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眼眶,因為此刻真切地想到了女兒,平時若有若無的女兒,她總不能像自己一樣死或者逃吧。有一個辦法算是懲戒也算是保護,學校不能再去了,此後半年章恨之不能走出院子半步,如同四十年前被囚禁的修女。
晚飯沒有了往常的精致勁兒,留聲機裏沮喪落魄的曲子特別能襯托章恨之的心情。她的麵前放了一隻盛滿紅酒的高腳杯,章恨之不敢抬頭,眼神哆裏哆嗦的看著酒,“喝掉!”章姒姝瘋子一樣吼叫。章恨之便把那酒一飲而盡,其實,這正是她想要的。
沒有酒後的安眠。
酒後的夢境那麼混亂,夢境裏用後現代主義手法複製了事件的過程 : 萬眾矚目之下,她淫蕩至極瘋狂至極,她的極盡荒誕的行為贏得雷鳴般的掌聲,人們振臂高呼,向章恨之同誌學習!向章恨之同誌致敬!其後,她的千古絕唱樣的愛情告白又讓人們淚濕衣衫,這種水火交融的感受蹂躪得她要死,夢境隨後給她未來的現實存在定了調子 : 被拋棄被唾棄被踏上千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
母親的決定那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她不敢想象自己麵對世人的結果。自執行決定起,章恨之沒在閣樓的窗戶前出現過,即便是宿星夜寐,哪怕風雨交加,她怕看見李寒。狂風驟起,一抹沙礫敲擊窗子的聲響,那是李寒所為吧,夜貓們發情的群嚎裏也夾雜著李寒的聲音。章恨之拚命瑟縮,以至於想把自己鑲嵌進牆裏。她恨自己,恨李寒,狠狠地恨。
其後的半年時間裏,章恨之的家變成一個甕,她把悔恨羞恥恐懼以及各種惡濁情緒調和在一起,將自己醃漬其中,精神恍惚的時候,她描摹自己掛在十字架上瞪眼吐舌模樣可笑可憎。她真的死過一回,因為李寒的死。
其後的半年時間裏,李寒被悔恨羞恥恐懼炙烤,在洶湧的思念裏煎熬,他忍受不了煎熬。大門緊鎖毫無聲息表明了一種決絕的態度,最讓他錐心的是他用盡了目前所能想到的手段。
院子內依舊毫無聲息,丟了,他把他的愛人丟了。哭吧,獨守空房黯然神傷的哭,能惹得鮮花垂淚細雨嗚咽的哭,一直到欲哭無淚。李寒想到了小白鞋,依他的理解,失去愛人的痛要比被火車碾碎的痛更加不能忍受吧。他掙紮著又想出一個特別出格的法子,他效仿電影裏獄中的革命誌士用鮮血寫訣別書的做法,咬破的也是中指,內容是他抒情長詩裏的兩句:愛情的寂滅,無異於終止了生命的曙光。寫罷,將血書包上一塊尖銳的石頭。
李寒盯著閣樓的玻璃窗,一隻鳥兒方寸紛亂帶著驚乍的氣息掠過窗欞,是榕兒。尖銳的石頭擊破玻璃的聲響肯定能引出一聲尖叫的,沒有尖叫,倒是李寒自己錯愕著低沉地尖叫了一聲。依舊死氣沉沉,愛情寂滅了。榕兒說,你不好好對我,我就死給你看。李寒摸一把生出短髭的臉,摸出憔悴滄桑的況味,完了。
汛期,發水了,陡河水冗緩地流淌暗藏殺人動機。小板橋的橋麵被水淹沒了,傻林們嗷嗷歡叫著站到橋欄上,以自認為優美的姿勢躍入水中,他們炫技似地遊,頭全部偏向岸上,岸上有一群看熱鬧的女同學。傻林忽然叫李寒的名字,喂,有本事下來啊。他知道李寒不會遊泳,沒下過水,他這樣做是為自己的勇武找一個襯托。所有的女同學都看李寒,政工處處長的女兒眼神還特別灩瀲。李寒向小板橋走去,別人一定以為李寒忍受不了被挑戰的屈辱,而我,隻有我天然地意會到不祥。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洞穿李寒是去自殺的真實意圖,我在他身後聲調怪異地尖叫幾聲,希望能引起李寒的注意並能阻止他的行為,李寒回眸看了我一眼,眉峰間藏著的憂鬱特別淒美。
李寒竟沒有脫衣服,人們就特別期待一個雪白的身影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然後落入水中。李寒沒有,他跨上橋欄,被心灰意冷又萬般沮喪押解著,就那麼決絕地把自己扔在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