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家”(1 / 3)

乳白色的轎車緩緩滑進了慢車道,在一幢摩天大樓前停了下來。

駕駛座上的男人側過身,用那樣一雙熱忱得讓人反感的眼睛,直視著表情漠然的婷婷,極盡和悅 地 朗聲道:\\\"到了,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家。婷婷,爸爸代表全家人向你表示歡迎。爸爸真心的希望﹣﹣希望能給你快樂……\\\"說到最後,嗓子像犀沙似的啞了下來,連他自己也聽不真切。

爸爸?婷婷在心底冷笑,全身都為這個刺耳的名詞發緊。

爸爸?她輕蔑地扯了下嘴角,不願去碰觸這個陌生的稱謂,一如這一路來她一直不願接納他亟欲表達的父性關愛。

車窗外閃過的水銀燈在他臉上跳躍,演映出一張零碎的臉,看不清五官,有的隻是淡淡的薄荷香。是從他身上散漾出來的?那香味,似有若無,陌生中有著 絲 絲 熟稔,推著她挨向童年的記憶。翻開回憶的相簿,一頁又一頁,卻找不到一張屬於爸爸的相片,看來看去,總是模模糊糊的一團,襯在一大片空白之上。除了那一點點淡淡的薄荷香。

\\\"來,下車吧。\\\"男人很有風度地為她拉開車門,伸進討好的左手。婷婷往後閃了下,躲開那隻戴著寶石戒的修長手指,慢慢的將藏在黑褶裙下的腿移出車外;套著方頭學生黑皮鞋的腳剛踩上紅磚道,耳邊又響起男人熱烈的聲音。

\\\"這裏是仁愛路四段,有名的林蔭大道,是台北的高級住宅區。我們住在12樓,空氣好,視野廣;等下爸爸陪你到頂樓看外景。節日看焰火、中秋節賞月,都方便極了,你一定會喜歡的。\\\"

那聲音,就如同呈現在眼前的景致,模糊而不真實,腺朧中帶著陌生,黑暗裏藏著莫名的危機。隨著男人走進灰白色的大嘴,置身在敞亮的牙間;走在光鑒的墨綠大理石地麵,像踩在塗了瀝青的玻璃上,每一腳都虛虛滑滑的。婷婷放慢了腳步,一寸一寸地往前蹭移。如果可能,她倒希望永遠不要走到目的地,永遠的滑移在這塊無人的地麵上。

\\\"包包爸爸替你拿。\\\"

走進電梯,男人再一次伸出善意的 手。婷 婷 扭了下肩膀,一抹厭惡在她寬闊的前額上徘徊,她緊緊抓著壓在肩上的旅行袋,兩條細致的眉毛擰成一個結,聚在眉心。

男人歎了口氣,視線落在她齊耳的頭發邊的白絨花上,嘴唇喻動,在喉間喚了一聲,\\\"婷婷……\\\"就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電梯停了。

\\\"就是這裏。\\\"

男人臉上又換上興奮的表情,急切地指著右邊一扇古鋼色大門,熟練地按下把柄,推開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有如剛剛從黑暗裏被趕出來的蝙蝠,婷婷給門內的燈光照得什麼也看不見,隻覺一片晃眼的白,紮人的亮,加上濃密而且過暖的空氣,烘得她頭腦發脹。

腳下的地毯像棉絮,虛浮柔軟,一屋子燈像太陽般圍著她的太陽穴打轉,玻璃麵反射出來的光線,刺得眼睛發痛,全身不由得掠過陣陣痙攣似的顫抖。

整個屋子在婷婷眼前旋轉,昏眩中,天 幕 突 然 爆了開來,一串如鈴鐺般的笑聲,穿過裂縫鑽刺而來。

\\\"啟華,你可回來了,等死我了。快,快脫下大衣,我剛煮的咖啡,給你倒一杯。真是,怎麼去那麼久?\\\"

男人也不脫大衣,隻伸出手去抓女人的胳膊,獻寶似的說:\\\"不急,不急,來,先見婷婷。\\\"

女人冷冷的轉過臉,懶懶地瞄了婷婷一眼,鈴鐺敲出的音階低了四五度。

\\\"哦,這就是你那個趕來歸宗的寶貝女兒哪!\\\"

\\\"莉麗\\\"男人沉下臉,聲音中帶有責備意味。隻一瞬間,又換上祥和得近乎巴結的笑,轉向呆立在門邊的婷婷說:\\\"我來介紹,這位是你﹣﹣母親。\\\"聲音很小,聽起來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連自己都不大肯定的味道。

\\\"喲!別、別、別,我可沒那個福氣。\\\"

女人臉上的笑意全凍住了,金鈴鐺象剛由冰箱裏取出來一般冷脆。殷紅的嘴角挑起一朵鄙夷的笑,描得彎彎的眉毛提得老高,一雙框著黑圈的丹鳳眼,整個地吊了起來,塗得血紅的指甲,像趕著擾人的蒼蠅般左揮 右舞,咯 咯笑了兩聲,幹嘎嘎地說: \\\"我李莉麗可是﹣﹣承·受·不·起﹣-\\\"尾音拖得老長,久久回旋在僵硬的空氣中。

男人尷尬地笑笑,看看女人,又歉然地轉向婷婷,依然是熱呼呼地說:\\\"那,你以後就叫她阿姨好了。你阿姨是刀子口、豆腐心,日後她要是說了什麼,你可千萬別往心裏放啊。不過,她的心倒是挺好的……\\\"

心好?婷婷在鼻裏冷哼一聲,心好的女人會愛上別人的丈夫?心好的女人,會有意的去拆散別人的家?

心好?婷婷的眼睛聚了一肚子怨怒,狠狠地朝阿姨臉上刮了幾下。那是一張描繪得十分精細工整的臉,蛋形的;皮膚是那種過著優裕生活,不操心、不勞神的細白光潤,體態高佻輕盈,一身棗紅色連身羊毛裙,使她像綻放得近乎絢爛的大理花。而媽媽,婷婷心頭抽了一下,媽媽細瘦的身上,披著的永遠是灰黑、藏藍。尖形的臉上,塗的是化不開的蒼黃。媽媽一輩子抹在臉上的化妝品也不及這個女人一天多相同的,媽媽塗在紙上的顏料,隻怕那女人在夢中都看不完。是了,媽媽的彩色是潑在宣紙上,這個女人的顏料,是上在臉孔間。而這個男人,我的父親,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膚淺的人。沒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