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上台下(1 / 3)

走到哪裏去作者:羅青山

在那邊,就在那個黑乎乎的角落裏,砰的一聲,我看見一跪著的中年漢子倒了下去,熱乎乎的鮮血從他胸前淌出。每年的夏天,我都看見一些殺人犯,在槍聲裏撲的倒地。還有那邊,靠河那邊,有人看見一個披著頭發,吊著脖子,伸著長長舌頭的女人的腳在空中亂踢。周圍的樹顯得那麼的詭秘異常,每棵樹都在竊竊私語。路在哪裏?路在樹林的前邊,可是我隻看見了筆直的樹杆和落在地上長滿針一樣的杉樹枝。我聽見了風聲,看見一棵棵樹連成了一片,青青的草看見了從它頭上飛過的小小腳板,每一棵杉樹都看見了一匹一晃而過的馬駒。我看見了天,看見了天上的星星。遠了,終於遠了,模糊不清的杉樹林變成了一片神秘、恐怖的雲。

燈光從餐館裏透了出來,旁邊戲院大門兩邊的紅燈籠,在夏夜裏隨風擺動。戲院的門口貼著今天演出的海報,新華街的馬老四和老街的水餡包子守著戲院的大門。我穿過餐館,往戲院裏跑,媽媽站在餐館的後門叫我。我像一條泥鰍鑽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姐和二姐在後麵有燈光的那個牆角賣涼茶。戲院裏的聲音非常嘈雜,嗡嗡的、人聲鼎沸,什麼也聽不清,隻有扯著嗓子賣瓜子的吆喝聲,在戲院裏此起彼伏。

紅色的大幕布在燈光的照射下,在風裏由上至下抖出一溪淺淺的水波。零星的二胡聲和咚咚咚的鼓聲,催著幕布的腳步。戲院的圍牆上坐滿看戲的男人和女人,頑皮的小孩坐在戲院外麵的樹上晃著兩條小腿。舞台旁的化妝間裏,演員們手忙腳亂的上著妝。我闖進去的時候,夏花已經上好了妝,黑色的包頭,黑白相間的水衣,她就是今晚的主角秦香蓮。她對著鏡子在檢查,我傻兮兮的拉著她的袖子,張團長過來提著我耳根,你個搗蛋鬼,滾,說著輕輕的把我往舞台那邊推。我坐在舞台的內側,看見了我爸和王阿姨坐在第三排的中間,王阿姨歪著頭好像在跟我爸說什麼,這時,鏗鏗的鑼聲響了起來,紅色的幕布徐徐的拉開了。

幕布合起來時,我喜歡看台下的人群。看,我爸的小眯眯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樂嗬嗬的露出一嘴的大黃牙。王阿姨好像生氣了,揚著手要打他,但並沒有真的打他,最後手落到了他的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一把。他咧嘴,對她一臉壞笑,不知又對她說了句什麼,她的手不停打我爸,碩大的頭顱一個勁的往他身上蹭,蘋果似的臉笑得變了形,大大的眼睛變成了一彎新月。

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舞台背景換成了枯藤老樹、荒郊古廟。隻聽得戲台的一側,傳來悲涼的聲音。恨冤家把我母子趕出城池。秦香蓮低著頭,牽著一兒一女,匆匆走到台中,轉身走到台前,放開一對兒女,右手翹著蘭花指,悲苦連天,香蓮我,好似失群孤雁何處去。她牽著一兒一女朝舞台的一側走了沒兩步,隻聽一個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哪裏去?秦香蓮吃了一驚,拉著兩個小孩急急後退。哎呀,忽聽後麵人聲喊。未知為著何事端,說著一手翹著蘭花指橫在胸前,一手翹著蘭花指豎在身旁,眺望遠方。她一轉身,兩手抖個不停,微微躬身抓住兩個小孩的手,叫聲兒女莫驚慌,快隨為娘把路趕。秦香蓮牽著兩小孩,慌慌張張轉了一圈,步入了舞台的另一側。接著一個武將模樣的人,佩著寶劍,穿著靴子,噔噔的走了出來。我不喜歡那些蠻橫的武將,一臉殺氣騰騰,就更討厭。我習慣性的朝台下看去,那個地方坐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我的眼光從第三排的左邊挨個挨個的看過去,我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我又看第一排、第二排、第四排、第五排,也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我的眼光收回到舞台上時,隻見秦香蓮抓著武將韓祺手上的寶劍推推搡搡。直到戲散場,我也沒有發現他們。坐在舞台上的時候,我忘記了時光,我喜歡那些有如影子般的世界。燈光忽的一下非常刺眼,所有的演員穿著戲服,麵帶微笑,朝台下的觀眾鞠躬。台下的人,哄的一聲,站了起來,你推我擠的向院外湧去。

我坐在長長的水泥凳上,望著燈光微弱的舞台。大姐和二姐打著手電筒在後麵叫我,我不理會她們,一個人歡天喜地的去撿那些大公雞的紙煙盒和陳舊的藍色手帕,有時裏麵會有一塊錢或兩塊錢。我們沿著石凳,一排排的尋找過去,不放過戲院裏的每一個角落。我的眼睛定格在了石凳的最後一排,一個項圈,是銀的嗎?沉沉的,我貓著腰仔細的掂量著,大姐的聲音在餐館的後門那邊傳來,糊塗你快點尋完了回來,站在那磨蹭啥?哦,我馬上來,我竊喜的向家裏跑去。院牆的影子籠罩在石凳邊,哦、哦哦——雞的打鳴聲清晰的傳了過來。我把項圈交給媽媽時,爸爸還沒有回來。媽媽和大姐輕輕的敲著項圈,好像不是銀的,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裏還在想著舞台上那個悲苦連天的女人。她的形象深深的烙在了我的心裏。二十年後,我在一座秀美的城市,在夢中與她相見。

好像也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看見門無聲的開了,她穿著黑白相間的水衣,蹲在牆角一聳一聳的,由矮變高,慢慢的站了起來。她癟著嘴,一副驚惶失措,孤苦伶仃的樣子。她看我的眼神是那樣的熟悉,我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好像沒動,突然之間就站在了我的床前。空氣中,似乎有另外一雙眼睛,看見自己躺在床上問她為什麼不請自到。她大聲的爭辯,是我請她來喝水的。我猛然驚醒,發現床前的地上放著一碗水。那時,院子裏灑著銀白的月光。我從來沒有想過,秦香蓮這個女人會像影子一樣跟隨著我。就像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來這座陌生的城市一樣。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項圈舉在燈下,一雙昏濁眼睛聚精會神的看著閃閃的銀光,兩隻顫抖的手像粗糙的樹皮,裂開的虎口映出透明的紅色,我在此起彼伏的犬吠聲裏安靜的睡了。

放學後,我沒有走東新路。我繞遠路,從老街那邊回去。老街是一條窄窄的街道,兩邊的房子都是青磚黛瓦、馬頭牆。街道兩邊有賣木盆的、賣菜的、賣五金的,李家胡同那邊還有叮當作響的鐵匠鋪。老街的房子,沿著蜿蜒的青石板路蛇一樣從東邊的李家胡同滑到新華街。老街靠北的房子,後麵是一條大河。

我特意從老街穿過,主要是為了看水餡包子的兒子李胖子,那個光著頭,穿著牛仔褲把屁股撐得鼓鼓的胖子。我從他門前走過,他蹲在地上和一群年輕人玩骰子。他胖乎乎的手壓在扣好的杯碟上,大聲的叫道,左單右雙。他一說話,夾下巴一抖一抖的真難看。他二十七八的樣子,臉龐很大,鼻子又塌又難看。我從青石板上慢吞吞的走過,故意回頭看著他們,他低著頭,兩頰的肉就像水豆腐一彈一彈的,小小的鼻尖下,隱隱約約露出兩個半圓形的孔,一根黑黑的鼻毛不安份的鑽了出來。他不會看見我了吧,青石板路上響起劈劈啪啪的腳步聲,我一口氣跑到新華大橋上,看著李胖子屋後的那個碼頭,有個女人蹲在碼頭上揮著棒槌捶衣服。李胖子跟他爹一樣,又肥又難看,一點也配不上大姐,我要告訴媽媽千萬不要把大姐嫁給李胖子。

我聽見那個消息的傍晚,就上了心。當時,我在外麵跟同學玩123,就是把街道兩邊的房子作為大本營,誰要是離開大本營,被對手追上在身上拍了三下,他就死了,他就要離開隊伍。我那天運氣很不好,剛離開大本營挑釁一下,就被對手從兩邊包抄過來,逮住在後背上拍了三下。我覺得挺沒勁,這麼快就死了。我滿頭大汗跑回家喝水,爸爸跟媽媽坐在桌邊說話,媽媽氣得滿臉通紅。

我都聽人說了,那不是個好人家,是個混混。

爸爸咬著卷起的舌頭,怒眼圓睜,你姆麻的,你知道個屁啊!王鳳仙介紹的人,還有錯啊!你跑三年,不如她坐著一句話。

媽媽豁的站了起來,砰的把手中納著的鞋底摔在了桌上,要說你去跟蘭兒說,蘭兒同意了,我沒意見。我看見,媽媽瘦長的臉變得更長了,西沉的陽光照著她瘦小的身體,細長的身影拖在身後,像隻飛翔的風箏。

你姆麻的,他插著腰,暴跳如雷,臉上散發出棺材般的氣息。人家,李元霸多好的小夥子,你懂個屁啊。

我從家裏溜出來後,就在想,李元霸不是很胖嗎?我去戲院門口看水餡包子,他兒子不會跟他一樣胖吧?那就太難看。如果我不是今天,特意從他門口經過的話,我還真不知道,李元霸比他爹水餡包子更難看。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媽媽,她像扒蘿卜幹一樣的扒著我的頭說,走走走到邊去,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我把這個秘密告訴大姐,她說,啊,知道了。說完給了我五分錢。五分錢可以買根冰棒,要是二姐再給我五分錢就好了。當我跟二姐說這個秘密的時候,她跳了起來,真的,那陳城哥怎麼辦?她一邊跑一邊叫,大姐大姐,不得了啦,王鳳仙要把你說給水餡包子的兒子李肥豬。

大姐從房間裏出來,沉著臉,嚴厲的說,蕙風,你是不是要叫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大姐大眼睛一瞪,我連忙把頭縮到二姐的身後。

二姐大大咧咧的說,這算什麼啊,我跟你說,千萬不要搭理李肥豬。要不然陳城哥怎麼辦?

大姐的那張鵝蛋臉一陣青一陣白,蕙風,你要死啊,亂叫什麼啊!

二姐驚得張大嘴,把兩絡散在前麵的頭發向後一抹,一副好心沒好報,受了委屈的樣子說,事實嘛,李肥豬哪有陳城哥好。

我懶得和你說,你看你這樣,哪還有點姑娘家的樣子?

二姐拉著衣襟,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不服氣的嚷嚷,真是的,我怎麼了?我怎麼了?她翻了個白眼,氣不打一處的轉身就走,兩鬢散落的頭發向後飛揚。大姐噎得說不出一句話,坐在屋子裏生悶氣。我趕快跟在二姐後麵往外跑,我驚奇的發現她穿一隻鞋趿一隻鞋。我故意去踩她那隻趿著的鞋,啊,踩著了,撲的一聲,她摔了狗啃屎。啊,不好,閃人,我飆得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