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被誤讀的通經濟時人(1)(1 / 1)

陳冠中先生有部小說曾走紅一時,這部社會學品性更重的小說在相當程度上是對10年來社會變遷的觀察筆記,讀者對這部小說見仁見智,書中提到的帝王師卻讓人感歎。因為真正的帝王師是要拐走英雄豪傑的,他們自己也是英雄豪傑,從孔子、墨子、孟子、韓非子,一直到後來的張良、諸葛亮、王通、劉伯溫,都是了不起的人間英雄。這個源遠流長的東方政治倫理學時斷時續,其內在的精神、風骨最終成為絕響,到今天,在陳先生筆下,帝王師成了一個極不堪的一類人的代表,借用魯迅的說法,他們是不學無術的“流氓”,隻會借民族主義、國家主義遮羞。

陳先生的作品讓我想到了我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王闓運。王闓運當得起英雄豪傑的評價,用我們現代人的標簽,他是國學大師,是大史學家、大教育家、大文學家、大詩人、大社會活動家。這個人坦坦蕩蕩,作家王開林說他的特點是“硬”和“趣”:腰杆硬,膝蓋硬,筆頭硬;有逸趣,有雅趣,有諧趣。這個傳統中國文化孕育出來的巨人,卻因為帝王學的式微命運失去了光芒,他的曆史意義或社會功用也被同時或後來趨新的仁人誌士取代。人們更注重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一類人物的言行,社會劇變也求變,康、梁們也被拋下,陳獨秀、胡適、魯迅們上場,“五四”新青年上場……從王闓運的曆史命運裏,可以總結出太多的經驗教訓,既有益世道人心,又有益於文明的重建新生。隻是今人看王闓運,多以一己之意來理解。

這種對曆史的謬托知己,單舉一例來說,即人們仍以新舊來給人物貼標簽。在不少人眼裏,王闓運屬於舊式人物,屬於過時的人物。這種唯新是尚的心理說明鹹與維新、與時俱進一類的時髦仍主宰著我們當代,我們社會因此沉澱不下來什麼厚重的人物,產生不出深思熟慮的知識產品,我們的曆史和現實難以開結“時間的玫瑰”。

對王闓運的誤解還有很多,比如人們把他當做蘇秦、張儀一類的縱橫家,他自己也說過“縱橫計不就”。但實際上如前所述,作為帝王學的傳人,他稱得上希聖希賢的實踐者,他的性格和言行中沒有縱橫家一類的陰柔、刻毒、自私。相反,他有著對天下蒼生的傳統仁愛,也有著明、清以來的個體自覺,他絕不缺乏對民眾個體的關懷。對有心向學的普通人,他的誠懇、和易是我們今人多未做到的。一個打鐵的張仲颺,因為喜歡寫詩,而被他待若上賓。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和後人眼裏,隻是增加了他作為大名士的名聲,今人很難會通這種名士心中真正的人性和文字的尊嚴。

我在不少地方說過,由於我國現代性啟蒙的特殊,使得今人難以做這種古今會通的工作。“五四”前的華夏子民,跟我們似乎是兩種人類族群;即使今天批評“五四”中斷傳統的人,也未能切實地向我們講明古人、舊人跟我們今人、新人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如果我們誠實,我們就應該承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僅體現在東、西之間,也體現在前人和後人之間。但遺憾的是,人們今天介紹王闓運,多把他當做戲劇化、臉譜化的人物。人們談論王闓運,有拿這樣一個文明或文化的承載者打趣之嫌,或做談資之無聊。稍微嚴肅者,也隻是把他當做大名士,而少有顧及他與我們今人的意義。流氓帝王師在當代的泛濫,正說明我們沒能把王闓運一類的曆史人物當做思想資源的惡果。

要知道,一個生前為各路精英側目或看重的人,一個死後有當時總統黎元洪親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的人,一定有他的重量。這種重量絕非恃才傲物的名士所可比擬。這種重量級人物,首先是他的道德、文章、事功有益於國家社會,用今天的話說,他的人生堪稱一國國民的典範;或說,成敗不論,成就高低不論,他的人生是一個公民所應努力的人生。用王闓運自己的話說:“求友須交真國士,通經還作濟時人。”

現代人愛把行動、生活跟人類的經典尤其是自家的經典隔離開來,現代人愛更富、更強、更快,現代人總想走捷徑、投機取巧,王闓運卻是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這方麵,他的認真精神甚至是後來的章太炎、梁啟超都有所不及的。他少年時並不聰明,得到老師激勵後,“昕所習者,不成誦不食;夕所誦者,不得解不寢”。到15歲時,才開始學有所得,最後終於成為經學大家,即我們現在所說的通儒、大學問家、國學大師。但這個人即使以名士享譽,以趣味為人稱道,守身卻正大之極,他一生早眠早起,不吸煙喝酒。著書立說也都是自己親筆抄錄,書法凝厚,無一筆苟且,直到晚年的應酬文字都不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