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唱·邊走邊看
唱歌
也許是我太古板,在我們的文化已經進入“後現代”的時候,我仍然替那些在景山、北海公園裏引吭高歌的老年朋友難為情。但我也是一個喜歡唱歌的人,這當然是說我從前喜歡唱歌。因為我總是覺得唱歌是與青春一同來去的生命現象,老年人唱歌和年輕人不唱歌一樣奇怪。
小時候聽堂姐唱《踏雪尋梅》之類的歌,叫我驚奇的不是曲調或者歌詞,而是人的嗓子怎麼能發出那樣響亮的聲音,能拐那麼多彎兒。堂姐是音樂教師,以現在的標準看來,她的聲音當屬“民族唱法”一路,明亮剔透,《美哉中華》、《蘇武牧羊》、《采蓮謠》都是從她那兒聽來的。堂姐每次到家裏來,總要在爸爸的書房裏彈琴唱歌,纏著花手帕的手在風琴鍵盤上飛舞——她的右手多一個指頭,便將小花手帕纏在拇指上。這竟引來許多女生的仿效,她們覺得那是一種別致的裝飾。
那時候沒有收音機,祖母聽過的那個有大喇叭的手搖留聲機早就壞了。家裏的歌聲全來自哥哥們亂唱,他們白天唱,晚上也唱,有幾首很好玩的歌,像《好大的西北風》:“好大的西北風\/吹進一座樹林裏\/它對樹林跳舞\/一二三四呼呼呼\/它對樹林大聲說\/今天天氣怪冷地\/讓我們大家來跳舞\/一二三四呼呼呼。”二哥加入學校的合唱隊之後,練唱《
桑塔露琪亞》、《將來的中國》……還有一首《左公柳拂玉門曉》,是羅家倫到甘肅、新疆之後寫的歌,不知道誰作的曲。我記得的是這樣幾句:“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風光好\/天山融雪灌田疇\/大漠飛沙懸落照\/沙中水草堆\/疑是仙人島\/過瓜田碧玉叢叢\/望馬群白浪滔滔\/想乘槎張騫\/定遠班超\/漢唐先烈經營早\/當年是匈奴右臂\/今天是歐亞孔道\/莫讓碧眼兒\/射西域鵬雕。”
三哥喜歡的還有《自由射手》合唱、《天鵝之歌》……我學不會,隻覺得好聽。三哥不僅唱,還是全家人參與的“煦園音樂會”的組織者,他對黃自的歌一律讚不絕口,從《熱血》到《長恨歌》中的《山在虛無縹緲間》,他自己的保留節目是《天倫歌》。
我上小學的時候趕上了抗日戰爭,日本飛機三天兩頭轟炸蘭州,上學的路上能看到被日本人炸死的小孩散落的腿腳。小學一年級沒有音樂課,而是“唱遊”課,上課時老師帶我們在大操場上走圓圈,然後玩“丟手絹”之類的遊戲。老師教我們的歌是:“一根扁擔\/軟溜溜的溜呀哈咳\/擔上了扁擔往前走呀哈咳\/給前線的隊伍送軍糧……”對聽慣了哥哥們的那些歌的我來說,這個歌確實是太古怪了。“唱遊”老師是一個外縣來的半老頭,現在想來,不過四十多歲吧。他嘴裏有一顆閃光的大金
牙,永遠戴一頂不知道什麼顏色的禮帽,穿一件洗褪了色的長袍子,我猜那件長袍子一定是藍顏色的,因為那時候老師們都穿藍袍子。小同學們傳說,有一次日本飛機轟炸過後,“唱遊”老師好奇地用手去拾在操場上滾動的燃燒彈,燃燒彈忽然在他手上爆裂,噴出大火,“唱遊”老師大叫一聲倒在地上。這個故事使我們對他有一點同情。上“唱遊”課的時候,他手拉著我(因為我是全班最小的一個孩子,排在隊伍最前麵),領著四十幾個小學生在塵土飛揚的大操場上邊走邊唱。他扯開嗓子領唱,四十幾個滿臉塵土的小孩迎著風沙大聲齊唱,真有意思。特別是唱到最後的“啊哎啊哎吆!趕出了鴨綠江”時,就像是看著日本鬼子被趕出中國。這時,他必定極其得意地回頭看我們,我們大家也笑著看他,因為他除了金牙繼續閃光,鼻子繼續發紅之外,從頭到腳全是土色了!我非常擔心哥哥們看見老師拉著我的手上“唱遊”課的場麵,他們一定會嘲笑我滿身滿頭黃土,讓老師領著唱歌的傻樣。
到二年級時,“唱遊”變成“音樂”,音樂老師是堂姐水天競,她教的歌文雅多了:“……天上白雲飄\/船在水中搖\/宿鳥歸飛急\/夕陽的火燒著長堤的芳草……”那首歌唱起來不緊不慢,最後以“今朝獨歸早\/欣喜傳來消息好\/消息好\/
消息好\/江南天天有捷報”結束。現在想起來那顯然是宣傳抗日的歌,但曲調低回悠長。我們在上課前總要唱這首歌,到郊外旅行的路上也唱這首歌。
有一次堂姐教唱電影《木蘭從軍》插曲,歌中有一句“太陽一出滿天下”。過了幾天她又來糾正,說上麵通知讓改成“青天白日滿天下”,因為“太陽”旗是日本鬼子的國旗,“太陽一出滿天下”豈不是日本鬼子占領全中國嗎?大家聽她解釋之後,馬上改唱新的歌詞。有同學說,這是一個漢奸故意這樣寫的。那時候人們的“敵情觀念”挺強,日本飛機轟炸時,有一個騎車的人把他閃閃發光的自行車撇在防空洞口,被人們懷疑是為敵機發信號。
抗日戰爭初期,有一批蘇聯飛行員駐紮在蘭州,每次日本空襲,中蘇空軍便共同起飛抵抗。有一首歌唱飛行員的蘇聯歌在蘭州學生中流傳甚廣,每當我看到藍天上飛翔的戰鬥機,聽到飛機馬達的轟響,心中就會響起那首歌的旋律。還有一首《假如明天戰爭》,節奏明快,曲調昂揚,是中學生合唱隊的演唱歌曲,哥哥在家裏練唱,唱到“整個蘇聯民眾\/團結像\/一個人\/把敵人\/打得他\/落花流水……”的時候,我也跟著唱起來:“在天空\/在地上\/在海洋中\/高唱歌\/真雄壯\/真豪壯……”
日本人空襲蘭州的那幾年,全城禁止唱戲,禁
止敲鑼打鼓,禁止放鞭炮,戲院、電影院也都停業了,這種局麵到太平洋戰爭開始後才結束。我升到小學四年級,被老師選入合唱隊,經常去校外表演。我們唱趙元任編的《唱唱唱》:“唱\/唱\/唱\/你先唱\/我後唱\/咱們調兒是一樣\/就是你總跟不上\/再來從頭唱……”而受歡迎的節目是《奇怪的鋼琴》,我們七個小男生化妝化得奇形怪狀,臉上還被老師貼上一個個大寫的音符:C、D、E、F、G、A、B,讓全班最搗蛋的那個同學來“彈”我們的頭,當他的手指觸及誰的頭頂時,誰就要在彎腿的同時一絲不差地唱出該唱的那個音符。我們在全場哄笑聲中來一個“Twiwitle star……”老師經常把我調來調去,不是唱“fa”,就是唱“si”。
初中時期大概是我所經曆過的唱歌“自由化”時期。抗戰勝利了,外麵開始流行起周璿、姚莉的歌,然後是王洛賓帶領的青海歌舞團演唱的新疆、青海民歌。我們的音樂老師是一個從北平來的像女人一樣和氣的軍官,戴一副粉紅色鏡片的金絲邊眼鏡,軍便服裏總有一條顏色鮮豔的絲巾,他教我們唱:“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小小洞房燈明亮\/手扶欄杆細端詳……”哥哥們不讓我在家裏唱這些歌,稱其
為“靡靡之音”。一個學期之後,換來新的音樂老師,他教的是一些從來沒有聽過的歌:“山那邊呀好地方\/一片稻田黃又黃……”,“跌倒算什麼!……”之類的,後來得知那算是進步歌曲。而班主任侯靜山老師卻教我們唱京戲,《捉放曹》、《四郎探母》……我們翻過皋蘭山,去“後五泉”旅行,邊走邊唱。老師唱曹操,我們唱陳宮,他一句,我們一句:“八月中秋桂花香……行人路上馬蹄忙……”後五泉山崖下的小廟裏,有個來曆不明的天津口音的道士聽了我們的歌說:“嗨!還真不賴!”
大部分同學對“小小洞房”和“山那邊呀好地方”都不感興趣,年齡大一些的同學中間流傳著一本熱心民間文藝的新進詩人搜集編印的西北民歌。下午課後他們圍在一起,一個鄉下來的老學生拿著那本民歌集教唱《叫大娘》,歌裏描述一個被大兵蹂躪了的鄉下姑娘的哭訴,繪聲繪影:“他把那軍大衣鋪在地上,我的大娘呀!……”他們大聲唱,大聲笑,聲震屋瓦,直到驚動正在自斟自飲的訓育主任舉著教鞭聞聲趕來。
1949年秋天,解放軍解放蘭州,“蕩滌汙泥濁水”,開始了新的唱歌時期。
我們學校裏第一件新鮮事是扭秧歌。一開始老師學生都是亂扭,我們的姿勢笑壞了軍管會派來教秧歌的一男一女兩個文工隊員,他倆笑
完了就邊講邊示範,動作輕捷,表情和藹,很能讓人掌握教學要領。兩個鍾頭之後,男女師生果然都扭得差不多了。他倆敲鑼打鼓,我們一邊扭一邊唱:“大柳樹呀開了花\/哎嗨喲\/開了花\/太陽照進了窮人的家\/哎嗨喲\/窮人的家……”
扭秧歌之外是打腰鼓。安塞腰鼓現在已被文化界時賢譽為體現“中華民族雄強豪壯深厚崇高原始蠻荒無窮生命活力”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了。但看慣了“太平鼓”的蘭州人當年初識腰鼓,卻絲毫沒有這種感受——它太輕巧了!小得簡直像姑娘們的玩具!一些五大三粗的軍人拿一雙筷子敲打小巧玲瓏的腰鼓,發出叮叮咚咚之聲,頗有滑稽之感。而蘭州春節“社火”中的小夥子卻是用粗壯的井繩擂打四尺長、一抱粗的“太平鼓”,用“震天動地”形容太平鼓隊的鼓聲一點也不誇張。不管怎麼樣,全城學生扭著秧歌,敲著腰鼓(而不是太平鼓),唱著自己編詞的《東方紅》慶祝蘭州解放:“馬步芳\/真混蛋\/跑到蘭州做長官\/把兵帶到狗娃山\/呼兒嗨喲\/一炮打得qiu朝天……”這歌要放到20年之後,改歌詞的人非得抓起來不可。除了《東方紅》,我們還學會了許多歌唱毛主席的歌,有一首莊嚴肅穆的《毛澤東之歌》:“密雲籠罩著海洋\/海燕呼喚暴風雨\/你是最勇敢的一個\/不怕黑
暗無邊\/夜霧茫茫\/從不停息你戰鬥的號角\/從不收起你堅強的翅膀……”這首歌我們每天早上上課前都唱一遍,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不許唱了,據說是寫歌的人出了問題,也有人說是因為哪位領導認為這首歌“情調低沉”。
每到開大會、聽大報告的時候,各學校、各單位就互相“拉唱”。領頭拉唱的同誌必然是最引人注目的男女,都按老區同誌的習慣裝扮,緊紮皮帶,高掀帽簷,在千萬人中大出風頭。《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那時候開始傳唱的,但奇怪的是一個老頭告訴我,他們年輕時也唱這個歌。我當然不能相信,他年輕時哪裏來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呀!但他一本正經地解釋說,他年輕時這首歌叫《國民革命軍軍歌》,是北伐時唱起來的,說著還唱了幾句。我覺得又像又不像,心存疑慮,未敢告人。30年後我才得知,他並不是無中生有,但他唱的也隻是第二代歌詞。這首歌最初叫《大帥練兵歌》,是清朝末年袁世凱教練新兵時的軍歌。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發現同班同學王行(xíng)有極好的嗓音,他長得蒼白瘦小,聲音也不洪亮,但音色清澈,還有那麼一點感傷。我建議小王在學校聯歡會上表演,但他堅決拒絕,因為小兒麻痹症給他留下跛行的毛病,他怕在台上引起觀眾嘲笑。我極力鼓動並自告奮勇為他
伴奏,每天抽時間練唱。有一次用學校的大風琴合練時,來了一位留著胡子的陌生中年人,他靜靜地聽小王唱,然後拍著小王的頭大加讚賞,這使小王信心大增。在演出的那一天,小王從幕後走出,台下果然傳來一陣哄笑,但到他唱出“今晚的月色好,照耀到天盡頭”之後,全場變得特別安靜,唱完後,熱烈的掌聲使他不知所措。他的疾病反倒使同學們給予他加倍的讚美。
在小王演唱之後上台表演的就是那個有胡子的中年人。報幕的老師向大家介紹:“我們請王洛賓老師為我們演唱。”我這才知道他就是王洛賓!他肩上斜挎著一個大吉他,邊彈邊唱,確實是聲情並茂。我隻見過他這一次,後來有人說他參加解放軍去了新疆,也有人說他是馬步芳手下的“曆史反革命”,混進解放軍被查出,已經被抓起來關進監獄了。
20世紀50年代是不折不扣的“蘇聯化”時代。我在1951年到西北藝術學院學習,從此開始了我唱歌的高潮期。1952年夏天下鄉勞動,每天休息時間就和幾個音樂係的同學在一起按四聲部學唱一本《蘇聯歌曲》,一個多月時間,從第一首《國際歌》,唱到最後一首《蘇麗珂》。唱蘇聯歌成為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真是從早唱到晚,同屋的同學簡直忍無可忍。但係主任汪占非先生在全係集會上公開表
揚我唱歌,他說:“唱歌是一種很好的運動……水天中唱得很有修養。”我已經很久不曾被人誇獎了,所以汪主任的話我牢記在心。到了我當老師的時候,我便時時提醒自己,應該及時地表揚每一個學生的每一個優點,哪怕是不會被人們注意的優點。
那時候唱得最多的要數《祖國進行曲》,每當有集體活動,我就領頭唱起:“我們祖國多麼遼闊廣大\/她有無數田野和森林\/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心裏充滿舒暢和自豪,仿佛置身陽光普照的俄羅斯大草原。
那時候的青年人都覺得蘇聯歌的曲調深沉優美,歌詞富於人性情致,象征著一種更高級的生活境界,蘇聯人的裝束、形象、一笑一顰,都成為大家模仿的榜樣。而且毛主席“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教導早已深入人心,這使我們唱蘇聯歌的時候就會生發一股充滿明朗希望的樂觀情調。由蘇聯歌曲入門,我對俄羅斯古典音樂也是滿懷敬慕之情,如格林卡的作品。另外,“強力集團”、杜納耶夫斯基、索洛維約夫·謝多伊,他們的作品全都膾炙人口。我和幾位同學組成男聲重唱組,在係裏和學院的晚會上演唱蘇聯歌曲,頗得老師和同學的好評。但在我參加的學院合唱隊的演出中,公演的節目是《保衛黃河》、《阿拉木汗》、《半個月亮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