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風景，五月份最好看。
這時節連日裏落雨，隻要出了門，入眼皆是仙氣騰騰的雨霧。
今早我去早市上買了兩根長藕，預備等到崇然教書回來後，給他煲個蓮藕湯喝。
不想晚來一場大雨將他困在了學堂裏，遲遲不得歸。
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最後還是拿了油紙傘，打算出門去接他。
......
我同崇然搬來江南已經有些日子了。
翻過今年，就足三年。
他同我剛安頓下來的時候，尉遲大人就幾次三番著人上門遊說，想聘他去城中私塾裏教書。
我買了間獨門獨院兒的小樓，院中種著一棵桂子樹，彼時崇然和我正坐在樹下，有來有回的燒茶喝。
來請他的小後生提了滿手的禮物，從糕點到酒漿一應俱全，還附帶一張誠懇靦腆的笑臉。
我接過了他手上的糕點，撕開油紙嚐了一塊。
“誒，好甜，這是個什麼糕？”
小後生一笑。
“回老爺，是幹桂花糕，蒸過兩遍後又焙幹了水，裏頭的餡兒是棗泥加花生，還摻了蜜呢”
我吃的很是歡喜，不由點點頭。
“南省的糕點就是做的細致，真好吃”
崇然在一旁看著，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還沒應下人家的請，你倒先吃了人家的東西，這還叫我怎麼開口呢？”
我一樂，衝著那小後生一挑眉。
“聽見沒？葉先生這是答應了，你且留下開學的日子，他一定會來的”
小後生聞言喜出望外，連連道謝，隻說那些請不起先生的小孩子有指望了。
這人走後，我將那些油紙包的點心一一打開，挑其中色澤最誘人喂給崇然。
他則將爐子上的香茶燒熱，時不時張嘴吃一塊我喂過去的點心。
一片靜謐間，桂子樹將開未開，香撲撲的在站在院中，聽著我和崇然說悄悄話。
......
學堂離著家裏不遠，即便路上雨大，也不至耽擱太久。
等我撐著油傘走到學堂前的時候，學中的孩子，都已經被各家大人接回去了。
唯有崇然，還穿著一件淺灰的長衫，半倚在門框上抬頭看雨。
他微微皺著眉頭，似是擔心雨下起來沒完，耽誤他歸家的時辰。
我在學堂的外門上，看著他獨立雨中，長身玉立，忽而就軟了心腸。
光陰似乎格外疼他，都說男子到了中年，勢必就要發福，可他卻沒有。
他仍是那副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的模樣，眼下那顆褐痣，依舊生的多情。
兩廂無言間，天上一道驚雷落下，他回了神，無意間往外門一瞟，就見我正抱著傘傻笑。
他連忙從堂中走了出來，嘴裏怨歎道。
“這麼大的雨，怎麼還出來？橫豎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我笑了笑，將傘送到他手裏。
“我怕雨把你衝跑了，專程來馱你的”
他也笑了：“這兒也沒個鞍子，你怎麼馱我呢？”
我蹲下身子，托著他後腰，一把就將人提在了背上，穩穩當當背了起來。
“就這樣馱！”
......
雨越下越大，崇然趴在我背上，手中舉的傘，堪堪遮蔽著我們倆。
雨點兒受了風，一絲絲鑽進了傘下。
他將腦袋擱在我肩上，兩個人的臉，便膩膩歪歪的貼在了一處。
我腳下是衝刷不息的雨水，耳邊是他綿長勻稱的氣息聲。
兩道影子疊成一道，就這樣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回家的路。
“崇然”
“嗯？”
“這輩子跟了我，後悔嗎？”
他笑起來，傘外的雨點兒打濕了他手背，他便十分不講究的，將手伸進我衣裳裏擦幹。
“我不後悔，你後悔嗎？”
我搖搖頭，也笑了。
“非但不後悔，還覺得不夠......”
他在我耳邊輕聲歎息。
“我不準你吃酒，不準你進賭坊，不準你和鄰家那個年輕俊秀小公子說話，還不準你吃太多甜的，如此拘了你半輩子，你竟還覺得不夠？”
我點頭，眼中似乎是被雨迷了，莫名有些發澀。
“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要這樣管著我......我才肯再世為人......”
他又笑。
“也好罷，先生我受累就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