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文秀琳果然發了燒,綿延一個多星期才退盡。文秀娟照顧她,不管依哪個標準,都算得上很好。燒剛退就是數學和英語的摸底考,當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級前三的妹妹,成績總在中上遊徘徊。這學期本來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這一天文紅軍傍晚回來的時候,文秀琳在上補習班,還沒到家。文秀娟一邊守著爐子上的湯,一邊捧著本剛淘回來的《傳染病學》讀。書架上有半層是文秀娟的書,都是舊書店裏三錢不值兩錢買回來的,用的是修車打工攢的錢。其中有十幾本是醫學及護理方麵的,每本文秀娟都來回看了好幾遍。
見文紅軍回來,文秀娟擱下書,幫爸爸打下手。其實也沒什麼可幹的了,粥熬好了焐著,青菜也洗幹淨了等著下鍋,前一天還剩百葉結包肉,熱下就行。
「爸爸,我以後想考醫學院,想當個醫生,把媽媽治好。」說這句話的時候,文秀娟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動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聲,青菜下鍋。翻炒,然後盛在女兒遞過來的盤子裏。
「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供不起兩個人念大學。你讀個護校就行,早點畢業工作,好幫襯幫襯。」
文紅軍看了女兒一眼,文秀娟低著眉,臉上一層異樣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學,就再說。」
這句話從文秀娟心裏的驚濤駭浪間穿過,輕輕抵上心頭,旋即被吹走。
那麼多年的努力,卻還是抵不過。
要去賭姐姐考不上嗎?
即便姐姐考不上,爸爸會供自己嗎?
自己,有原罪。
讀不上大學,這一輩子就沒有出路。一輩子。
這些年,做了這麼多,不是為了沒有出路。不要沒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著,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飯桌上,輕輕看了一眼裏屋的包惜娣。
過了一會兒,文秀琳回來了。她帶了張政治考卷回來給爸爸簽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信件)
最近好嗎,我有種感覺,你是我很親密的人了。這樣的親密和同學不一樣,和爸爸媽媽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杜鵑,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這兩天心情不好,發生了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誤會的感覺非常不好,但我又無從辯白……
在寫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讀了一遍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寫得很硬朗,甚至過於用力,有些筆畫都把薄薄的信紙刻破了。鈴鐺的字一貫如此,簡直像個男生。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從來沒見過她,沒準真是個男生呢?這念頭在文秀娟的心裏一閃而過,她自嘲地笑起來,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麼久的信,能感覺到鈴鐺是個好女孩,這世上哪來那麼多人,和自己一樣有那麼多的秘密,需要那麼多的偽裝呢。
自十歲以後,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與她交心的話,就隻有這個永遠不會相識、永遠不會遇見的鈴鐺了。
筆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剛聽說這個詞的時候,是在小學升初中的暑假裏。幾個星期之後,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討論這種新興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覺得這與自己毫無關係,事實上,那幾年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毫無關係。
直到初一上半學期,她收到了鈴鐺的信。
信是寄到學校裏的,收信人寫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 3 班 23 號。那是文秀娟的學號。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隻有一張八分錢的馬年生肖郵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誰會寄這樣一封信,但還是拆開了。她迄今還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話記得很清楚:
(信件)
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緣,你願意和我做一對或許不會見麵,卻可以說說心裏話的朋友嗎?
於是,文秀娟就有了一個筆友。這些年來,鈴鐺也提起過,聊得這麼合緣,要不要見麵呢?文秀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見麵,不相識,無來往,過各自的陌路人生,隻有這樣,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紙上說說話談談天。這樣的交流,自然是有節製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訴鈴鐺,小時候自己差點殺了媽媽,即便是和父親姐姐的微妙關係,也無法明說。講講學校裏的事情,抱怨孤單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溝通障礙,就已經是極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