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歲月(1 / 3)

1974年……女傭藍蓮花輕輕推開了門,一定是我摔筆的聲音驚動了她。說是女傭,卻沒有一點事務勞作,她隻供我看,看著品味追憶兼著附著年代感的愛慕。她是影視圈子裏專門飾演民國風月場落魄女人的三流影星,風度儀態與章恨之的母親豪無二致。藍蓮花是章恨之母親的名字,但不是她的本名。我想寫《李寒傳》或者叫《李寒章恨之傳》,李寒已經死了,三十年前,章恨之還活著。我執拗地以1974年這個年號開頭,思路卻莫名無情地淤塞卡頓,如我74年的生命。

海飛茲的《流浪者之歌》衝蕩流瀉,痛楚很是徹骨,歡快特別明麗,成了我以1974年礦區生活為底色遙遠追憶的背景音樂。果然,有蒸汽火車的汽笛聲由暗黑的幽遠處徐徐傳來,先是喘息著的,突兀間粗野尖銳,氣昂昂拖拽出一個磅礴雜蕪的畫麵 : 遼闊的礦區,阡陌交錯的鐵路,碩大到讓我驚駭的風井與塔輪,井架上紅旗迎風飄蕩,整座城市,因了礦區蒸騰著蓬勃的生氣。

沒人跟我玩兒,這群破破爛爛的礦工孩子正在滿胡同的瘋跑,喧囂出發自心裏的歡樂。哼!沒人跟我玩兒,在他們眼裏在整個礦區胡同的人們眼裏我就是怪物,喪門星。我十歲零四個月一十三天,身材怎麼發育成六七歲孩子的體量,我的頭臉也奇特異常,換一種說法叫特別瘮人,纖細的頸項頂著碩大的頭顱,退潮一樣的發跡線裸露出寬大的額頭,額頭兩側有兩個凸起的尖包,認為我麵呈不祥的人把它們稱為角。除了李寒就隻有我的數學老師真是特別慈愛地撫摸過,他匪夷所思我怎麼能以那麼快的速度計算出他認為很難的數學題。我想告訴他,我能看見數字在細如發絲且紛繁纏繞的管道內親吻交媾發生各種關係。

沒有人跟我玩兒,搭理的人都沒有。

我和我的獨眼黑貓站在同義理胡同我家的房頂上向西望。臭雞蛋味兒的炊煙已經落盡,沒了精神頭兒的太陽倚在輸電塔上,再過三秒,頂多三秒,一二三,蒸汽動力房頂的汽笛噴三股白氣伴著三聲嘶鳴,告白整座礦山的疲倦。胡同裏的孩子們開始奔跑著往街口兒花老六的茶水房那塊兒聚集,他們大都是家中的老幺,用不了多會子,他們的父親們就會三三兩兩出現,孩子們會竄上自行車的橫梁,小手兒急切地翻弄車把上的布包,希冀捏兩粒當做酒肴的花生或蠶豆,趕上發工資能捏兩撮鹵下水。

李寒呢?我的狸貓似的黃眼珠更加突出,心失律地亂跳。李寒來了,我後來想,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細,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是一名被某些人稱為窯花子的井下采煤工。不用說他那麼的俊朗飄逸,單他的羞澀都有淡然的香味,如她母親種的滿院子梔子花的香氣。他笑著,差不多總是,如果眼前的日子叫做生活,他是那麼愛他的生活,那麼愛。他現在是采煤一區的先進工作生產者,入了共青團,礦廣播站常播送他的勞動競賽誓言決心書等等。更要緊的是,我自認為除了我別人沒人知道,他在戀愛。我多想奔過去坐在李寒自行車的橫梁上,讓我品味被幸福陶醉的味道,可我不敢,我的心仍在狂跳,不知道章恨之是不是也如此。

傍晚的喧囂特別短暫,很快胡同裏氤氳酒氣,酒香味兒由濃漸淡,夜色由淡漸濃,不知不覺中,同義裏昏昏睡去。我沒有睡,有時候我整宿整宿的不睡,我使勁瞪我的狸貓似的黃眼珠子,瞪出兩道灼灼的光來。我想做一名洞穿者,洞穿黑夜洞穿世事。

沒有睡去的還有街北口的房子,那房子剝離同義裏二十來米。有院,院牆挺高,並肩的兩間平房除了看著特結實沒啥稀奇,但和平房東牆相連拔起的建築著實各色,四楞的尖頂,高,高得像漂浮在街區上空。傳聞是一個患了麻風病的英國修女被囚禁於此,死後骨灰就埋在後牆根下。我聽到傳聞就明白為什麼胡同裏除了死了人這種特殊情況沒人願意從北口進出,就連我都感到陰森。

現在,黑漆漆的夜裏,那個陰森的所在正隱隱約約飄散出曲子,哀傷綿軟裏有附著的光色,有時候細碎緊密的音節裏,滿是燥亂的撩撥狎昵的味道。襯著昏黃的燈,燈下的人就又沉溺進舊有時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有咖啡,性致特別濃稠的時候有紅酒,色味注定比不過從前,差得遠。我能想象得到燈下的人,也就是章恨之的媽,一定是蜷縮在破舊的歐式沙發上,麵色淺含淒楚,身上穿著玫瑰紫的總之是民國風月場上最摩登的旗袍。她近五十歲的年紀,美得依舊能讓人心驚肉跳。除了花老六,沒人知道她更深的底細。即便是後來,花老六在我開的歌舞廳當經理,被我追問談及章恨之母親的時候,他依舊下意識地惶顧左右麵露忌憚之色。遙想當年他就是因為白相三公子莊則濤幾句閑話被人踢爆了一個卵子。

好像是星光倏忽間寂滅的當口兒,先是起風了,接著飄雨,風不硬,雨不急,如此細風帶雨的夜最能撩惹愁腸。別人的愁腸在夢裏,夢斷愁緒散。

章恨之鶻立在尖頂的閣樓,燈光把她愁腸百轉的影子鑲嵌在窗欞當中。這樣的情形此去經年,七歲?八歲?亦或有記憶起,連站姿都不曾改變,隻不過那時她太過瘦削。

她真的能感受到孤寂如冰,凝結在髒腑裏,有形有狀,寒冰刺骨。那種狀態如囚禁,對,囚禁。她被囚禁在教堂式建築的閣樓裏,穿著灰不拉幾的睡袍,頂著她母親別出心裁故意給她剪的蘑菇頭,這種頭型讓她在人群中像個怪物。那時候她必須踩在小板凳上,看著堤壩上縱情玩耍的同齡人。她看他們,他們有時候也圍觀式的看她,效果形同示眾。這樣的彼此注視持續不了多久,章恨之便不能忍受,慌亂遊移的目光最終又落在牆頭兒貼壁蓮上。她盯著那些因為生命的本能而掙紮的藤蔓,她為花蕾即將突破綻放的臨界而尖叫,因為她聽見它們的尖叫,啊——,啊——,為她被綁縛的靈魂的尖銳痛苦。

若幹若幹年後,年老成名的章恨之依稀能聽到這樣的尖叫,那是患麻風病的修女呼喚天使的聲音,修女的天使從未曾見,她的天使來了,李寒…啊…李寒……

或許在死亡邊緣逡巡的章恨之還能靠追憶和悔恨慰藉時光,我呢?從未有過愛情,憎恨愛情。因為李寒的愛情,我試圖用我的生命用李寒的方式去追逐愛情,最後都讓她們用金錢的方式玷汙了,還在他們狗撒尿式的圈子裏,以漂白自己為目的,有圖有真相地痛斥我是變態。我笑了,笑得吭吭地咳,身邊伺候的人以為我又做了一筆大生意,麵皮發力也跟著笑。之後我又哭了一會,一行眼淚在被燒皺的臉皮上經久的蜿蜒,癢癢的,挺好玩兒,就又笑了,我猜他們一定在心裏惡狠狠地罵我變態。此後我真的報複式的變態,荒誕至極淫蕩至極,那群冰清玉潔的婊子們即在我這兒掘金又靠我這個億萬富翁抬高身價。我先是縱情墮落的快感,之後又錐心刺骨的懺悔,我在心中罵李寒,你個傻逼啊。

一把刀子刺破我胸椎處的皮肉,然後冷靜遲鈍地刺入,疼痛便在我的臉上漸次綻放,獨眼黑貓迅疾逃走,在它眼裏,我現在是一個猙獰懼怖的魔鬼,一直服侍我的沒鼻子傻林端來一杯白蘭地,同時播放《天國的女兒》,讓我的疼痛在酒精的揮發與樂曲的流淌中逐漸消失。《天國的女兒》讓我看見天國的模樣,那正是李寒戀愛的底色;淡藍縹緲的澄澈,連靈魂都是透明的。

關於李寒和章恨之的少年時代,是我在購買她畫作的時候章恨之講述的,之所以講述,是因為她明白我購買畫作的目的,她近乎所有畫作的主題都是關於她和李寒的愛情。她指著一幅黃色背景滿是抽象線條名字叫做《無眠星光》的畫作說……

我的戀愛應該是從八歲開始的。

那天的天氣也似八歲,一切的一切都懵懵懂懂無拘無束快樂非常的意思。那天的章恨之也沒有尖叫但李寒卻好似聽到了她的尖叫就站到她的窗下。他們先是對視良久,因為彼此都在想,此刻以前他們從沒有注意到還有這樣散發著馨甜味道的漂亮的男孩兒女孩兒。李寒先是羞澀地笑,章恨之也笑了,她沒想到自己還會笑。章恨之的笑鼓舞了李寒,李寒將一架紙飛機投向窗口,紙飛機做了幾次滑稽的盤旋落在院子裏。他又將柳條兒編的帽圈兒拋向窗口,沒投進,李寒有些慌張有些興致索然,章恨之笑出聲來,笑聲溝溝坎坎的特別的動聽,在李寒聽來別樣的搖心動魄。

其後的遊戲逐漸升級,終於有一天窗口飛進來一張包裹著石子兒的紙條,紙條上寫: zan 們出去wan ba ,同樣方式飛出來的紙條上寫:hao 。

想必是李寒做好了玩兒的準備,他叫來傻林的三哥,踩著三哥的肩膀騎上了牆頭兒。沒想到,章恨之的家裏竟然有一架竹梯,而且章恨之竟然能將竹梯挪到李寒跟前。現在兩個人都騎上了牆頭兒,三哥應該過來讓二人分別踩著他的肩膀出院兒,可三哥跳離了牆根兒,說,你再給我兩塊水果糖,我就接你下來。李寒花五分錢買了五塊兒糖,已經給了三哥兩塊兒,剩下的三塊兒他是決意要留給章恨之的。他不答話兒,直勾勾看著三哥。“要不你管我叫聲爺爺,叫一聲爸也行。”李寒粉嫩嫩的臉兒驟然變紫。三哥看出李寒的企圖,喊,你別想跳,跳能摔斷你的小腿兒。李寒往下麵看,竟有點頭暈,估計跳下去不光是腿折。他扭頭兒看同樣騎在牆頭兒的章恨之,小臉兒煞白煞白的,心裏便不由分說,騙過腿來,縱有躍下牆頭兒,‘崩’的聲響洞穿耳鼓,腦袋嗡嗡作響,其中夾雜著章恨之的尖叫和三哥的驚叫。在地上趴著,並沒有想象中的腿斷胳膊折的劇痛襲來,起身的動作較慢,轉瞬就利索起來,李寒撲向院牆伸出雙臂,來!章恨之扒住牆頭兒,將兩腳踩在李寒的手掌上,章恨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