,忽然變成了道士畫出的奇怪符號。
期中考試終於結束了,不知道為何,鄧川考完試之後腦袋沉鈍地幾乎無法思考,卻完全不想睡覺。考前的準備,考試時候的緊張和壓抑,就像從頭腦裏消失了一樣,記憶被取走了一塊,變得完全空白了。他把腳撐開,身體靠在背邊的桌子上,疲憊的陰雲卻始終揮之不去。上課也幾乎聽不進去,唯有關於成績的信息能稍微刺激鄧川的心。
出成績的日子到了,鄧川看見自己的成績,45名,比上回進步了一名。不知道為什麼,鄧川首先感覺到一種解脫感,就像悶熱天氣終於結束了一樣。隨後他緊緊看著成績單,一張普通的a4紙,印著五十個人的排名。鄧川隨後擠出圍在牆壁附近的人群,來到了走廊上。他被撞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正在追逐遊戲的初中生。天空飄著小雨,但鄧川還是把手撐在積水的走廊圍牆上,瞬間的傳來冷濕觸感,略略驅散了心頭燃燒的燥熱,他忽然明白了方雪嶺總是站在頂樓欄杆旁的理由。
期中考試考完,按照常規一周後就是家長會。鄧川的母親在出了成績後並沒有說什麼,仍舊是照常的做飯,打掃。鄧川對此非常熟悉:冷漠的氣氛是為後麵責罵自己做鋪墊,隻是不知道錘子什麼時候落下來而已。整個住所都籠蓋著一種異樣的氣氛,幾乎使人全身毛孔要豎起了。鄧川想,如果現在立刻大罵一通,也就算受刑結束,後麵也就恢複正常生活了。而現在這個氛圍不過是暴雨前的悶熱而已,等待的過程更使人煎熬。看著自己媽媽陰沉的臉,他想問一問她到底是怎麼評價這兩次倒數的成績,怎麼評價自己的生活狀態,可最後也沒有膽子說出來,擔心會被更嚴厲地責罵。吃過午飯,鄧川坐在床上。這段時間沒有動過課外書,往時堆滿各類書籍的床頭現在隻是零落放置了幾本題集。鄧川在出成績的那一刻固然沮喪,不知為何現在卻有一種解脫之感。可他自己知道這不意味著自己會徹底放下包袱,而是意味著自己會帶著成績壓在頭上般的感受煎熬度日而已。這種既不是徹底放棄也不是追求上進的心情,會不斷纏繞著自己。
昏昏沉沉的一周又這麼過去,到了家長會的日子。下午上完兩節課就結束,隨後的家長會大概一個多小時。普通班晚上不用上晚自習,清北班晚上需要來考兩個半小時的語文。當下午第二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教室的學生開始忙碌地打掃位置。鄧川往日的抽屜總是隨手塞滿了各類卷子,為了不被罵,他也懶得收拾,一口氣把揉皺的試卷全部都拿出來,扔進了垃圾桶。收拾好位置後,他走出教室,看見教學樓下烏壓壓的人群。有的家長珠光寶氣,有的和街邊擺攤的人無異。鄧川隱約看到自己的家長在和身邊的人聊天,大概是其他同學的家長。他不願意看見自己媽媽隨時要爆炸的麵孔,下樓後徑直回家了。穿過嘈雜的人群,鄧川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口香糖,隨後穿過陰暗的樓道,回到了空無一人的住所。他忽然發覺現在的自己是無比自由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會來打擾自己,也沒有人監視著自己。鄧川苦笑著走進房間,從房間的窗子可以直接看見學校。打過鈴聲後異常安靜,大概學生已經回家,家長們都在聽老師彙報近期學生的情況吧。他本想打開書櫃翻看一會,可書一拿到手就失去了興致,最後決定還是睡會覺。為了不被罵,鄧川計算著媽媽大致回家的時間,定好了鬧鍾。拿了一本作業放在桌麵上,起床後就開始寫。等家長回來看見自己在寫作業,罵得或許會輕一些。
當鄧川起床後對著桌子上攤開的作業發呆時,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鄧川的媽媽徑直走進了鄧川的房門。房門永遠是開著的,因為之前鄧川關門寫作業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理由是不讓家長看自己在做什麼必然有鬼。
「別裝模做樣在那裏寫啊寫,出來!」鄧川聽到怒吼聲後,心裏卻鬆了一口氣。從位置上離開,他看見媽媽原本有點蠟黃的臉,現在更顯的幹燥。鄧川的頭腦裏忽然迸出一股笑意,但是臉上還是陰沉的樣子,甚至提起臉上的肌肉都感到費力:這大概不過是一種應激反應。
出了房間,鄧川坐在的飯桌的椅子上,他的媽媽坐在對麵。
「這回怎麼又考成這樣?你看你這個學期學的什麼棺材!天天說自己要加強數學,不知道加強到哪裏去了?你說你自己怎麼回事?」
「還是沒發揮好。」鄧川說。
「沒發揮好?回回沒發揮好?次次沒發揮好?你看下吳岩,總算是和你關係還好的,你看看他數學考多少,你考多少?你在我這天天就說他一個人和你玩,別的同學就和你有仇!從來都是你嫌別人,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鄧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別在那裏裝傻,天天坐在家裏學校裏,不知道你腦子裏裝的什麼東西!你看你學校的人,一個個走路都是繃緊的,再看看你,天天慢悠悠的走!」
「下回一定改正。」
「也不知道你怎麼好意思叫撫川一中清北班的學生!天天十一點半就想睡覺,別人能學到十二點半一點半,中午還不用睡!」
「嗯,保證改。」鄧川有氣無力地回答。外麵天已經慢慢變黑,客廳裏燈炮散著不明不暗的光。似乎從外邊傳來風刮動樹枝和廣告布的聲音。
「我今天特意找老師問了一下。你就是散漫,太散!天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注意力不集中!而且老師說什麼你一樣都聽不進,不知道在幹什麼!」
「是有點,要改正。」
「哦!你也知道要改啊!老師還說,你就是喜歡看亂七八糟的書!我明天就叫你爸把那些書全拿回市裏麵去!買那麼多書,沒用還費錢!」
處於半發呆狀況的鄧川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媽媽剛剛說了什麼。過了一會,這道命令像炸雷一樣在鄧川耳邊響起。他突然被驚嚇到了,把之前佝僂身子緊貼在靠在椅子的靠背上。
「現在快去把櫃子裏的書撿出來,快點!」鄧川的媽媽在怒吼。
「我又不玩手機,也不去外麵亂逛,為什麼要收我的書?」剛從驚嚇狀態略略回複過來的鄧川嚐試辯駁。
「告訴你,就是這些書害的你。學習不用心,還頂撞老師,還看書?全都是書害的你!」
「我又不看武俠,也不看修仙!」
「我管你看什麼,反正你現在就得收!」
鄧川感覺血液湧上了頭頂。終於到了這一天麼,他對自己說。看向媽媽的臉,就像大街上隨處可見歇斯底裏的人,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破口大罵。鄧川和家長都在撫川的生活裏犧牲了許多,他們離開了市區的家,就像在撫川被關押一般。鄧川克製著自己的衝動,他已經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反應過來,如果在不做些什麼,也許生活的支柱都要被半空打爛了。他死死地盯著對麵那個人的臉。
「好啊,拿那種眼光瞪你自己的媽,從哪學的?看書學的!」
然後她徑直衝向鄧川的房間,鄧川尾隨在後麵,凳子倒下發出沉鈍的響聲。
「天天正經書不看,別人買教輔書寫,買卷子做,你天天都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猛地拉開書櫃門。滑門撞擊邊緣,發出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隨後鄧川看見書被扔到地上,書像花朵一樣綻開,書頁在空中亂滾,蒼白的花束飛向天空,隨後凋零在地上。書的封麵朝上落地,隨即發出了悲鳴。這聲音透過寂靜的空氣,穿透了鄧川的心髒。他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對著臉來了重重的一拳。
在尖厲的怒罵聲裏,憤怒在鄧川的心中聚集。他看著地上四散的書頁,看著眼前的陌生人,衝到她的麵前,大聲吼著:
「不撿!你的錢買的書,隨便你扔!」隨後,鄧川從書櫃裏隨手抽出一本書,翻開一半,撕了起來。他發覺自己的力氣大了很多,一口氣能撕碎十多頁紙;臉上淌過很涼的東西,大概是淚水吧。薄一點的書,化作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飛舞。而大部頭,就被裂為數節,跌在地上,撞擊地板,發出沉重的聲響。看著麵前驚愕的麵孔,鄧川想,也許現在去廚房,用菜刀把自己的手剁斷,眼前的景象大概就會止息下來吧。他在和眼前的人對著吼,聲音模糊到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隻是當爭吵結束以後,地上被書和碎紙覆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