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揚城內,河岸茶肆。
纖細的手指拈著青瓷杯子一晃一晃,陽光透過細密的柳葉映在清透的茶湯裏破碎成星星點點。
“蘭大夫!” 一道驚喜的聲音越過長街。
一個灰衣家仆急忙奔來,顧不得擦滿頭汗水,“可算找著您了,我家三少爺邀您赴府一趟。”
予斕背對著他,收拾起過於散漫的神情,老成持重地點了點頭。
“我家老太爺他現下有點不太好,勞您施手了……” 路上家仆一麵敘說著情況,一麵偷覷,尊敬又帶著點好奇。
予斕自然知道岑家老爺子不好了,甚至知道他的大限就在今日。
岑家小子還算重諾,予斕撫著手裏的玉蛾想著。
進了岑府,府中家丁丫鬟往來有序,與平日無異。踏進大堂,岑府幾位有身份的女眷聚在這裏,臉上愁雲密布,這才感受到點病患家裏凝重的氣氛。
她們簇擁圍坐著岑府的三少爺,儼然已是府裏的主心骨,看上去是個斯文俊秀的讀書人,他客客氣氣地上前來迎了予斕引入老太爺的臥房,並安撫一眾老小後摒退閑雜人等。
合上門後,三少爺臉上那種溫和的笑意就消失了。
老太爺年老體弱,受不得寒,屋內門窗關的嚴嚴實實,顯得昏暗,白日裏便四處都點起香燭,燒起炭盆子,混合著名貴熏香,本是一種慵懶帶著暖意的氣味,隻是間雜著一絲揮之不去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予斕把目光投向床上的人。
岑老太爺骨瘦如柴,整個人包裹在團團華貴厚實的被褥之中,像是用上好的錦衣玉帶精心裝飾一截枯木,這枯木雙眼渾濁,因多日病痛折磨已有些神誌不清了。
三少爺摸出一枚藥丸,走向床邊,粗暴地捏開老太爺的嘴喂了進去,作罷萬分厭惡地尋塊手巾拭幹淨手,然後丟棄到地上。
予斕摸出袖裏的玉蛾,潔白如牛乳的玉身閃爍著銀光,玉身發燙,溫溫熱熱。
予斕將玉蛾輕置桌麵,施施然躺進旁側圈椅裏,提了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水,安安靜靜當個看客。
房內寂靜,除卻燭火燃燒間或的嗶剝聲,隻剩床上那人逐漸清醒的幾聲微弱呻吟。
三少爺慢騰騰地走到一盞燭火前,拈起一旁的銅簽,挑弄著燭芯,燭火閃爍,燭光便將他的背影映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仿若鬼魅。
他自顧自地開口:“我從六歲開始學做香燭。”
予斕瞥見岑老太爺一聽見“香燭”這個詞,身子瑟縮了一下。
三少爺卻帶著稚童般明晃晃的惡意反複提起這個詞,“學了七年,阿爹、阿娘有著鎮上最好的手藝,可他們後來都不及我了,但是他們很高興,誇我有天分……”他手裏撥著燭火,眼睛卻透過燭光懷想什麼,唇角上揚。
“當時的我有天底下最好的阿爹阿娘,當時的我年少誌高,我想,我要做出這天下最好的香燭!你知道好的香燭要曆經多少道工序嗎?燭芯要用冀北穀雨後的新製棉線,以草木灰水浸泡,晾曬數日,再添以薄荷、艾草、藿香蒸煮後晾曬……越冬的蠟蟲至來春時散育,供之以細葉冬青,以黃草布作小囊貯之,其後擇其優者之遺,用沸湯反複煎煮即成蠟,采集新鮮百花花瓣蒸出精油混入其中,就可使其燭身帶香,再混以曼陀羅粉、毒箭木樹汁與烏桕油脂秘法炮製,耗資甚巨,這才成就一支奇燭……” 三少爺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少年的清朗,
“……久浸其香,可使人常生幻覺,酸軟無力,喪其五覺卻痛於肺腑,最後緩緩歸西。這樣完美的香燭,正如這一根,你說對嗎?”三少爺優雅地放下銅簽,笑盈盈地轉過身麵對著床,聲線陡然冷了下來,“岑行原。”
岑老太爺略顯精神的眼裏,彌漫的驚疑繼而變為驚恐,他努力張大幹癟的嘴,嗷嗷嗚嗚地卻發不出聲響,恍若焦炭的雙手在厚實的被褥上掙紮拍打,看來也隻是手指顫抖,動靜頗小。
予斕垂下眼簾,玉蛾的光更盛了。
“你以為把當年的知情人發賣、滅口便可做到無人知曉嗎?我徐家上下的性命,我,徐知!會讓你們岑家一點一點、千百倍償還回來的!”三少爺咬牙切齒,他欣賞著岑行原無力的掙紮,仿若當年的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