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①〔慊慊（狇犻à狀狇犻à狀）〕空虛之感。②〔淹留〕久留。
七哀詩王粲導讀：漢末董卓作亂，貴公子王粲逃離長安，亂離景象蘊含滿腔悲憤，饑婦棄兒如在眼前，不愧為“七子之冠冕”。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複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詠懷詩（一）阮籍導讀：阮嗣宗詠懷，其旨固為淵遠，其屬辭之妙，去來無端，不可蹤跡。（清·劉熙載《藝概·詩概》）。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０７１ 詠懷詩（二十一）阮籍於心懷寸陰，羲陽將欲冥。
揮袂撫長劍，仰觀浮雲征。
雲間有玄鶴，抗誌揚哀聲。
一飛衝青天，曠世不再鳴。
豈與鶉遊，連翩戲中庭。
詠史（其二）左思導讀：名為詠史，實為詠懷，力矯太康頹靡文風，承繼建安雄健骨力。
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①馮公②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①〔“金張”句〕指金、張兩家子孫憑借祖先的功業，世代都做大官。金張，指西漢金日（犿ì）銸（犱ī）和張湯兩家的子孫。金家從漢武帝到漢平帝七代擔任內侍。張家自漢宣帝、漢元帝以來，子孫相繼有十多人為侍中、中常侍。七葉，七代。珥，插。貂，貂尾，漢代凡侍中、中常侍等大官都帶貂尾以驗明其身份。②〔馮公〕馮唐，漢文帝時人。他才能出眾，但直到老年仍屈居低微的郎署。
遊仙詩（其一）郭璞導讀：此詩雖有遊仙之名，實則是借遺世之誌發泄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有生活於動亂時代的痛苦和高蹈遺世的向往，但內中又深藏著不能真正忘懷人世的矛盾，表達對仕宦的蔑視和對高超隱遁生活的讚美。
京華遊俠窟①，山林隱遁棲。
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０７２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②。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雲梯③。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④進⑤則保龍見⑥，退⑦為觸藩羝⑧。
高蹈風塵下，長揖謝夷齊。⑨①〔“京華”句〕意思是京城是遊俠出沒的地方。京華，京師。②〔丹荑〕初生的赤芝。
③〔登雲梯〕指登仙。仙人升天因雲而上，所以叫雲梯。④〔“漆園”句〕做過漆園吏的莊周不願去楚國為相，老萊子的妻子不願意為人所製，願同老萊子過隱居生活。⑤〔進〕指出仕。⑥〔龍見〕《周易》：“初九，潛龍勿用。”又《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老子猶龍。”此處兼用二者的意思，隻有潛龍才能表現出龍的品德。⑦〔退〕指避世。⑧〔觸藩羝（犱ī）〕公羊的角纏在籬笆上，進退不得。《周易》：“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⑨〔“高蹈”句〕意思是辭別伯夷、叔齊而去，完全超乎塵世之外，即自己的隱逸更高於伯夷、叔齊。夷齊，伯夷、叔齊。他們是商末孤竹君的兒子。武王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采薇而食，餓死於首陽山。
讀《山海經》（其十）陶淵明導讀：田園詩人亦有為理想而鬥爭不息的精神和壯誌難酬的深沉感慨。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複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登池上樓謝靈運導讀：這首詩中含有孤芳自賞的情調，政治失意的牢騷，進退不得的苦悶，對政敵含而不露的怨憤，歸隱的誌趣。詩中對景物的描繪，也體現出詩人對自然的喜愛和敏感，而這正是他能夠開創山水詩一派的條件。
潛虯媚幽姿①，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②，棲川怍淵沉③。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０７３ 徇祿④反窮海，臥蠿⑤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⑥。
初景革緒風⑦，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⑧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⑨。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①〔媚幽姿〕喜愛潛隱的姿態。此喻指喜歡歸隱的生活。②〔雲浮〕指高飛的鴻雁。
③〔淵沉〕指深潛水中的虯龍。④〔徇祿〕追求俸祿。徇，謀求。⑤〔臥蠿（ē）〕臥病。
⑥〔嶇（狇ū狇ī狀）〕山嶺高聳險峻的樣子。⑦〔緒風〕冬日殘餘的寒風。⑧〔“祁祁”句〕《詩經·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繁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二句寫詩人由眼前春色而觸發的離家傷春的情懷。萋萋，草茂盛的樣子。⑨〔難處心〕難以安心做到。
玉階怨謝緿導讀：本詩寫景抒情清新自然，意境新穎，富有情致。詩句雖不著一個“怨”字，字裏行間卻無不流露出怨意。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複息。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擬行路難（其六）鮑照導讀：俊逸鮑參軍，出身孤寒，又以“直”道相標榜，不時迸響著那種近乎絕望的抗爭與哀歎之音。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①垂羽翼②？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０７４①〔蹀躞（犱犻é狓犻è）〕小步走路的樣子。②〔垂羽翼〕失意喪氣的樣子。
誌怪導讀：幹寶是我國古代著名的史學家和文學家，更是小說家的一代宗師。他的誌怪短篇小說集《搜神記》在中國小說史上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他因此被稱為中國誌怪小說的鼻祖。幹寶學識淵博，著述宏豐，橫跨經、史、子、集四部，堪稱魏晉間之通人。
幹將莫邪幹寶楚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鬆柱下石砥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
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複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
韓憑夫婦幹寶宋康王①舍人②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③。
０７５ 妻密遺憑書，繆其辭④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既而，王得其書，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誌也。”俄而憑乃自殺。
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攬之，衣不中手⑤而死。
遺書於帶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王怒，弗聽，使裏人埋之，塚相望也。王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塚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相思之名，起於此也。南人謂此禽即韓憑夫婦之精魂。
今睢陽有韓憑城，其歌謠⑥至今猶存。
①〔宋康王〕戰國末年宋國國君，名偃，沉迷於酒色，在位４７年。②〔舍人〕官職名。
戰國時及漢初，王公大臣左右皆有舍人，類似門客。③〔城旦〕一種苦刑，受刑者白天防備敵寇，夜晚築城。文中指去城外勞役。④〔繆其辭〕指使語句的含義隱晦曲折。繆，同“謬”。⑤〔衣不中手〕衣服經不住手拉拽。因已“陰腐其衣”。⑥〔歌謠〕《彤管集》：“韓憑為宋康王舍人，妻何氏美，王欲之，捕舍人築青陵之台。何氏作《烏鵲歌》以見誌：‘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奈何！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遂自縊。”所說歌謠，可能是指這一類。
誌人導讀：《笑林》由三國魏邯鄲淳撰，他博學多才，擅長書法，他所編《笑林》共三卷，都是一些嘲諷愚庸的笑語故事，其中一些具有較強的社會意義。此書已亡佚，現僅存２９則。後世的一些笑話書，都受此書的影響。《世說新語》由南北朝劉宋宗室劉義慶組織一批文人編寫，主要記錄魏晉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言清談，也可以說這是一部記錄魏晉風流的故事集，是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筆記小說”的代表作，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文言誌人小說集。
漢世有人，年老無子，家富，性儉嗇。惡衣蔬食；侵晨而起，侵夜而息；營理產業，聚斂無厭，而不敢自用。或人從之求丐者，不得已而入內，取錢十。自堂而出，隨步輒減，比至於外，才餘半在，閉目以受乞者。尋複囑雲：“我傾家贍君，慎勿他說，複相效而來！”老人俄死，田宅沒官，貨財充於內帑①矣。（三國·０７６魏·邯鄲淳《笑林·廣記·一百六十五》）①〔帑（狋ǎ狀犵）〕國庫儲存的錢財。
魏武嚐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裏，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於字為‘絕’。幼婦，少女也，於字為‘妙’。外孫，女子也，於字為‘好’。齏臼，受辛也，於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魏武亦記之，與修同，乃歎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裏。”（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捷悟》）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①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②！”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①〔毀頓〕因哀傷過度而損害身體。②〔固喪禮也〕按《禮記·曲禮上》：“居喪之禮……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複初。”可見飲酒食肉並不違反喪禮。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嚐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鍾士季①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②。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簡傲》）①〔鍾士季〕即鍾會，因訪問嵇康受到冷遇，懷恨在心，後借故在司馬昭前誣陷嵇康，嵇康最終被殺害。②〔排〕風箱。
左太衝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後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於世，宜以經高名之士。”思乃詢求於皇甫謐。謐見之０７７ 嗟歎，遂為作敘。於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讚述焉。（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授之。而後為詩，不複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南朝·梁·鍾嶸《詩品》）駢賦思舊賦向秀導讀：本文筆墨簡短，哀傷激憤之情隱晦曲折。“山陽鄰笛”的典故，哀怨憤懣，情辭雋遠，已經成為後世文學審美的意象之一。
餘與嵇康、呂安①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誌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餘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②，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雲：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③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歎黍離④之湣周兮，悲麥秀⑤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⑥。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①〔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生年不詳，卒於魏景元三年（２６２年）。
其妻徐氏貌美，呂安之兄呂巽與之有染，事發，其兄反誣呂安不孝，嵇康辯其無辜。鍾會與嵇康有隙，趁機進讒於司馬昭。司馬昭後並殺二人。②〔虞淵〕傳說中的日落之處。《淮南子·天文訓》雲：“日至於虞淵，是謂黃昏。”③〔山陽〕嵇康原住在山陽嵇山之下。
④〔黍（狊犺ǔ）離〕《詩經》中感歎周朝覆亡的詩歌，其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⑤〔麥秀〕指麥子秀發而未實。《史記·宋微子世家》雲：“其後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兮，不與我好兮！’所０７８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後常以箕子的《麥秀》為感歎家國破亡之痛的典實。⑥〔歎黃犬而長吟〕《史記·李斯列傳》有雲：“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鹹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別賦江淹導讀：誦之如行雲流水，聽之如金聲玉振，觀之如明霞散練，講之如獨繭抽思。（明·謝榛《四溟詩話》）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①，複燕宋兮千裏。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
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②，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禦，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臥，?③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④，月上軒而飛光。
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⑤霜。巡曾楹⑥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
至若龍馬⑦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穀⑧。琴羽⑨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⑩；珠與玉兮豔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瑏瑡。驚駟馬之仰秣瑏瑢，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乃有劍客慚恩瑏瑣，少年報士瑏瑤，韓國趙廁瑏瑥，吳宮燕市瑏瑦，割慈忍愛，離邦去裏，瀝泣共訣，?瑏瑧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裏。金石震而色變瑏瑨，骨肉悲而心死瑏瑩。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瑐瑠，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誰瑐瑡。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
至如一赴絕國，詎瑐瑡相見期。視喬木兮故裏，決北梁兮永辭。左右兮魂動，親朋兮淚滋。可班荊瑐瑢兮憎恨，惟樽酒兮敘悲。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
怨複怨兮遠山曲，去複去兮長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佩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君結綬瑐瑣兮千裏，惜瑤草瑐瑤之徒芳瑐瑥。慚幽閨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黃瑐瑦。春宮閉此青苔色，秋帳含茲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盌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瑐瑧。
儻瑐瑨有華陰上士，服食還山瑐瑩。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瑑瑠而未傳瑑瑡。守丹灶０７９ 而不顧，煉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裏，少別千年。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藥之詩瑑瑢，佳人之歌瑑瑣。桑中衛女，上宮陳娥瑑瑤。春草碧色，春水淥波瑑瑥，送君南浦瑑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皀，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
雖淵雲瑑瑧之墨妙，嚴樂瑑瑨之筆精，金閨瑑瑩之諸彥瑒瑠，蘭台瑒瑡之群英，賦有淩雲之稱瑒瑢，辯有雕龍之聲瑒瑣，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①〔絕國〕相隔極遠的邦國。②〔詎前〕滯留不前。③〔?（犺狌ǎ狀犵）〕喪神失意的樣子。④〔沉彩〕日光西沉。⑤〔離〕同“罹”，遭受。⑥〔曾楹〕高高的樓房。曾，同“層”。
楹，屋前的柱子，文中指房屋。⑦〔龍馬〕據《周禮·夏官·蝆人》載，馬八尺以上稱“龍馬”。⑧〔金穀〕指晉代石崇在洛陽西北金穀所造的金穀園。史載石崇拜太仆，出為征虜將軍，送者傾都，曾帳飲於金穀園。⑨〔琴羽〕指琴中彈奏出羽聲。羽，古代五音之一，聲最細切，宜表現悲戚之情。⑩〔燕趙歌兮傷美人〕燕國、趙國多美人。漢詩有“燕趙多佳人，美者額如玉”句。瑏瑡〔上春〕初春。瑏瑢〔驚駟馬之仰秣〕語出《淮南子·說山訓》：“伯牙鼓琴，駟馬仰秣。”原形容琴聲美妙動聽，此處反其意。仰秣，抬起頭吃草。瑏瑣〔慚恩〕自慚於未報主人知遇之恩。瑏瑤〔報士〕心懷報恩之念的俠士。瑏瑥〔韓國趙廁〕韓國，指戰國時俠士聶政為韓國嚴仲子報仇，刺殺韓相俠累一事。趙廁，指戰國初，豫讓因自己的主人智氏為趙襄子所滅，乃變姓名為刑人，入宮塗廁，挾匕首欲刺死趙襄子一事。瑏瑦〔吳宮燕市〕吳宮，指春秋時專諸置匕首於魚腹，在宴席間為吳國公子光刺殺吳王一事。燕市，指荊軻與朋友高漸離等飲於燕國街市，因感燕太子恩遇，藏匕首於地圖中，至秦獻圖刺殺秦王未成，被誅，高漸離為了替荊軻報仇，又一次入秦謀殺秦王一事。瑏瑧〔?（狑ě狀）〕擦拭。
瑏瑨〔金石震而色變〕語出《燕丹太子》：“荊軻與武陽入秦，秦王陛戟而見燕使，鼓鍾並發，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麵如死灰色。”金石震，鍾、磬等樂器齊鳴。瑏瑩〔骨肉悲而心死〕語出《史記·刺客列傳》，聶政刺殺韓相俠累後，剖腹毀容自殺，以免牽連他人。韓國當政者將他暴屍於市。他的姐姐聶?說：“妄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於是宣揚弟弟的義舉，伏屍而哭，最後在屍身旁自殺。瑐瑠〔騰文〕指露水在陽光下反射出絢爛的色彩。
瑐瑡〔煙誰〕同“氤氳”，雲氣籠罩彌漫的樣子。瑐瑡〔詎〕豈有。瑐瑢〔班荊〕鋪設樹枝條。據《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載，楚國伍舉與聲子相善。伍舉將奔晉國，在鄭國郊外遇到聲子，“班荊相與食，而言複故。”後來人們就以“班荊道故”來比喻親舊惜別的悲痛。瑐瑣〔結綬〕指出仕做官。瑐瑤〔瑤草〕仙山中的芳草。這裏比喻閨中少婦。瑐瑥〔徒芳〕比喻虛度青０８０春。瑐瑦〔流黃〕黃色絲絹。這裏指黃絹做成的帷幕。瑐瑧〔“織錦”二句〕據武則天《璿璣圖序》載：“前秦苻堅時，竇滔鎮襄陽，攜寵姬趙陽台之任，斷妻蘇蕙音問。蕙因織錦為回文，五彩相宣，縱橫八寸，題詩二百餘首，計八百餘言，縱橫反複，皆成章句，名曰《璿璣圖》以寄滔。”一說竇滔身處沙漠，妻子蘇蕙就織錦為回文詩寄贈給他。（《晉書·列女傳》）以上寫遊宦別離和閨中思婦的戀念。瑐瑨〔儻〕同“倘”。瑐瑩〔服食還山〕道家認為服食丹藥可以長生不老而成仙。還山，成仙。瑑瑠〔寂〕微妙之境。瑑瑡〔傳〕最高境界。瑑瑢〔芍藥之詩〕語出《詩經·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以芍藥。”瑑瑣〔佳人之歌〕指李延年的詩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瑑瑤〔桑中衛女，上宮陳娥〕語出《詩經·睟風·桑中》：“雲誰之思？美孟薑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桑中，衛國地名。上宮，陳國地名。衛女、陳娥，均指戀愛中的少女。瑑瑥〔淥（犾ù）波〕清澈的水波。瑑瑦〔南浦〕語出《楚辭·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後以“南浦”泛指送別之地。瑑瑧〔淵雲〕淵，即王褒，字子淵。雲，即揚雄，字子雲。二人都是漢代著名的辭賦家。瑑瑨〔嚴樂〕嚴，即嚴安。樂，即徐樂。二人均為漢代著名文學家。瑑瑩〔金閨〕原指漢代長安金馬門，後為漢代官署名，是聚集才識之士以備漢武帝詔詢的地方。瑒瑠〔彥〕有學識才幹的人。瑒瑡〔蘭台〕漢代朝廷中藏書和討論學術的地方。瑒瑢〔淩雲之稱〕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司馬相如作《大人賦》，漢武帝讚譽為“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瑒瑣〔雕龍之聲〕據《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騶（狕ō狌）（狊犺ì）寫文章，善於雄辯，所以齊人稱頌為“雕龍”。
與陳伯之書（節選）丘遲導讀：梁武帝天監四年（５０５年），梁武帝命臨川王蕭宏領兵北伐，陳伯之屯兵壽陽（今安徽壽縣）與梁軍對抗，蕭宏命記室丘遲以個人名義寫信勸降陳伯之。《與陳伯之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一封政治性書信。丘遲，吳興烏程（今浙江吳興）人。初仕齊，以秀才遷殿中郎；入梁後，以文才為梁武帝所器重，官至永嘉太守、司空從事中郎。所作《與陳伯之書》，勸陳伯之自魏歸梁，陳伯之收到這封勸降信後，為書信的情理所懾服，不久就率八千之眾投降。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①，撫弦登陴②，豈不愴緓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④，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想早勵⑤良規⑥，自求多福。
①〔疇日〕昔日。②〔陴（狆í）〕城上女牆。③〔愴緓〕悲傷。④〔“廉公”句〕趙國名將廉頗屢立戰功，為同僚排斥，不得已出亡到魏國，但時常想複為趙將；吳起預料西河必為秦所奪取，故車至於岸門，望西河而泣。廉公，即廉頗。吳子，即吳起。⑤〔勵〕勉勵，引申為“做出”。⑥〔良規〕妥善的安排。
０８１ 竹林下的名士們從枝葉扶疏、青翠欲滴的竹林深處，又傳出了悠揚的琴聲，不用說，竹林下的名士們又在那兒集會了。他們就是世稱“竹林七賢”的七位文人賢士。據《魏氏春秋》記載，魏晉間嵇康“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鹹、琅笽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遊於竹林，號為七賢”（《三國誌·魏誌·嵇康傳》裴鬆之注引），“竹林七賢”之說即由此而來。他們是繼王弼、何晏等正始名士之後，又一次在曆史思想舞台上有著出色表演的一群“演藝者”。
嵇康的家鄉山陽（今河南省焦作市修武附近）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太行山的支脈白鹿山橫貫其中，山中有天門穀、百家岩等名勝。這兒有著茂密的樹林，青翠逼目的修竹。
山澗中溪水潺潺，竹林中鳥鳴婉轉，一年四季風景如畫，令人流連忘返。當時在這裏隱居的名士還有阮籍、山濤、向秀、王戎、阮鹹、劉伶六人。出於對清談的雅好、社會現實的共同理解、彼此間的仰慕，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在這裏，賢士們頭枕青石，臥聽竹林濤聲；背依綠水，坐飲醇香美酒；撫琴奏高山流水，暢言論三玄五德。這是一方淨土，在這遠離塵囂的地方，可以呼吸到清新自由的空氣，盡情地陶醉於山光水色之中。
這就是竹林七賢的生活。但是，這隻是一種表麵現象。竹林七賢絕不是一群無拘無束的神仙，也非韜光養晦的隱士。實際上他們本是一群有著遠大理想、宏偉抱負的名士，如逢明世，完全可以有一番作為。但殘酷的社會現實使得他們不得不放浪山水，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做出這種選擇的依據首先是血淋淋的社會現實。
正始十年（２４９年）正月初六，司馬懿父子乘少帝曹芳等到洛陽城外的高平陵掃墓之機，發動政變。結果，曹爽兄弟被殺，何晏、鄧、丁謐、李勝、畢軌、桓範等一大批名士亦慘遭殺害，一時天下名士減半，司馬懿大權在握，改年號嘉平。次年，司馬氏又捕殺夏侯玄、李豐等幾位正始名士，株連者亦甚眾。不僅如此，司馬氏集團還將曹魏幾代少帝玩弄於股掌之中，或變或立，任意而為。司馬氏集團的殘酷暴行不但震撼了名士們的思想，也在他們的心靈深處，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創傷。他們似乎感覺到，屠伯的刀，時刻高懸在自己的頭上。他們再也不敢或不願涉足世事了。
痛定之餘，便是冷靜的思考。傳統的以重實踐、重人事、重倫理等思想為特征的儒學，發展至西漢，被套上了神學的枷鎖，以經學的麵目出現。這本身便使儒學陷入了困境。在０８２經曆了兩漢今古文之爭和漢末黨錮之禍以後，它再也不能作為士人們的精神支柱了。很自然地，他們要去自由地尋找新的精神依托。在這種情況下，老莊哲學重新複活了。在道家“道法自然”的宇宙觀和“清淨無為”的政治思想直接哺育下，新時代的哲學———正始玄學產生了。它標舉“虛勝”“玄遠”，具有超脫現實，歸於自然的性質，恰好符合處於悲觀失望中的名士們的心理，借此他們可以全身避禍，還可以保持自尊。這就是竹林七賢遺棄世事，同作竹林之遊的哲學出發點。
竹林七賢集會的時間，大約在魏正始末年（２４９年）至嘉平四年（２５２年）間，因為此時嵇康正閑居在家，而山濤與阮籍也分別在這時辭官歸隱，為竹林之會提供了機會。嘉平四年，阮籍、山濤、王戎相繼出仕，再也沒有集會的時間。因此，竹林之會當在此間的三四年之內。
他們集會的具體場麵我們無法考證，但從發掘的《高逸圖》中可以看到當時集會時各人的形象：阮籍赤足箕踞而坐，撮指入口，嘯聲回蕩在山中；嵇康如孤鬆臨風，端坐傲視，從手指間流出的悠揚的琴聲在林間縈繞不散；劉伶、山濤酣醉酒中；王戎手執如意，意欲擊節而舞；還有鍛鐵灌園的向秀、善彈琵琶的阮鹹，無不情態畢具，栩栩如生。
七位賢士雖然長幼相雜，俗雅不一，聚於林下，卻無等級之別，歡娛調侃，酣飲為常。
一日，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下盡興飲酒，正值酣暢淋漓之際，王戎來到。阮籍端著酒杯笑著說：“那個一身俗氣的東西又來敗我們的酒興了。”王戎也笑著反唇相譏：“那麼各位的意思是不是也敗人興呢？”七賢除飲酒嘲戲、彈琴賦詩等自娛自樂之外，另一個主要內容恐怕就是談玄了。他們暢言正始以來最為時尚的“三玄之學”———《老子》《莊子》《周易》，高談闊論，發言玄遠，或自我吹捧，或互相標榜。對於政治，他們是敬而遠之，避而不談的。追求隱逸，自視清高，是此時他們共同的價值取向。
司馬氏集團地位雖然不斷鞏固，但七賢中有的還是公開表現出對正統名教和傳統禮法的反叛情緒。嵇康在《太師箴》中對傳統禮教進行了否定，尤其是在《釋私論》中，他提出了具有較強戰鬥性和批判色彩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在客觀上指導了名士們對名教禮法的鬥爭。阮籍則在《大人先生傳》《達莊論》等文章中，表示了對禮法之士的尖銳諷刺。阮籍喝醉了酒，倒在店中女主人的腳下便睡；嵇康蓬頭垢麵，不分場合搔癢捉虱；劉伶裸衣縱酒；阮鹹與豬共飲。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他們這些奇特的舉止，來源於對現實的不滿，也是痛苦與悲傷、曠達與超脫、自虐與悔頓等複雜心理的外在顯現。
高平陵政變後，改朝換代已成必然之勢。司馬氏集團也隱約感覺到對大批名士的殺戮，對今後統治不利，於是對待名士的態度也開始緩和，並通過利誘與威脅相結合的手段，爭取為己所用。這樣，竹林七賢也開始解體。
阮籍雖然終日醉眼蒙#，以酒避禍，也以未嚐臧否人物為手段以求自保，但軟弱的性格，最終使他接受了司馬氏所授予的官職。嘉平四年（２５２年），出仕大將軍司馬師從事中郎，後又曆經大司馬從事中郎、散騎常侍等職。他的後半生是在痛苦與矛盾中度過的，原０８３ 來的鬥爭精神雖然沒有了，但並沒有從根本上妥協，常常通過一些怪異的舉止發泄內心的不滿。主要文學成就為《詠懷詩》八十二首及《大人先生傳》等散文。
竹林七賢解體後，嵇康與向秀繼續鍛鐵。而司馬氏集團同時也加緊了對嵇康的拉攏。
但不論如何利誘，他始終不為所動，並先後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機鋒所向，直指司馬氏集團。因此，嵇康再也不能為之所容，終以呂安兄弟案件於魏元帝景元三年（２６２年）被其殺害。嵇康鋒芒畢露，疾惡如仇，無疑為七賢中反名教禮法的一位猛士，深受後人景仰。在文學方麵，《悲憤詩》《與山巨源絕交書》為其代表作。
阮籍出仕後，山濤、阮鹹、王戎、劉伶也相繼出山，依附了司馬氏集團。山濤、王戎本為俗人，當時因仰慕清高，暫入賢列，氣候一變，馬上入世。山濤官至司徒，今傳《乞骸骨表》《上疏告退》等文。王戎亦官至司徒，但性情貪吝，為人所不齒。阮鹹入晉後，曾任散騎侍郎。劉伶在魏末曾官建威參軍，《酒德頌》乃其傳世名篇。嵇康被殺後，向秀應詔入洛，官至散騎常侍，曾注《莊子》，文以《思舊賦》名世。
分合本自然，竹林七賢原本就不是組織嚴密的整體。人去林空，也是時代的必然。它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在中國思想史、哲學史、文學史上，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尤其是阮籍、嵇康，發奇響於九皋，聲聞達於重霄，異翮而同飛於中國曆史文化的時空之中，雖曆萬世而不竭。
（選自趙東栓《魏晉南北朝文學》，有刪改） １．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歌與《詩經》和漢樂府相比有哪些變化？
２．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小說對後世的小說發展有哪些影響？
３．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散文有哪些特點？
４．“竹林七賢”為什麼能傳為佳話？
０８４第六章從神到人———古希臘戲劇悲劇創作古希臘戲劇是歐洲戲劇史上的第一座高峰。
古希臘戲劇的文本形式在當時是戲劇詩，主要包括悲劇和喜劇兩種體裁。從戲劇發生學來看，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都起源於當時民間那些祭祀神的歌舞。古希臘戲劇的兩大特點是宗教性和娛樂性，特有的美學特征是模仿性、動作性及語言在戲劇中的特殊功能。
古希臘悲劇的出現標誌著歐洲戲劇史的開始。古希臘悲劇是民間風俗的產物，它的來源不是單一的，但它確實主要來源於祭祀酒神儀式中的民間歌舞，其他還有對英雄生平的悼念，對神靈事跡的模仿，都對悲劇的形成有某種影響。古希臘悲劇並不主要寫悲，而是表現其壯烈，演出形式一般包括開場、進場歌、戲劇場麵、合唱歌、退場幾部分。這樣對行動的模仿才顯得有頭、有軀幹、有尾，符合人類和諧、完美的審美要求。
從公元前５世紀開始，希臘悲劇進入繁榮時期，湧現了三大著名悲劇家，即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裏庇得斯，他們的創作反映了奴隸主民主製發展不同階段的社會生活，把古希臘悲劇創作發展到了頂峰。
埃斯庫羅斯（約公元前５２５—前４５６年）是古希臘悲劇的創始人，是有作品傳世的第一個古希臘悲劇詩人，因而他被稱為“悲劇之父”。他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裏，自幼就受到嚴格的詩歌、音樂的訓練，２６歲開始創作活動，但直到４０歲才首次獲獎。埃斯庫羅斯的成功還應該歸功於他的時代。他生活在民主精神和愛國熱情高漲的時代，時逢雅典奴隸主民主政體建成之時，經曆過許多重大的曆史事件。他的愛國思想和民主精神在他的劇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詩人的進步思想還表現在他對傳統的宗教信仰的態度上，如在一些作品裏對宙斯和眾神的批判態度。他對神的理解接近於泛神論的觀點，強調個人意誌的作用。埃斯庫羅斯一生寫過７０部劇本（一說９０部），生前曾獲獎１３次，但流傳下來０８５ 的悲劇隻有７部。其內容雖然大都取材於神話傳說，但都是與現實和政治緊密相連。他的悲劇反對暴政，宣揚民主，反對侵略，洋溢著愛國熱情，體現的是奴隸民主派的觀點，所以他又被稱為“有強烈傾向的詩人”。埃斯庫羅斯的作品大都采用四部曲的形式，作品場麵宏大，人物大都是意誌堅強的神和巨人，作品的風格莊嚴、雄渾、古樸，大膽創造新詞，運用奇特的譬喻等。他傳世的７部悲劇按演出的年代先後排列是：《乞援人》《波斯人》《七將攻忒拜》《普羅米修斯》《阿伽門農》《奠酒人》《報仇神》。其中《普羅米修斯》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古希臘悲劇，它取材於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給人類的傳說。普羅米修斯在分配供神的祭品時，站在人類一邊，欺騙了宙斯，宙斯為了懲罰他，把他釘在高加索的懸崖上，每天派一隻凶惡的禿鷹啄食他的肝髒，夜間肝髒長好了，第二天再啄食，這樣反複的折磨並未使他屈服。普羅米修斯是悲劇的主角，他一出場就被綁在懸崖上，他的性格主要是通過他的語言表現出來的，他熱愛人類，保衛人類並造福於他們，表現了崇高的獻身精神。普羅米修斯是歐洲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偉大英雄形象，他是神界的叛逆者，反抗暴力的英雄，人類理想的化身。
埃斯庫羅斯的功績在於他使悲劇有了完備的形式和豐富的思想內容。在他之前，悲劇還處在雛形階段，還受酒神頌歌的影響，隻有一個演員，很難展開戲劇衝突。他對這種形式加以改造，在悲劇中增加了第二個演員，使悲劇有了真正的戲劇對話和戲劇衝突，為悲劇增強戲劇性開拓了道路。在內容方麵，除《波斯人》外，其他作品都取材於神話傳說，且大都取材於特洛伊係列和忒拜係列。悲劇雖然寫的是遠古時代，以英雄時代甚至前英雄時代為背景，卻與現實有密切聯係。他的劇本反映了希臘從母係社會向父係社會的過渡，原始氏族社會的解體和奴隸製社會的確立，反映了希臘人民反對僭主鬥爭、反對外來侵略鬥爭這一段漫長的曆史。他的悲劇貫穿著民主精神、愛國思想和時代傾向，但也表現了一些保守、落後的觀念，反映了早期奴隸主民主派力圖把先進思想和傳統觀念調和起來的特點。
索福克勒斯（約公元前４９６—前４０６年）是埃斯庫羅斯之後又一位著名的悲劇詩人，他被稱為“戲劇藝術的荷馬”。他自幼就受到過很好的教育，尤其在音樂、舞蹈和體育方麵都曾受過嚴格的訓練。進入中年以後，正逢雅典奴隸主民主製的繁榮時期，他積極熱情地投身於社會活動之中，是一位非常活躍和擅長與人交談的天才詩人。他的作品反映了公元前５世紀中葉前後，雅典民主政治全盛時期的時代風貌，大力提倡民主精神，反對僭主專製，鼓吹英雄主義思想，重視人的才能、智慧和力量。作品的宣傳性很強，劇中人物豐富多彩，悲劇形式逐漸完善，表現了詩人在悲劇創作中的積極探索精神和順應曆史潮流的進步傾向。他流傳至今的７部完整的悲劇是：《埃阿斯》《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特剌喀斯少女》《菲羅克忒忒斯》《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其中《俄狄浦斯王》是他最出名的作品，亞裏士多德稱其為“十全十美的悲劇”，是“殺父娶母”主題的典型代表，主０８６要根據希臘神話傳說中一段令人膽戰心驚的故事寫成。俄狄浦斯的父親忒拜王拉伊俄斯曾誘奸了佩洛珀斯的孩子克萊西普斯，作為懲罰，阿波羅禁止拉伊俄斯有任何子嗣，若違此神諭，其子必將殺父娶母。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就是在竭力逃避這個神諭的行動中而逐漸應驗了這個神諭的。他在嬰兒時因生父拉伊俄斯知道他將殺父娶母而被拋棄，後被鄰國國王波呂玻斯收養。長大後從神諭中知道自己將殺父娶母，所以離開“父母”到忒拜城去。路上因爭執將一老者殺死，這個老者正是他的生父。後來他又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為忒拜人鏟除了這個怪物，被推舉為忒拜的新國王，並娶了前任國王的王後，至此他應驗了殺父娶母的神諭。在追查殺害忒拜國王拉伊俄斯的過程中逐漸揭開事實的真相，他本人就是真正的凶手。其生母自盡而死，他也刺瞎雙眼，自我流放異鄉。劇中強烈的悲劇效果，體現在悲劇主人公與命運反抗時所表現出的高尚的精神世界，以及強調人應該與不合理命運安排進行鬥爭的積極傾向。俄狄浦斯是一個高大感人、道德完善的悲劇英雄，他正直善良、機智勇敢，熱愛城邦和人民，並且敢於承擔所犯下的罪過。《俄狄浦斯王》因其複雜、嚴謹、完善的情節和結構曆來被世人稱道。
歐裏庇得斯（公元前４８５—前４０６年）是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中的最後一位，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戲劇家之一，他對後世的影響要比他的兩位前輩大得多，他被稱為“舞台上的哲學家”。他使希臘悲劇更接近於現實，傳世的劇本共１８部，其中９部取材於特洛伊神話係列，其餘取材於忒拜神話係列等。這１８部作品是：《阿爾刻提斯》《美狄亞》《赫拉克勒斯的女兒》《希波呂托斯》《圓目巨人》《赫卡柏》《瘋狂的赫拉克勒斯》《請願的婦女》《特洛伊婦女》《伊翁》《伊菲革涅亞在陶洛人裏》《海倫》《安德洛瑪刻》《腓尼基婦女》《俄瑞斯忒斯》《酒神的伴侶》和《伊菲革涅亞在奧利斯》。歐裏庇得斯在古希臘戲劇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的創作標誌著昔日英雄悲劇的結束，宣告了新型戲劇———社會問題劇的誕生。其中，以愛情為主題是歐裏庇得斯悲劇的現實性大大增強的一個重要標誌。他擴大了戲劇的題材，關心女性、家庭、倫理，反映現實生活，關心人本身。他堅持寫實手法，以“現實中本來的樣子”來塑造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注重心理描寫，被譽為“心理戲劇鼻祖”，開創了後來戲劇心理線索和情節線索二者結合的模式。此外，他的開場白、內心獨白、音樂等技巧對後世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悲劇《美狄亞》是歐裏庇得斯的代表作，它的情節以阿耳戈的英雄們的神話傳說為基礎。美狄亞愛上了伊阿宋，幫他取得了金羊毛，並在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後與他一起離開自己的家鄉，替伊阿宋報了殺父之仇後二人在科任托斯暫居。
《美狄亞》開場的時候，伊阿宋已經變心了，他決定遺棄美狄亞，另娶科任托斯的公主為妻，國王馬上要把美狄亞驅逐出境。在美狄亞的請求下，國王答應寬限她一天。美狄亞處境艱難，痛苦萬分，在和伊阿宋大吵一架之後假意與之和解，並讓兩個兒子把侵沾毒藥的禮物送給新娘。為了報複伊阿宋，美狄亞強忍悲痛，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美狄亞是悲劇中的中心人物，悲劇的主要衝突是通過美狄亞的內心矛盾痛苦表現出來的，創造了震０８７ 撼人心的描摹婦女心靈的悲劇。《美狄亞》是被遺棄、受欺壓的婦女反抗和複仇的悲劇，是家庭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是詩人麵對希臘婦女地位日趨下降的境遇而做出的真實反映。
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創作幾乎全都取材於神話傳說，但是他們借古喻今，用動人心魄的激情表達了自己擁護奴隸主民主政治、主張國泰民安的美好理想。他們的悲劇風格悲壯雄渾，反映了強烈的時代精神，使人們在感情宣泄和陶冶之中，受到教育，獲得審美享受。所不同的是，他們的劇作表現出浸透時代氣息的鮮明的藝術個性。埃斯庫羅斯是城邦民主製初創和確立時期的悲劇家。其劇作壯烈、雄奇，主人公自豪而又充滿信心。劇中始終洋溢著民主派譴責侵略、痛斥貴族專政的凜然正氣，使人堅信奴隸主民主政治的正義與力量，準確生動地反映和表現了雅典奴隸主民主製上升時期蓬勃昂揚的時代精神。索福克勒斯是城邦民主製開始衰落時期的悲劇家。民主製的危機使他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因而他的悲劇中充滿了悲憤、迷惘之情，表現的是主人公的英雄意誌最終不能逃脫桎梏與捉弄的痛苦。他為堅決捍衛城邦民主製而上下求索，反映了雅典民主製盛極而衰的轉折時期，人們對民主製的懷疑與信心的動搖。歐裏庇得斯是城邦民主製衰落和瀕臨崩潰時期的悲劇家。他得心應手地運用悲劇形式，表現那些憎恨現實，尋找反抗的普通人，並以沉重的筆觸，描繪了現實的黑暗與不合理，以及人們為了反抗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劇作浸透了強烈的批判精神，體現了奴隸主民主製衰微時期，人民大眾仍然渴望自由、迫切要求民主的強烈情緒。
古希臘悲劇被稱為“命運悲劇”，是與命運的鬥爭為主題的悲劇，主要描寫悲劇主人公的個人意誌和命運的衝突。埃斯庫羅斯深信命運的存在與不可抗拒，他認為命運在諸神之上，更在人之上，神或人都要受命運的支配和製約。他往往把命運視為具體的威力無窮的神，但有時也強調人的意誌力。他筆下的命運通常都站在正義事業一邊，帶有懲惡揚善、主持公道的性質。索福克勒斯也相信命運，在他看來命運不再是具體的神了，而是一種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但是他筆下的命運不盡合理，有時甚至是邪惡無理的，故意殘酷地捉弄著與之抗爭的人。人在與命運的掙紮苦鬥之中，最終隻能落得在劫難逃的悲劇結局。作者以此對命運提出懷疑，並強調人應該向不合理的命運提出抗議，進行鬥爭，以表現堅強意誌在精神上的勝利。歐裏庇得斯不僅對命運的存在表示懷疑，而且也不再相信命運。他認為人的行為本身就是命運，強調普通人應該而且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埃斯庫羅斯的劇中的人物往往被描繪成宏偉高尚的形象。劇中的人語言粗獷獨特，非常適合其身份。由於詩人虛構而有效地表現了舞台的情勢，致使悲劇場麵宏大，演出風格古樸、莊重、分外感人。由於他采用了第二個演員，從而構成了戲劇對話和戲劇衝突，標誌著新型戲劇的產生。索福克勒斯悲劇中的人物充滿了自信的韌性，給觀眾以極大的審美快感和崇高的精神享受。他強調戲劇動作，注重戲劇情節的安排，主要依靠戲劇表演來０８８產生強烈的戲劇效果。演出風格樸實無華、莊嚴流暢、戲劇主題極富悲劇意味。他的主要貢獻還在於第一次使用了舞台背景、舞台繪畫，擴大了歌隊的陣容，為古希臘悲劇樹立了一個模式與標準。歐裏庇得斯劇中人物語言多於動作，往往鮮明地闡述觀點，在劇情發展中產生激烈的辯論。他還注重從細節方麵描寫人性中的缺陷，人物性格和戲劇情節真實可信。他極善於用戲劇手法刻畫人物心理，尤其擅長描寫發狂的愛情和婦女問題。
喜劇創作古希臘喜劇同悲劇一樣，也起源於祭祀酒神的民間歌舞，主要是祭祀活動中的狂歡歌舞遊行。“喜劇”一詞在希臘文裏是指“狂歡歌舞劇”，早在公元前６世紀，有一種描寫神話故事和日常生活的滑稽劇，這便是喜劇的前身。
古希臘喜劇和悲劇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戲劇。從內容上看，悲劇以神話為土壤，主要寫神，寫英雄，寫命運，寫美好事物的毀滅，引起觀眾憐憫恐懼的感情；喜劇以現實生活為土壤，主要寫人，多半是揭露醜惡的人物，引起觀眾對他們的憎惡。從風格上看，悲劇是嚴肅的，崇高的，悲壯的，恐怖的；喜劇是嘲諷的，滑稽的，誇張的，荒誕的，逗笑的，但它也通過嘲諷起教育作用。從形式上看，悲劇有不少是“三部曲”，由情節連貫的三部悲劇組成，而喜劇隻有一部。從結構上看，悲劇是閉鎖式結構，布局嚴謹，比較嚴格地遵守“三一律”；喜劇則是直敘式結構，它的題材往往是觀眾所陌生的，劇情的時間常常超出２４小時，地點常常變幻，有不少穿插內容，布局比較鬆散。從語言上看，悲劇是高雅的；喜劇是粗俗的。當然，古希臘喜劇和悲劇也有一些相同和相似之處：都起源於酒神祭祀，都用詩體寫，因而劇作者都被稱為詩人，都有男扮女裝，都借用麵具和高底靴把臉部、體型誇大，都不分幕，隻分場。另外，演員從觀眾席何處上場，都有規定，劇本都有人物表，並以人物出場先後為序。
阿裏斯托芬（約公元前４４６—前３８５年），是古希臘傑出的喜劇詩人，被稱為“喜劇之父”。他出生於雅典庫達忒奈翁一個小土地所有者的家庭，他熟悉雅典的城市和農村，對荷馬史詩和希臘悲劇知之甚深。他的創作基本上是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時期和雅典國家陷入危機的時代完成的，他的喜劇觸及當時的一切重大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他一共寫了４４部喜劇，流傳至今的隻有１１部：《阿卡奈人》《騎士》《雲》《馬蜂》《和平》《鳥》《呂西斯特拉忒》《地母節婦女》《蛙》《公民大會婦女》和《財神》。其中《鳥》演出於公元前４１４年，是一部以神話為題材的喜劇，表現的主題是厭棄雅典的城市生活，另行建立理想的城邦，他一方麵批判雅典社會的種種惡行敗德，一方麵提出理想的社會製度。從藝術性來看，《鳥》是詩人最優秀的作品。該劇的結構十分完美，全劇是一首富有神話色彩的美麗的詩。詩人的想象力非常豐富，常常用虛構、離奇、荒誕的情節，誇張的手法，漫畫式的形象來反映生活的本質，同時還用可笑的模擬和個性化的語言來表現人物。他的語言來自民間，樸實、０８９ 自然、詼諧、生動，既有粗俗的插科打諢，也有優美的抒情詩。
古希臘戲劇作為西方戲劇的源頭，對後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影響範圍甚至超出了歐洲。它的悲劇觀、閉鎖式結構、“三一律”、歌隊等，一直影響到近代戲劇。後世的戲劇家梅特林克、奧尼爾、布萊希特等人都一再從中汲取創作的營養。
古希臘戲劇俄狄浦斯王（選段）索福克勒斯導讀：該劇本描述了俄狄浦斯竭力逃避神諭所示的命運，而這逃避本身恰恰在實踐著神諭，讚頌人的不屈不撓的積極鬥爭精神。
人物：俄狄浦斯———拉伊俄斯的兒子，伊俄卡斯特的兒子與丈夫，忒拜城的王。
克瑞昂———伊俄卡斯特的兄弟。
歌隊———由忒拜長老十五人組成。
特瑞西阿斯———忒拜城的先知。
童子———特瑞西阿斯的領路人。
伊俄卡斯特———俄狄浦斯的母親與妻子。
傳報人———忒拜人。
布景：忒拜王宮前院。
時代：英雄時代。
劇情概要忒拜國瘟疫盛行，天神宣告，隻有殺害前王拉伊俄斯的凶手伏法，才能消災祛禍。前王外出，與衛兵一起遇害，至今不知凶手是誰。國王俄狄浦斯嚴厲詛咒凶手，並號令全國追查。先知卻說，凶手就是俄狄浦斯本人。俄狄浦斯出生時有神諭，說他將來會殺父娶母，於是他被拋棄在荒山上，輾轉成了科林斯國王之子。成年後他得知神諭，為了躲避殺父娶母的預言，逃出科林斯國，在途中與人搶道，將主仆數人打死。他來到忒拜國，製服了獅身人麵怪，被擁立為王，並娶寡後為妻。俄狄浦斯這些經曆恰好符合當初神諭所說的殺０９０父娶母。經過一番追查，事實俱在，俄狄浦斯正是凶手。王後羞憤自盡，俄狄浦斯刺瞎雙眼，自我放逐。本處選的是俄狄浦斯知道自己是凶手之後的片段。
戲劇選段第四合唱歌歌隊：［第一曲首節］凡人的子孫啊，我把你們的生命當作一場空！誰的幸福不是表麵現象，一會兒就消滅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
［第一曲次節］宙斯啊，他比別人射得遠，獲得了莫大的幸福，他弄死了那個出謎語的、長彎爪的女妖，挺身做了我邦抵禦死亡的堡壘。從那時候起，俄狄浦斯，我們稱你為王，你統治著強大的忒拜，享受著最高的榮譽。
［第二曲首節］但如今，有誰的身世聽起來比你的可憐？有誰在凶惡的災禍中，在苦難中遭遇著人生的變遷，比你可憐？
哎呀，聞名的俄狄浦斯！那同一個寬闊的港口夠你使用了，你進那裏做兒子，又扮新郎做父親。不幸的人呀，你父親耕種的土地怎能夠，怎能夠一聲不響，容許你耕種了這麼久？
［第二曲次節］那無所不見的時光終於出乎你意料發現了你，它審判了這不潔的婚姻，這婚姻使兒子成為丈夫。
哎呀，拉伊俄斯的兒子啊，願我，願我從沒有見過你！我為你痛哭，像一個哭喪的人！
說老實話，你先前使我重新呼吸，現在使我閉上眼睛。
十一退場［傳報人自宮中上］傳：我邦最受尊敬的長老們啊，你們將聽見多麼慘的事情，將看見多麼慘的景象，你們將是多麼憂慮，如果你們效忠你們的種族，依然關心拉布達科斯的家室。我認為即使是伊斯忒耳和法息斯河也洗不幹淨這個家，它既隱藏著一些災禍，又要把另一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都不是無心，而是有意做出來的。自己招來的苦難總是最使人痛心啊！
歌隊長：我們先前知道的苦難也並不是不可悲啊！此外，你還有什麼苦難要說？
傳：我的話可以一下子說完，一下子聽完：高貴的伊俄卡斯特已經死了。
歌隊長：不幸的人啊！她是怎麼死的？
傳：她自殺了。這件事最慘痛的地方你們感覺不到，因為你們沒有親眼看見。我記得多少，告訴你多少。
她發了瘋，穿過門廊，雙手抓著頭發，直向她的新床跑去；她進了臥房，砰的關上門，呼喚那早已死的拉伊俄斯的名字，想念她早年生的兒子，說拉伊俄斯死在他手中，留下做母親的給他的兒子生一些不幸的兒女。她為她的床榻而悲歎，她多麼不幸，在那上麵生了兩種人，給丈夫生丈夫，給兒子生兒女。她後來是怎樣死的，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俄狄浦斯大０９１ 喊大叫衝進宮去，我們沒法看完她的悲劇，而轉眼望著他橫衝直撞。他跑來跑去，叫我們給他一把劍，還問到哪裏去找他的妻子，又說不是妻子，是母親，他和他兒女共有的母親。
他在瘋狂中得到了一位天神的指點；因為我們這些靠近他的人都沒有給他指路。好像有誰在引導，他大叫一聲，朝著那雙扇門衝去，把弄彎了的門杠從承孔裏一下推開，衝進了臥房。
我們隨即看見王後在裏麵吊著，脖子纏在那擺動的繩上。國王看見了，發出可怕的喊聲，多麼可憐！他隨即解開那活套。等那不幸的人躺在地上時，我們就看見那可怕的景象：國王從她袍子上摘下兩隻她佩戴著的金別針，舉起來朝著自己的眼珠刺去，並且這樣嚷道：“你們再也看不見我所受的災難，我所造的罪惡了！你們看夠了你們不應當看的人，不認識我想認識的人；你們從此黑暗無光！”他這樣悲歎的時候，屢次舉起金別針朝著眼睛狠狠刺去；每刺一下，那血紅的眼珠裏流出的血便打濕了他的胡子，那血不是一滴滴地滴，而是許多黑的血點，雹子般一齊降下。
這場禍事是兩個人惹出來的，不止一人受難，而是夫妻共同受難。他們舊時代的幸福在從前倒是真正的幸福；但如今，悲哀、毀滅、死亡、恥辱和一切有名稱的災難都落到他們身上了。
歌隊長：現在那不幸的人的痛苦是不是已經緩和一點了？
傳：他大聲叫人把宮門打開，讓全體忒拜人看看殺害他父親的凶手，他母親的———我不便說那不幹淨的話；他願出外流亡，不願留下，免得這個家在他的詛咒之下有了災禍。
可是他沒有力氣，沒有人帶領；那樣的苦惱不是人所能忍受的。他會給你看的。現在宮門打開了，你立刻可以看見那樣一個景象，即使是不喜歡看的人也會產生憐憫之情的。
［眾侍從帶領俄狄浦斯自宮中上］歌隊：［哀歌］這苦難啊，叫人看了害怕！我所看見的最可怕的苦難啊！可憐的人呀，是什麼瘋狂纏繞著你？是哪一位神跳得比最遠的跳躍還要遠，落到了你這不幸的生命上？
哎呀，哎呀，不幸的人啊！我想問你許多事，打聽許多事，觀察許多事，可是我不能望你一眼；你嚇得我發抖啊！
俄：哎呀呀，我多麼不幸啊！我這不幸的人哪裏去呢？我的聲音輕飄飄地飛到哪裏去了？命運啊，你跳到哪裏去了？
歌隊長：跳到可怕的災難中去了，不可叫人聽見，不可叫人看見。
俄：［第一曲首節］黑暗之雲啊，你真可怕，你來勢凶猛，無法抵抗，是太順的風把你吹來的。
哎呀，哎呀！
這些刺傷了我，這些災難的回憶傷了我。
歌隊：你這做了可怕的事的人啊，你怎麼忍心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是哪一位天神慫恿０９２你的？
俄：［第二曲首節］是阿波羅，朋友們，是阿波羅使這些凶惡的，凶惡的災難實現的；但是刺瞎了這兩隻眼睛的不是別人的手，而是我自己的，我多麼不幸啊！什麼東西看來都沒有趣味，又何必看呢？
歌隊：事情正像你所說的。
俄：朋友們，還有什麼可看的，什麼可愛的，還有什麼問候使我聽了高興呢？朋友們，快把我這完全毀了的，最該詛咒的，最為天神所憎恨的人帶出，帶出境外吧！
歌隊：你的感覺和你的命運同樣可憐，但願我從來不知道你這人。
俄：［第二曲次節］那在牧場上把我腳上殘忍的鐵鐐解下的人，那把我從凶殺裏救活的人———不論他是誰———真是該死，因為他做的是一件不使人感激的事。假如我那時候死了，也不至於使我和我的朋友們這樣痛苦了。
歌隊：但願如此！
俄：那麼我不至於成為殺父的凶手，不至於被人稱為我母親的丈夫；但如今，我是天神所棄絕的人，是不潔的母親的兒子，並且是，哎呀，我父親的共同播種的人。如果還有什麼更嚴重的災難，也應該歸俄狄浦斯忍受啊。
歌隊：我不能說你的意見對；你最好死去，勝過瞎著眼睛活著。［哀歌完］俄：別說這件事做得不妙，別勸告我了。假如我到冥土的時候還看得見，不知當用什麼樣的眼睛去看我父親和我不幸的母親，既然我曾對他們做出死有餘辜的罪行。我看著這些生出的兒女順眼嗎？不，不順眼。就連這城堡，這望樓，神們的神聖的偶像，我看著也不順眼。因為我，忒拜城最高貴而又最不幸的人，已經喪失了觀看的權利了。我曾命令所有的人把那不潔的人趕出去，即使他是天神所宣布的罪人，拉伊俄斯的兒子。我既然暴露了這樣的汙點，還能集中眼光看這些人嗎？不，不能。如果有方法可以閉塞耳中的聽覺，我一定把這可憐的身體封起來，使我不聞不見。當心神不為憂愁所擾亂時是多麼舒暢啊！
唉，喀泰戎，你為什麼收容我？為什麼不把我捉來殺了，免得我在人們麵前暴露我的身世？波呂玻斯啊，科林斯啊，還有你這被稱為我祖先的古老的家啊，你們把我撫養成人，皮膚多麼好看，下麵卻有毒瘡在潰爛啊！我現在被發現是個卑賤的人，是卑賤的人所生。
你們三條道路和幽穀啊，像樹林和三岔路口的窄路啊，你們從我手中吸飲了我父親的血，也就是我的血，你們還記得我當著你們做了些什麼事，來這裏以後又做了些什麼事嗎？
婚禮啊，婚禮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後，又給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成了父親、哥哥、兒子，以及新娘、妻子、母親的亂倫關係，人間最可恥的事。
不應當做的事就不應當拿來講。看在天神麵上，快把我藏在遠處，或是把我殺死，或是把我丟到海裏，你們不會在那裏再看見我了。來呀，牽一牽這可憐的人吧；答應我，別害怕，因為我的罪除了自己擔當而外，別人是不會沾染的。
０９３ 歌隊長：克瑞昂來得巧，正好滿足你的要求，不論你要他給你家做什麼事，或者給你什麼勸告，如今隻有他代你做這地方的保護人。
俄：唉，我對他說什麼好呢？我怎能合理地要求他相信我呢？我先前太對不住他了。
［克瑞昂自觀眾右方上］克：俄狄浦斯，我不是來譏笑你的，也不是來責備你過去的罪過的。
［向眾侍從］盡管你們不再重視凡人的子孫，也得尊敬我們的主宰赫利俄斯的養育萬物之光。為此，不要把這一種為大地、聖雨和陽光所厭惡的汙染，赤裸地擺出來。快把他帶進宮去！隻有親屬才能看，才能聽親屬的苦難，這樣才合乎宗教上的規矩。
俄：你既然帶著最高貴的精神來到我這最壞的人這裏，使我的憂慮冰釋了，請看在天神的麵上，答應我一件事，我是為你好，不是為我好而請求啊。
克：你對我有什麼請求？
俄：趕快把我扔出境外，扔到那沒有人向我問好的地方去。
克：告訴你吧，如果我不想先問神怎麼辦，我早就這樣做了。
俄：他的神示早就明白地宣布了，要把那殺父的，那不潔的人毀了，我自己就是那人哩。
克：神示雖然是這樣說的，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最好還是去問問怎麼辦。
俄：你願去為我這個不幸的人問問嗎？
克：我願意去，你現在要相信神的話。
俄：是的。我還要吩咐你，懇求你把屋裏的人埋了，你願意怎樣埋就怎樣埋。你會為你姐姐正當地盡這禮儀的。當我在世的時候，不要逼迫我住在我的祖城裏，還是讓我住在山上吧，那裏是因我而著名的喀泰戎，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曾指定那座山作為我的墳墓，我正好按照要殺我的人的意思死去。但是我有這麼一點把握：疾病或別的什麼都害不死我。
若不是還有奇災異難，我不會從死亡裏被人救活。
我的命運要到哪裏，就讓它到哪裏吧。提起我的兒女，克瑞昂，請不必關心我的兒子們。他們是男人，不論在什麼地方，都不會缺少衣食。但是我那兩個不幸的，可憐的女兒———她們從來沒有看見我把自己的食桌支在一邊，不陪她們吃飯；凡是我吃的東西，她們都有份。請你照料她們，請特別讓我撫摸著她們，悲歎我的災難。答應吧，親王，精神高貴的人！隻要我撫摸著她們，我就會認為她們依然是我的，正像我沒有瞎眼的時候一樣。
［二侍從進宮，隨即帶領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自宮中上］啊，這是怎麼回事？看在天神的麵上，告訴我，我聽見的是不是我親愛的女兒們的哭聲？是不是克瑞昂憐憫我，把我的寶貝———我的女兒們送來了？我說得對嗎？
克：你說得對。這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你從前喜歡她們，現在也喜歡她們。
俄：願你有福！為了報答你把她們送來，願天神保佑你遠勝過他保佑我。
０９４［向兩女孩］孩兒們，你們在哪裏？快到這裏來，到你們的同胞手裏來，是這雙手使你們父親先前明亮的眼睛變瞎的。啊，孩兒們，這雙手是那沒有認清楚人，沒有了解情況，就通過生身母親成為你們父親的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了，想起你們日後辛酸的生活———人們會叫你們過那樣的生活———我就為你們痛苦。你們能參加什麼社會生活，能參加什麼節日典禮呢？你們看不見熱鬧，會哭著回家。等你們到了結婚年齡，孩兒們，有誰來冒挨罵的危險呢？那種辱罵對我的子女和你們的子女都是有害的。什麼恥辱你們少得了呢？
“你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把種子撒在生身母親那裏，從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們。”你們會這樣挨罵的，誰還會娶你們呢？啊，孩兒們，沒有人會。顯然你們命中注定不結婚，不生育，憔悴而死。
墨諾叩斯的兒子啊，你既是她們唯一的父親———因為我們，她們的父母，兩人都完了———就別坐視她們，你的甥女，在外流浪，沒衣沒食，沒有丈夫，別使她們和我一樣受難。
看她們這樣年輕，孤苦伶仃———在你麵前，就不同了———你得可憐她們。
啊，高貴的人，同我握手，表示答應吧！
［向兩女孩］我的孩兒，假如你們已經懂事了，我一定給你們出許多主意；但是我現在隻教你們這樣禱告，說機會讓你們住在哪裏，你們就願住在哪裏，希望你們的生活比你們父親的快樂。
克：你已經哭夠了，進宮去吧。
俄：我得服從，盡管心裏不痛快。
克：萬事都要合時宜才好。
俄：你知道不知道我要在什麼條件下才進去？
克：你說吧，我聽了就會知道。
俄：就是把我送出境外。
克：你向我請求的事要天神才能答應。
俄：神們最恨我。
克：那麼你很快就可以滿足你的心願。
俄：你答應了嗎？
克：不喜歡做的事我不喜歡白說。
俄：現在帶我走吧。
克：走吧，放了孩子們！
俄：不要從我懷抱中把她們搶走！
克：別想占有一切，你所占有的東西不會一生跟著你。
［眾侍從帶領俄狄浦斯進宮，克瑞昂、兩女孩和傳報人隨入］歌隊長：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請看，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謎語，成為最０９５ 偉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他的好運？他現在卻落到可怕的災難的波浪中了！
因此，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的時候。
［歌隊自觀眾右方退場］美狄亞（選段）歐裏庇得斯導讀：此劇講述了遠古時期英雄時代，曾盜取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拋棄妻兒後妻子美狄亞的悲劇故事。
劇作著重刻畫的是美狄亞的複仇心理，對婦女的卑微地位和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人物：克瑞昂———科林斯國王，格勞刻的父親。
保姆———看管小孩的老仆人。
伊阿宋———美狄亞的丈夫。
美狄亞———伊阿宋的妻子。
孩子甲———伊阿宋和美狄亞的長子。
孩子乙———伊阿宋和美狄亞的次子。
侍女數人———美狄亞的侍女。
歌隊———由十五個科林斯婦女組成。
傳報人———科林斯人。
布景：科林斯內美狄亞的住宅前院。
時代：英雄時代。
劇情概要美狄亞是科爾喀斯島會施法術的公主，也是日神赫利俄斯的後裔。她與來到島上尋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見鍾情。為了幫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美狄亞用自己的法術幫助伊阿宋完成了自己父親定下的不可能任務，嫁給了伊阿宋。後來伊阿宋移情別戀，美狄亞由愛生恨，將自己親生的兩名稚子殺害，同時也用下了毒的衣服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然後離開伊阿宋，伊阿宋最終也抑鬱而亡。本處所選的是悲劇《美狄亞》的後半部分，即美狄亞複仇的片段。
戲劇選段美：宙斯啊，宙斯的女兒正義之神啊，赫利俄斯的陽光啊，我向你們祈求！
朋友們，現在我們就前去戰勝我們的仇人！在我的計劃遭遇著很大困難的地方，出現０９６了這樣一個作為避難的港灣，等我去到帕拉斯的都城與衛城的時候，我便把船尾係在那裏。我現在把我的整個計劃告訴你，可不要希望這些話會好聽。我要打發我的仆人去請伊阿宋到我麵前來。等他來時，我要告訴他說：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好，都令人滿意。我還要求他讓我這兩個兒子留下來，我並不是把他們拋棄在這仇人的國內，而是想利用這詭計謀害國王的女兒，因為我要打發他們雙手捧著禮物———一件精致的袍子、一頂金冠———前去。如果她接受了，她的身子沾著那衣飾的時候，她本人和一切解除她的人都要悲慘地死去，因為我要在這些禮物上麵抹上毒藥。
關於這事情，說到這裏為止，可是我又為我決心要做的一件可怕的事而痛苦悲傷，那就是我要殺害我自己的孩兒！誰也不能拯救他們！等我破壞了伊阿宋的全家，大膽地做下了這件最凶惡的事，我便離開這裏，逃避我殺害最心愛的孩兒時所冒的危險。朋友們，仇人的嘲笑自然是難以容忍的，但也管不了這許多，因為我對生活已經沒有什麼貪圖了，我已沒有城邦，沒有家，沒有一個避難的地方了。我從前聽了一個希臘人的話拋棄了我的家鄉，那簡直是犯了大錯！隻要神明幫助我，我要去懲罰那家夥！從今往後他再也看不到我替他生的孩子們活在世上，他的新娘也不能替他生個兒子，因為我的毒藥一定會使這個壞女人悲慘地死去。
不要認為我軟弱無能，溫良恭順；我恰好是另外一種女人：我對仇人很強橫，對朋友卻很溫和，要像我這樣的為人才算光榮。
歌隊長：你既然把這事情告訴了我，為了你好，為了尊重人間的律條，我勸你不要這樣做。
美：絕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你的話我並不見怪，因為你並沒有像我這樣受到很大的痛苦。
歌隊長：可是，夫人啊，你竟忍心把你的孩兒殺死嗎？
美：因為這樣一來，我更好使我丈夫的心痛如刀割。
歌隊長：可是你會變成一個最苦的女人啊！
美：沒關係；你現在這些阻攔的話全都是多餘。
［向保姆］快去把伊阿宋招來，我的一切信賴都放在你身上。如果你忠心於你的主婦，並且你也是一個女人，就不要把我的意圖泄漏出去。
［保姆自觀眾右方下，美狄亞進屋］第三合唱歌歌隊：［第一曲首節］厄瑞克忒斯的兒孫自古就享受幸福，他們是快樂的神明的子孫，生長在那無敵的神聖的土地上，吸取那最光華的智慧，他們長久在晴明無比的天宇下翩翩地遊行；傳說那金發的和諧之神在那裏生育了九位貞節的庇厄裏亞文藝女神。
［第一曲次節］傳說愛神曾汲取那秀麗的刻菲索斯河的水來滋潤田園，還送來柔和的輕風；那和智慧做伴的愛美之神，那扶助一切的優美之神，替她戴上芳香的玫瑰花冠，送她０９７ 到雅典。
［第二曲首節］那有著神聖的河流的城邦，那好客的土地，怎能夠接待你———清白人中間一個不敬神的人，一個殺害兒子的人？且把殺子的事情想一想！看你要做一件多麼可怕的凶殺的事！我們全體抱住你的膝頭，懇求你不要殺害你的孩兒！
［第二曲次節］你去做這可怕的膽大的事時，你心裏和手裏從哪裏得來勇氣？你親眼看見你的兒子時，你怎能不為他們的慘死的命運而流淚？等他們跪在你麵前求救時，你怎能鼓起那殘忍的勇氣，讓他們的鮮血濺到你的手上？
【第四場】美狄亞假裝與伊阿宋和解，讓兩個兒子把塗了毒的禮物送給了伊阿宋的新娘。
［保姆引兩個孩子隨著伊阿宋自觀眾右方下］第四合唱歌歌隊：［第一曲首節］這兩個孩子的性命現在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他們已經走近了死亡。那新娘，那可憐的女人，會接受那金冠，那致命的禮物，她會親手把死神的裝飾品戴在她的金黃的鬈發上。
［第一曲次節］那有散發香氣的袍子上的魔力和那金冠上的光輝會引誘她穿戴起來，這樣一裝扮，她就會到下界去做新娘；這可憐的人會墜入陷阱裏，墜入死亡的厄運中……逃不了毀滅！
［第二曲首節］你這不幸的人，你這想同王室聯姻的不幸的新郎啊，你不知不覺就把你兒子的性命斷送了，並且給你的新娘帶來了那可怕的死亡。不幸的人呀，眼看你要從幸福墜入厄運！
［第二曲次節］啊，孩子們的受苦的母親呀，我也悲歎你所受的痛苦，你竟為了你丈夫另娶妻室，這樣無法無天地拋棄你，竟為了那新娘的婚姻，想要殺害你的兒子！
【第五場】［保姆引兩個孩子自觀眾右方上］姆：我的主母，你的孩兒不至於被放逐了，那位公主新娘已經很高興地親手接受了你的禮物，從此你的兒子可以在宮中平安地住下去啦。
啊！當你的運氣好轉的時候，你怎麼這樣驚慌？為什麼聽了我的話，還不高興？
美：哎呀！
姆：這和我帶來的消息太不協調了！
美：我由不得歎一聲！
姆：是不是我報告了什麼不幸的事情，連自己都不知道，反把它弄錯了，當作好消息呢？
美：你報告了這樣的消息，我並不怪你。
姆：可是你為什麼這樣垂頭喪氣，還流著眼淚呢？
美：啊，老人家，我內心痛苦，因為神明和我都懷著惡意，定下了這條毒計。
０９８姆：你放心，你的兒子會把你迎接回來的。
美：我這不幸的人倒要先把他們帶回老家去。
姆：這人間不止你一人才感到母子的離別，你既是凡人，就得忍受這痛苦。
美：我就這樣做吧。你進屋去，為孩子們準備日常用的東西。［保姆進屋］孩子們呀，孩子們！你們在這裏有一個城邦，有一個家。你們會永遠離開不幸的我，住在這裏，你們會成為無母的孤兒。在我還沒有享受到你們的孝敬之前，在我還沒有看到你們享受幸福，還沒有為你們預備婚前的淋浴，為你們迎接新娘，布置新床，為你們高舉火炬之前，我就將被驅逐出去，流落他鄉。隻因為我的性情太暴烈了，才這樣受苦。啊，我的孩兒，我真是白養了你們，白受苦，白費力，白受了生產時的劇痛。我先前———哎呀！———對你們懷著很大的希望，希望你們給我養老，親手裝殮我的屍首，這都是我們凡人所羨慕的事情；但如今，這種甜蜜的念頭完全打消了，因為我將失去你們，就要去過那艱難痛苦的生活；你們也就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不能再拿這可愛的眼睛來望著你們的母親了。唉，唉！
我的孩子，你們為什麼拿這樣的眼睛望著我？為什麼向著我最後一笑？哎呀！我怎樣辦呢？朋友們，我如今看到他們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我決不能夠！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計劃，我得把我的孩兒帶出去。為什麼要叫他們的父親受罪，弄得我自己反受到這雙倍的痛苦呢？這一定不行，我得打消我的計劃。———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想饒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們的嘲笑嗎？我得勇敢一些！我竟這樣脆弱，使我心裏發生了這樣軟弱的思想！
我的孩兒，你們進屋去吧！［兩個孩子進屋］那些認為不應當參加我這獻祭的人盡管走開，我決不放鬆我的手！
［自語］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這樣做！可憐的人呀，你放了孩子，饒了他們吧！
即使他們不能同你一塊兒過活，但是他們畢竟還活在世上，這也好寬慰你啊！———不，憑那些住在下界的報仇神起誓，這一定不行，我不能讓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兒！無論如何，他們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們，就可以把他們殺死。命運既然這樣注定了，便無法逃避。
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個公主新娘已經戴上了那花冠，死在那袍子裏了。我自己既然要走上這最不幸的道路，我就想這樣同我的孩子告別：“啊，孩兒呀，快伸出，伸出你們的右手，讓母親吻一吻！我的孩兒的這樣可愛的手、可愛的嘴，這樣高貴的形體、高貴的容貌！
願你們享福———可是是在那個地方享福，因為你們在這裏所有的幸福已被你們父親剝奪了。我的孩兒的這樣甜蜜的吻、這樣細嫩的臉、這樣芳香的呼吸！分別了，分別了！我不願再看你們一眼！”———我的痛苦已經製服了我；我現在才覺得我要做的是一件多麼可怕的罪行，我的憤怒已經戰勝了我的理智。
歌隊長：我也曾多少次搜索過那更微妙的思想，研究過那更嚴肅的爭辯，那原不是我０９９ 們女人所能討論的。我們也有一位文化女神，她同我們做伴，給我們智慧；可是她並不和我們大家做伴，而是和少數人做伴，也許在一大群女人裏頭，隻有一個同她在一起，但由此可見，我們女人並不是完全沒有智慧的。我認為那些全然沒有經驗的人，那些從沒有生過孩子的人，倒比那些做母親的幸福得多，因為那些沒有子女的人不懂得養育孩子是苦是樂，可以減少許多煩惱；我看見那些家裏養著可愛的孩子的人一生憂慮：愁著怎麼把孩子養得好好的，怎麼給他們留下一些生活費，此後還不知他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孩子是好是壞。這人間還有一個最大的災難我也要提提：就說他們的生活十分富裕，孩子們的身體也發育完成，他們為人又好；但是，如果命運這樣注定，死神把孩子們的身體帶到冥府去，那就完了！神明對我們凡人，在一切痛苦之上，又加上這種喪子的痛苦，這莫大的慘痛，這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美：朋友們，我等候消息已等了許久，我要看那宮中的事情到底是怎樣結果的。
看啊，我望見伊阿宋的仆人跑來了，他那氣喘籲籲的樣子，好像要報告什麼很壞的消息。
［傳報人自觀眾右方急上］傳：美狄亞，快逃走呀，快逃走呀！切莫要留下一隻航海的船，一輛陸行的車子！
美：什麼事情發生了，要叫我逃走？
傳：公主死了，他的父親克瑞昂也叫你的毒藥害了！
美：你報告了這最好的消息，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恩人，我的朋友。
傳：你說什麼呀？夫人，你害了我們的王室，聽了這消息，不但不驚駭，反而這樣高興，你的神誌是不是很清明？該沒有錯亂吧？
美：我自有理由回答你的話。請不要性急，朋友，告訴我，他們是怎麼死的。如果他們死得很悲慘，你便能使我加倍地快樂。
傳：當你那兩個兒子隨著他們父親去到公主那裏，進入新房的時候，我們這些同情你的痛苦的仆人很是高興，因為那宮中立刻就傳遍了消息，說你和你丈夫已經排解了舊日的爭吵。有的人吻他們的手，有的人吻他們的金黃的鬈發；我自己也樂得忘形，竟隨著孩子們進入了那閨中。我們那位現在代替你的地位受人尊敬的主母，在她看到那兩個孩子以前，她先向伊阿宋多情地飛了一眼！她隨即看到孩子們進去，心裏十分憎惡，忙蓋上了她的眼睛，掉轉了她那變白了的臉麵。你的丈夫因此說出了下麵的話，來平息那女人的怒氣：“請不要對你的親人產生惡感，快止住你的憤怒，掉過頭來，承認你丈夫所承認的親人。
請你接受這禮物，轉求你父親，為了我，不要把孩子們驅逐出去。”她看見那兩件衣飾，便不能自主，完全答應了她丈夫的請求。當你的孩子和他們的父親離開那宮廷，還沒有走得很遠的時候，她便把那件彩色的袍子拿起來穿在身上，更把那金冠戴在鬈發上，對著明鏡理理她的頭發，自己笑她那懶洋洋的形影。她隨即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拿她那雪白１００的腳很妖嬈地在房裏踱來踱去，十分滿意於這兩件禮物，並且頻頻注視那直伸的腳背。
這時候我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看到她忽然變了臉色，站立不穩，往後麵倒去，她的身體不住地發抖，幸虧是倒在那座位上，沒有倒在地下。那裏有一個老仆人，她認為也許是山神潘，或是一位別的神在發怒，大聲地呼喚神靈！等到她看到她嘴裏吐白沫，眼裏的瞳孔向上翻，皮膚沒有了血色，她便大聲痛哭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叫喊。立刻就有人到她父親的宮中，還有人去把新娘的噩耗告訴新郎，全宮中都回響著很沉重的、奔跑的聲音。
約莫一個善走的人繞過那六百尺的賽跑場到達終點的工夫，那可憐的女人便由閉目無聲的狀態中蘇醒過來，發出可怕的呻吟，因為那雙重的痛苦正向著她進襲：她頭上戴著的金冠冒出了驚人的、毀滅的火焰；那精致的袍子，你的孩子獻上的禮物，更吞噬了那可憐人的細嫩的肌膚。她被火燒傷，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逃跑，時而這樣，時而那樣抓撓她的頭發，想搖落那金冠；可是那金冠越抓越緊，每當她抓撓她的頭發的時候，那火焰反而加倍地旺了起來。她終於給厄運製服了，倒在地上，除了她父親外，誰都難於認識她，因為她的眼睛已不像樣，她的麵容也已不像人，血與火一起從她頭上流了下來，她的肌肉正像鬆脂淚似的，一滴滴的毒藥被看不見的嘴唇從她的骨骼間吮了去，這真是個可怕的景象！誰都怕去接觸她的屍體，因為她所遭受的痛苦便是個很好的警告。
她的父親———那可憐的人———還不知道這一場禍事。這時候他忽然跑進房裏，跌倒在她的屍體上。他立刻就驚喊起來，雙手抱住那屍身，吻她的臉，並且這樣嚷道：“我的可憐的女兒呀！是哪一位神明這樣侮辱地害了你？是哪一位神明使我這行將就木的老年人失去了你這女兒？哎呀，我的孩兒，我同你一塊兒死吧！”等他止住了這悲痛的呼聲，他便想立起那老邁的身體來，哪知竟會粘在那精致的袍子上，就像常春藤的卷須纏在桂樹上一樣。這簡直是一種可怕的角鬥：一個想把膝頭立起來，一個卻緊緊地纏住不放；他一使勁往上拖，那老朽的肌肉便從他的骨骼上分裂了下來。最後這不幸的人也死了，斷了氣，因為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痛苦了。女兒同老父的屍首躺在一塊兒。———這樣的災難真叫人流淚！
關於你的事，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你自己知道怎樣逃避懲罰。這不是我第一次把人生看作幻影。這人間沒有一個幸福的人，有的人財源滾滾，雖然比旁人走運一些，但也不是真正有福。
［傳報人自觀眾右方下］歌隊長：看來神明要在今天叫伊阿宋受到許多苦難，在他是咎由自取。
美：朋友們，我已經下了決心，馬上就去做這件事情：殺掉我的孩子再逃出這地方。我決不耽誤時機，決不拋棄我的孩兒，讓他們死在更殘忍的人手裏。我的心啊，快堅強起來！
為什麼還要遲疑，不去做這可怕的、必須做的壞事！啊，我這不幸的手呀，快拿起，拿起寶劍，到你的生涯的痛苦的起點上去，不要畏縮，不要想念你的孩子多麼可愛，不要想念你怎１０１ 樣生了他們，在這短促的一日之間暫且把他們忘掉，到後來再哀悼他們吧。他們雖是你殺的，你到底也心疼他們！———啊，我真是個苦命的女人！
［美狄亞偕眾侍女進屋］第五合唱歌歌隊：［第一曲首節］地神啊，赫利俄斯的燦爛的陽光啊，趁這可詛咒的女人還不曾舉起她那凶惡的手，落到她的兒子身上，好好看住她，看住她！———她原是從你的黃金的種族裏生出來的———隻怕神明的血族要給凡人殺害了！你這天生的陽光啊，趕快禁止她，阻擋她，把這個被惡鬼所驅使的，瞎了眼的仇殺者趕出門去！
［第一曲次節］你曾經穿過那深藍的辛普勒伽得斯，穿過那最不好客的海口的女人啊，你白受了生產的陣痛，白生了這兩個可愛的兒子！啊，可憐的人呀，強烈的憤怒為什麼這樣衝擊著你的心，你的慈愛為什麼變成了殘殺？這殺害親子的染汙對於我們凡人，是很危險的，我明知上天會永久降禍到你這殺害親屬的人的家裏。（本節完）古希臘戲劇的現代魅力羅錦鱗先生１９３７年生於北京，當代導演藝術家，現為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他曾導演過多部舞台劇、電視劇和廣播劇，並參與了一些電影的拍攝，其中代表作有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特洛伊婦女》《晚餐》《美狄亞》《忒拜城》（用河北梆子演出）、《城邦恩仇》（用評劇演出）；古希臘喜劇《地母節婦女》等；話劇《嶽飛》《霓虹燈下的哨兵》《北大荒人》等。１９８９年獲得首屆振興話劇獎（現已更名為“金獅獎”）之優秀導演獎，２００５年獲文化部頒發的“創新獎”，２００９年獲希臘雅典州政府授予“希臘文化大使”稱號。
編者按古希臘戲劇起源於民間歌舞和宗教儀式，題材大都來自古希臘神話和英雄傳說，以及聞名於世的《荷馬史詩》。詩化的語言、傳奇的故事使古希臘戲劇具有無窮的魅力，甚至成為歐洲文藝複興的源泉之一。本期講壇特邀請當代導演藝術家羅錦鱗教授結合自己的導演、研究經曆，帶我們一同感受古希臘戲劇的現代魅力。
１０２引言古希臘文化對於歐洲文化來說，應該是一個源泉與開端，著名的文藝複興就是根據古希臘、古羅馬的精神誕生的。文藝複興對後世的影響，眾所周知。可以說，中國現在也正處於“文藝複興的時代”，因此，追溯古希臘文化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古希臘戲劇是古希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對古希臘戲劇不能說研究過，隻是有所接觸，因為我有先天的便利條件：我的父親羅念生是一位把希臘文化翻譯成中文的學者，我從小就幫他抄稿子，受了熏陶。後來我就讀於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留下來當了老師。我學的是導演專業，從１９８６年就開始導演古希臘戲劇。
戲劇中歌頌人性、拷問現實《安提戈涅》劇照１９８６年《俄狄浦斯王》在希臘演出時的劇照古希臘戲劇中許多作品是有關命運的主題。１９８５年我選的戲是《俄狄浦斯王》，這部戲是命運悲劇的代表作，因為神說了俄狄浦斯長大以後要殺父娶母，最後他果然殺了父親，娶了母親，還生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我在學習這個劇本的過程中，越來越覺得俄狄浦斯雖然沒有逃脫命運的安排，但是從一開始就在與命運抗爭：你說我長大了要殺父娶母，那我就離開這個城邦，離開我的父母就不會有殺害的機會了。哪想到後來應驗了。那當他證實了自己就是殺父娶母的凶手之後怎麼辦？他首先想到的是自殺。但他又想：死了以後，到了地獄，還有什麼臉麵去見爸爸、媽媽？於是他沒有自殺。他曾親自下了一道命令：凶手抓到了以後，不管是誰，都要將他流放，懲罰他。最後，他自己成了罪人，於是他對自己進行了自我懲罰。懲罰手段是很殘酷的：他把自己的兩隻眼睛刺瞎了，然後把自己放逐流浪，通過忍受人類的各種災難來懲罰自己。這種自責、自懲的精神，難道不是人類最寶貴的精神嗎？不是今天應該發揚的精神嗎？
想到這兒，我找到了俄狄浦斯在當今的價值。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希臘大使館的文１０３ 化參讚。她聽完了我的介紹以後，同意我的看法。為什麼？俄狄浦斯就是英雄，是一個抗爭命運的英雄。更可貴的是，他自己犯了法，敢於承擔後果，進行自我懲罰。於是我就排演了這部戲，沒想到一公演，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受到了空前的歡迎。起初隻決定演５場，結果演了２０多場。演第３場的時候，希臘政府就邀請我們到希臘去演出。我們參加了希臘舉辦的第二屆國際古希臘戲劇節，《俄狄浦斯王》的演出，轟動了戲劇節。許多外國專家、記者就問：你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是唯物主義者，怎麼可能會排演一部命運悲劇呢？我就把我以上的想法解釋了一遍，沒想到引起大家的掌聲。由此開始，我就在古希臘戲劇的神殿中暢遊。到現在為止，我統計了一下，我可能已經導演了十四五個劇目，當然有的是排了兩三次的。
在這個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古希臘戲劇不愧是西方戲劇的源頭。在２５００多年前，他們的作品涉及人類所存在的社會、精神、思想、倫理等各個方麵的問題。在２５００年以後的今天看來，仍然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再比如說，在《安提戈涅》這部戲中，克瑞昂下了一道命令，誰如果埋葬了波呂涅克斯，就宣判他死刑。主角安提戈涅卻仍冒死埋葬了自己的二哥。這種精神，世世代代鼓舞著人們。在這部戲中，克瑞昂是國王，他下了命令不許埋葬，居然就有人埋葬了，於是乎就要把她處死。這就惹怒了天神和家人，最後悲劇造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他是一個被扭曲了人性的人，當他的人性恢複的時候，悲劇已經造成了。這表明，人不能獨斷專橫，不能“一言堂，一句頂一萬句”。古希臘戲劇中所表現出的那種對人性歌頌、對社會問題的拷問，在今天仍然有指導意義。比如在《安提戈涅》的合唱歌中有一段歌詞講到，人可以打魚、捕獵、種莊稼、生孩子，什麼都可以，人是偉大的，但是人不能避免死亡。文藝複興的人文主義實際上是古希臘人本主義的繼承，跟我們現在所提的“以人為本”的意思是一樣的。當時古希臘規定女人不得參與政治，不得觀看運動會，看戲隻許看悲劇，不許看喜劇……於是《美狄亞》成為古希臘的第一部為女性鳴不平的戲。
我今年已經７９歲了，但還想把更多的古希臘戲劇搬到中國的舞台上。中國的觀眾也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古希臘戲劇感到陌生，甚至還有很多年輕人熱愛它。我在北京人藝導演了一個希臘現代作家寫的古希臘悲劇故事《晚餐》，２０１０年排的，到現在已經５年了，５年時間演了７輪。這部戲闡述了很深刻的哲理，但沒想到的是年輕觀眾們坐住了，耐心地看完了這部戲。尤其是今年演出的時候，演員都已謝幕了，還沒有一個觀眾離開座位。我感到非常意外，於是就找觀眾問，觀眾說，在這個悲劇氣氛中我們出不來，裏麵引起我們思考的問題太多了。
戲劇之功用：宣泄、淨化、陶冶２５００多年來，古希臘戲劇有著非常強的生命力，直到現在都在全世界各個國家上演著。中國從一開始隻有我一個導演古希臘戲劇，到現在有很多的導演排演了。那麼，什麼１０４是古希臘戲劇？接下來，我簡單地給大家介紹一下古希臘戲劇是怎麼誕生的。
《晚餐》劇照在古代希臘，每到葡萄豐收的季節，要舉行盛大的葡萄酒節，在這個節日上，大家唱歌、跳舞，祭奠酒神狄俄倪索斯。年年如此，久而久之，人們不滿足了。於是，有人就提出：我們祭奠酒神，為何不找一個唱歌的隊員來扮演酒神呢？於是在這些歌舞者中間，找一位來扮演酒神，當著大家表演酒神周遊世界的悲劇故事。載歌載舞的人們，頭戴羊角，身披羊皮，還弄個羊尾巴，在古希臘語裏叫作薩堤洛斯“羊人”。戲劇藝術的定義就是由演員扮演人物，並當著觀眾的麵表演故事的藝術。上述建議是一個叫忒斯庇斯的雅典人在公元前５３４年提出的，並第一個采取了由演員來扮演人物的方式，講述與酒神狄俄倪索斯有關的故事，由此，戲劇就誕生了。
古希臘戲劇的發展與演出在公元前５世紀到達了高潮。為什麼？當時有一個叫伯利克裏的政治家，他發現，作家寫出來的文章、哲學論述及寫出來的詩是文字，那麼，不識字的人怎麼辦？他就覺得戲劇最好，隻要有耳朵、眼睛，就能欣賞戲劇。於是就號召舉行戲劇節。古代希臘每年要舉辦三個戲劇節，分別為“勒奈亞節”，於每年一、二月之間舉行；“酒神大節”，在每年三、四月之間舉行；“鄉村酒神節”，於每年十二月和次年一月之間在農村舉行。其中最隆重的是“酒神大節”，這個節日一般要舉辦５天。在這５天的時間裏，政府停止辦公，所有人都去看戲，甚至監獄的犯人也要押解著去看戲。戲劇在當時有了很大的發展空間。戲劇節期間，人們都換上很漂亮的衣服，帶著葡萄酒、肉、麵包、雞蛋，從太陽出山就去看戲，直到太陽落山。當戲好看時，大家就專心地看戲；當戲不好看時，就吃肉、喝酒；戲再不好看時，就把雞蛋扔到台上，高喊“換戲”。
每到戲劇節都要進行戲劇比賽。每次戲劇節都要選出三個悲劇詩人的作品來進行比賽，比賽分頭等獎、二等獎、三等獎，如果隻有三個人比賽，得三等獎就是失敗了。雅典當時一共分１０個區，每個區選出若幹個評委候選人來，然後由政府決定１０名，１個１０５ 區１名，由這１０個評委打分，打完分以後隨便抽出５個人的分數，把這５個人的分數一平均，以此為標準，來評定選手是否獲獎。評判以前，評委要宣誓，要保證做到公開、公正、公平。如果有徇私舞弊的現象，將受到觀眾的指責；更甚者，違反了法律，要被判刑。傳說最嚴重的刑罰是死刑。所以，“酒神大節”中產生了無數的作家，包括現在流傳下來的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裏庇得斯都先後獲得過多次頭等獎。
戲劇是和觀眾直接交流的最好的藝術形式之一。戲劇反映了人生，人生從戲劇中得到洗滌，得到“卡塔西斯”。“卡塔西斯”這個詞，有的人翻譯成“淨化”，有的人翻譯成“宣泄”，我父親羅念生翻譯的時候用了一個詞，叫“陶冶”。我以為，這三個詞，單獨地用，任何一個詞都不足以表達出“卡塔西斯”的內涵。我的意思是，把這三個詞的意思擱置在一起：通過觀看戲劇，觀眾可以宣泄情感；跟戲中褒獎的人物學習，戲劇諷刺的對象太糟糕了，我們不要像他一樣，這就得到了思想的淨化；情感宣泄了，思想淨化了，就能夠陶冶人的情操。宣泄、淨化、陶冶加起來，就是“卡塔西斯”的意思，就是戲劇的作用。這一點，古希臘戲劇給我們做了很好的典範。
古希臘很多的戲劇理論，經過２５００年，直到今天仍然是有意義和有作用的。比如說戲劇的行動、戲劇的衝突、戲劇的人物、戲劇的語言，也就是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總結的戲劇理論，仍然在指導著我們今天的戲劇活動。我覺得戲劇對人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通過看戲，可以達到“卡塔西斯”。在解放戰爭的時候，演出《白毛女》《血淚仇》等戲，戰士們看了以後都喊“為喜兒報仇”，這都是戲劇的力量。
（本文係羅錦鱗先生２０１５年９月在世紀文景“文景藝文季”的演講，１０月２８日修訂於上海。摘自：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網站ｈｔｔｐ：／／ｗｗｗ．ｂｉｓｕ．ｅｄｕ．ｃｎ：９０４６／ａｒｔ／２０１５／１１／１８／ａｒｔ＿５４１２＿９０７７２．ｈｔｍｌ．） １．為什麼《俄狄浦斯王》劇末說“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的時候”？
１０６２．思考歌隊在劇中所起的作用是什麼？
３．你如何看待美狄亞的複仇行動？
４．《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亞》兩劇在形式和內容上有什麼異同？
５．請談談你對古希臘悲劇的感受。
６．結合閱讀的作品，回答古希臘悲劇的特點是什麼？
７．試概括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各自的作品特點。
１０７第七章小說的成熟———唐傳奇中國小說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還處於萌芽階段，當時大多是記述神靈鬼怪的誌怪小說，少數是記人說事的小說，如《世說新語》多記上層人士的談吐和逸事。這些小說，基本都篇幅短小，文筆簡約，缺少具體的描繪。直到唐代傳奇產生，情況則有了很大的改變。唐代傳奇內容除部分記述神靈鬼怪外，大多數記載人間的各種世態，人物有上層的，也有下層的，反映麵較過去更為廣闊，生活氣息也更為濃厚。
在藝術形式上，篇幅加長，“敘述宛轉，文辭華豔，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部分作品還塑造了鮮明動人的人物形象。唐代傳奇的出現，標誌著中國古代短篇小說已趨於成熟。宋代洪邁說：“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淒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唐人說薈》例言引）他把唐傳奇同唐詩相提並論，給予很高的評價。
唐代傳奇的繁榮，有一定的曆史、社會原因。唐朝統一中國以後，社會比較安定，農業和工商業都得到發展，如長安、洛陽、揚州、成都等一些大城市，人口眾多，經濟繁榮。為了適應廣大市民和統治階層文娛生活的需要，在這類大城市中，漢族民間的“說話”（講故事）藝術應運而生。當時佛教興盛，佛教徒也利用這種通俗的文藝形式演唱佛經故事或其他故事，以招徠聽眾、宣揚佛法，於是又產生了大量變文，促進了“說話”藝術的發展。從漢族民間到上層，“說話”普遍受到人們的喜愛。郭《高力士外傳》記載，唐玄宗晚年生活寂寞，高力士經常讓他聽“轉變說話”，即說變文和小說以解悶取樂。王建《觀蠻妓》、吉師老《看蜀女轉昭君變》詩，都說到了女妓演唱王昭君的故事。《目連救母變文》的故事則為白居易、張祜所熟悉和引用（孟蓕《本事詩》、王定保《唐摭言》）。
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貶誤》篇記他於太和年間觀雜戲，中有“市人小說”，講名醫扁鵲的故事。所謂“市人小說”，即指街坊藝人講說的故事。當時文人聚會時，也有以“說話”消遣的。元稹《酬白學士代書一百韻》詩：“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自注：“樂天每與餘遊從，無不書名題壁，又嚐於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一枝花話”講１０８的就是白行簡《李娃傳》所記的故事，曆四個時辰，即今八個小時尚未講完，可見敘述非常細致。在某些唐傳奇篇末，往往述及本文的寫作是由於朋友間的“說話”，如“晝宴夜話”（《任氏傳》）、“宵話征異”（《廬江馮媼傳》）、“話及此事”（《長恨傳》）、“因話奇事”（《續玄怪錄·尼妙寂》）等。文士間流行“說話”風氣，其“說話”藝術又很細致，是促使唐傳奇大量產生並取得突出成就的一個重要原因。
唐代科舉取士，重視文學。在各科中，考試詩、賦、雜文的進士科最受重視。士人應試之前，常以所作詩文投獻名公钜卿，以求稱譽，擴大社會名聲，為考中進士科創造條件，當時稱之為“行卷”。傳奇文也常用作“行卷”。宋趙彥衛《雲麓漫鈔》說，“唐代士人行卷，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傳奇以敘事為主，文體近於野史，中間常穿插詩歌韻語，結尾綴以小段議論，即所謂“文備眾體”。唐代後期傳奇專集產生頗多，大約同這種“行卷”“溫卷”風尚有關。但趙彥衛的說法，在唐宋文獻資料中缺乏有力的佐證，因而有的研究者對此表示懷疑。
魏晉南北朝作者把小說作為記錄異聞奇事的野史一類看待，略敘梗概，不講究語言的藻飾。《文心雕龍》詳述各種文體，下及諧辭隱語，於小說一類卻隻字不提。說明在當時區分文筆，注意藻繪的風氣中，誌怪記人之類的小說，因缺乏文采而不為論者所重視。唐傳奇情況則大不相同。魯迅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認為“傳奇者流，源蓋出於誌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中國小說史略》）。
這就指出了唐傳奇作者是有意識地進行文學創作，虛構曲折情節，注意語言華美，富於文采與意想，從而取得了突出的文學成就。
繼南北朝之後，佛、道兩教在唐代有進一步的發展，在社會上廣泛流行。兩教的經典和文藝作品，如變文、壁畫等其中包含著不少情節離奇曲折、想象豐富奇特的故事。它們對一部分唐傳奇（主要是神怪一類作品）的題材、構思以至細致的描繪有一定的影響，同時也給它們羼入了大量宗教迷信的雜質。
霍小玉傳導讀：《霍小玉傳》是唐傳奇發展高峰的代表作之一。此文約作於元和四年（８０９）前後，作者蔣防，字子徵，義興（今江蘇宜興）人，生卒年不詳。敘述了隴西書生李益和長安名妓霍小玉淒楚動人的愛情悲劇，１０９ 表達了對被侮辱的婦女的同情和對封建門閥製度的鞭撻。《霍小玉傳》中正麵描寫和側麵烘托手法尤其成功，對話描寫也很有特色，結構安排精巧。作者在文末安排霍小玉鬼魂作祟報複的情節，取代了以往傳奇結尾的議論，用形象化的手法表明了作者對霍小玉的同情和對李益的譴責，不但充滿浪漫色彩，而且在寫法上進一步脫離了史傳作品的影響。
大曆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①，俟試於天官。
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裏。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②，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③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辟④，巧言語，豪家戚裏，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帥⑤。常受生誠托厚賂，意頗德之。
經數月，李方閑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雲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⑥作好夢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⑦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甫上車門宅是也。以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⑧，即得矣。”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於縱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即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容儀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醜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⑨。”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故盼，倘垂采錄，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命小玉自堂東閣子中而出。生即拜迎。
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嚐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１１０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麵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遂連起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
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酒闌，及瞑，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閑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⑩，低幃昵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
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瑏瑡。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瑏瑢無托，秋扇見捐瑏瑣。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誌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執燭，受生筆研瑏瑤，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研，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秀囊，出越姬烏絲欄瑏瑥素縑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瑏瑦，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瑏瑧。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瑏瑨。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複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瑏瑩，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瑐瑠，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瑐瑡，死生以之瑐瑢。
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誌，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瑐瑣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瑐瑤。未至家日，太夫人以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瑐瑥。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托假故，遠投親知，涉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負瑐瑦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期望，遙托親故，不遺漏言。
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便詢卜篋，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沈疾瑐瑧。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１１１ 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托於西市寄附鋪瑐瑨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瑐瑩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瑑瑠，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嚐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
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瑑瑡，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瑑瑢靜居，不令人知。有明經瑑瑣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常與生同歡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芻瑑瑤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請親朋，多方召致。生字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瑑瑥，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瑑瑦。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
傷哉鄭卿，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瑑瑧。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衫，挾朱彈，風神雋美，衣服卿華，唯有一剪頭胡雛瑑瑩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實樂賢瑑瑩。仰公聲華，常思覯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瑒瑠。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欲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睝瑒瑡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
生神情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雲：“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征瑒瑢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淩晨，請母梳妝。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
１１２黽勉瑒瑣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必，而生果至。
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瑒瑤。忽聞生來，?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複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瑒瑥，時負掩袂，返顧李生。
感物傷人，坐皆欷。頃之，有酒饌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麵，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瑒瑦，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蜫瑒瑧於生懷，令喚之，遂不複蘇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穗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襠瑒瑨，紅綠帔子瑒瑩，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複見。明日，葬於長安禦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瑓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
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瑓瑡矣。或有親情，曲相勸喻。生意稍解。後旬日，生複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瑓瑢，方圓一寸餘，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瑓瑣一，驢駒媚瑓瑤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瑓瑥之。盧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嚐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嚐謂營曰：“我嚐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瑓瑦複營於床，周回瑓瑧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①〔拔萃〕唐代科舉及第後，算是取得了做官的資格，但還要經過一定的期限才可以選任為官。如果要馬上得官，可以參加另一種考試。這種考試，如果試文三篇，叫“宏詞”；１１３ 如果撰擬判詞三條，叫“拔萃”。這種考試是由吏部主持的，所以下文說“俟試於天官”（天官，吏部的別稱）。②〔先達丈人〕有地位、有聲望的前輩。③〔青衣〕婢女。古時青衣是卑賤者的服裝，故稱婢女為“青衣”。④〔便（狆犻á狀）辟〕機靈，能說會道。⑤〔追風挾策，推為渠帥〕意思是凡是想追求女人的，她都可以代為設法，因此大家推她做一個頭兒。追風，指追求女人的行為。挾策，有主意，有辦法。渠帥，首領。⑥〔蘇姑子〕“書罐子”的音變，當時對書生的謔稱。⑦〔格調〕這裏指才貌。⑧〔桂子〕霍小玉的婢女。⑨〔奉箕帚〕做灑掃一類的事情，是妻子的謙辭。⑩〔餘妍〕美豔至極。餘，饒足。瑏瑡〔仁賢〕對李益的尊稱。瑏瑢〔女蘿〕鬆蘿，一種蔓生植物，多攀附在別的樹上生長。比喻女子對丈夫的依附。
瑏瑣〔秋扇見捐〕扇子到了秋天，就沒有用了。比喻女子因年老色衰而被棄。瑏瑤〔研〕同“硯”。瑏瑥〔烏絲欄〕一種織有或畫有黑色豎格的絹質卷軸或紙卷。瑏瑦〔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引山河來比喻恩情的深厚，指著日月發誓，表明相愛的誠摯。瑏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意思是從此以後，彼此恩愛稱心，如同翠鳥高飛雲端一樣。婉孌，親熱、恩愛。雲路，雲端。瑏瑨〔便拜慶於東洛〕就回到洛陽看望父母。拜慶，“拜家慶”的簡稱，指回家探望父母。東洛，指東都洛陽。瑏瑩〔壯室之秋〕娶妻的適當年齡，指三十歲時。古有“三十而娶”的說法。瑐瑠〔妙選高門〕很好地選配高貴門第的親事。妙選，很好地選擇。
瑐瑡〔皎日之誓〕指著太陽發的誓。皎日，太陽。語出《詩經·王風·大車》：“謂予不信，有如皎日。”瑐瑢〔死生以之〕死活都這樣，死活都不變心。瑐瑣〔卻到〕再回到。瑐瑤〔覲親〕探望父母。瑐瑥〔遂就禮謝，便有近期〕於是到盧家去謝婚，並且商定了在短期內舉行婚禮。
瑐瑦〔孤負〕違背，背棄。孤，同“辜”。瑐瑧〔沈疾〕沉重的疾病。沈，同“沉”。瑐瑨〔寄附鋪〕也稱“櫃房”，唐時多設在西市，是一種帶人保管或出售珍貴物品的商行。瑐瑩〔內作〕皇家的工匠。瑑瑠〔上鬟〕古時女子十五及笄，要舉行一個儀式，把披散的頭發梳上去，可以插簪子，表示已經成人待嫁了，稱為“上鬟”。瑑瑡〔失機落節〕倒黴，落魄。瑑瑢〔卜〕挑選，尋找。
瑑瑣〔明經〕唐代考選製度，曾經分為秀才、明經、進士等科。由考察經義取中的為“明經”。
瑑瑤〔薪芻〕柴草，泛指生活用品。瑑瑥〔慚恥忍割〕又慚愧又羞恥，隻能忍痛割舍。瑑瑦〔因由〕機會。瑑瑧〔忍人〕狠心的人。瑑瑨〔胡雛〕賣身為奴的幼年胡人。瑑瑩〔樂賢〕喜歡與賢人交往。瑒瑠〔清揚〕本指人眉清目秀的樣子，引申作為對人的褒揚之辭，猶如說“尊容”。
瑒瑡〔睝〕同“挽”。瑒瑢〔征〕證明，征驗。瑒瑣〔黽（犿ǐ狀）勉〕勉強。瑒瑤〔轉側須人〕轉側身體都需要別人幫助才行。瑒瑥〔如不勝致〕就好像支撐不住的樣子。指霍小玉身體虛弱。致，意態、神態。瑒瑦〔征痛黃泉〕造成死亡的痛苦。征，招致。瑒瑧〔蜫（狕犺ì）〕安置，安放。瑒瑨〔$（犽è）襠〕唐時婦女穿的一種外袍。瑒瑩〔紅綠帔（狆è犻）子〕唐時婦女披於肩背的一種紗巾，多為薄質紗羅所製。長的叫披帛，短的叫帔子。瑓瑠〔%〕通“映”，遮蔽。瑓瑡〔無聊生〕毫無生趣的樣子。瑓瑢〔斑犀鈿花合子〕雜色犀牛角雕刻成的、嵌有金花的盒子。瑓瑣〔發殺觜（狕ī）〕可能是一種媚藥。瑓瑤〔驢駒媚〕《物類相感誌》雲：“凡驢駒初生，未墮地，口中有一１１４物，如肉，名‘媚’，婦人帶之能媚。”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瑓瑥〔遣〕把妻子休掉。瑓瑦〔浴斛〕澡盆。瑓瑧〔周回〕周圍。
無雙傳導讀：《無雙傳》為唐代薛調［河中寶鼎（今山西萬榮西南）人］所著。敘寫了唐德宗建中年間劉震的女兒無雙與劉的外甥王仙客戀愛的故事。故事感人至深，離奇曲折，富有藝術魅力。但結局處理過於離奇，為成全一對夫妻，使十餘人死於非命，不近情理。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劉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與母同歸外氏。震有女曰無雙，小仙客數歲，皆幼稚，戲弄相狎，震之妻常戲呼仙客為王郎子。如是者凡數歲，而震奉孀姊及撫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約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見其婚室。無雙端麗聰慧，我深念之，異日無令歸他族，我以仙客為托。爾誠許我，瞑目無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靜自頤養，無以他事自撓。”其姊竟不痊。仙客護喪，歸葬襄鄧。
服闋，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廣後嗣。無雙長成矣，我舅氏豈以位尊官顯而廢舊約耶？於是飾裝抵京師。時震為尚書租庸使，門館赫奕，冠蓋填塞。仙客既覲，置於學舍，弟子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聞選取之議。又於窗隙間窺見無雙，姿質明豔，若神仙中人，仙客發狂，唯恐姻親之事不諧也。遂鬻囊橐，得錢數百萬，舅氏舅母左右給使。達於廝養，皆厚遺之。又因複設酒饌，中門之內，皆得入之矣。諸表同處，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獻，雕鏤犀玉，以為首飾。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小嫗，以求親之事，聞於舅母。舅母曰：“是我所願也，即當議其事。”又數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適以親情事言於阿郎，阿郎雲：‘向前亦未許之。’模樣雲雲，恐是參差也。”仙客聞之，心氣俱喪，達旦不寐，恐舅氏之見棄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趨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馬入宅，汗流氣促，唯言：“鎖卻大門，鎖卻大門。”一家惶駭，不測其由。良久乃言：“涇原兵士反，姚令言領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門，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為念，略歸部署。”疾召仙客：“與我勾當家事，我嫁與爾無雙。”仙客聞命，驚喜拜謝。乃裝金銀羅錦二十馱，謂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領此物，出開遠門，覓一深隙店安下；我與汝舅母及無雙，出啟夏門，繞城續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門自午後扃鎖，南望目斷。遂乘驄，秉燭繞城，至啟夏門，門亦鎖。守門者不一，持白蒬，或立或１１５ 坐。仙客下馬徐問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問：“今日有何人出此？”門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後有一人重戴，領婦人四五輩，欲出此門。街中人皆識，雲是租庸使劉尚書。門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騎至，一時驅向北去矣。”仙客失聲慟哭，卻歸店。三更向盡，城門忽開，見火炬如晝，兵士皆持兵挺刃，傳呼斬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輜騎驚走，歸襄陽，村居三年。
後知克複，京師重整，海內無事，乃入京，訪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馬彷徨之際，忽有一人馬前拜。熟視之，乃舊使蒼頭塞鴻也。鴻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謂鴻曰：“阿舅舅母安否？”鴻雲：“並在興化宅。”仙客喜極雲：“我便過街去。”鴻曰：“某已得從良，客戶有一小宅子，販繒為業。
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戶一宿，來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飲饌甚備。至昏黑，乃聞報曰：“尚書受偽命官，與夫人皆處極刑，無雙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號絕，感動鄰裏。謂鴻曰：“四海至廣，舉目無親戚，未知托身之所。”又問曰：“舊家人誰在？”鴻曰：“唯無雙所使婢采蘋者，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宅。”仙客曰：“無雙固無見期，得見采蘋，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謁，以從侄禮見遂中，具道本末，願納厚價，以贖采蘋。遂中深見相知，感其事而許之。仙客稅屋，與鴻、蘋居。塞鴻每言郎君年漸長，合求官職，悒悒不樂，何以遣時？仙客感其言，以情懇告遂中。
遂中薦見仙客於京兆尹李齊運，齊運以仙客前禦為富平縣尹，知長樂驛。累月，忽報有中使押領內家三十人往園陵，以備灑掃，宿長樂驛。氈車子十乘下訖。
仙客謂塞鴻曰：“我聞宮嬪選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無雙在焉，汝為我一窺，可乎？”鴻曰：“宮嬪數千，豈便及無雙？”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鴻假為驛吏，烹茗於簾外，仍給錢三千。約曰：“堅守茗具，無暫舍去，忽有所睹，即疾報來。”塞鴻唯唯而去。宮人悉在簾下，不可得見之，但夜語喧嘩而已。至夜深，群動皆息，塞鴻滌器構火，不敢輒寐，忽聞簾下語曰：“塞鴻塞鴻，汝爭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訖嗚咽。塞鴻曰：“郎君見知此驛，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鴻問候。”又曰：“我不久語，明日我去後，汝於東北舍閣子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言訖便去。忽聞簾下極鬧，雲：“內家中惡，中使索湯藥甚急。”乃無雙也。塞鴻疾告仙客，仙客驚曰：“我何得一見？”塞鴻曰：“今方修渭橋，郎君可假作理橋官，車子過橋時，近車子立，無雙若認得，必開簾子，當得瞥見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車子，果開簾子，窺見，真無雙也。仙客悲感怨慕，不勝其情。塞鴻於閣子中褥下得書，送仙客。花箋五幅，皆無雙真跡，詞理哀切，敘述周盡。
仙客覽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訣矣。其書後雲：“常見敕使說，富平縣古押衙，人１１６間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請解驛務，歸本官。遂尋訪古押衙，則居於村墅。仙客造謁，見古生。生所願，必力致之，繒彩寶玉之贈，不可勝紀。一年未開口。
秩滿，閑居於縣，古生忽來，謂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於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將有求於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願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實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腦數四曰：“此事大不易，然與郎君試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見，豈敢以遲晚為限耶？”半歲無消息。一日扣門，乃古生送書，書雲：“茅山使者回，且來此。”仙客奔馬去，見古生，生乃無一言。又啟使者，複雲：“殺卻也，且吃茶。”夜深，謂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識無雙否？”仙客以采蘋對，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雲：“借留三五日，郎君且歸。”後累日，忽傳說曰：“有高品過，處置園陵宮人。”仙客心甚異之，令塞鴻探所殺者，乃無雙也。仙客號哭，乃歎曰：“本望古生，今死矣，為之奈何？”流涕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聞叩門甚急，及開門，乃古生也，領一篼子入，謂仙客曰：“此無雙也，今死矣，心頭微暖，後日當活。微灌湯藥，切須靜密。”言訖，仙客抱入閣子中，獨守之。至明，遍體有暖氣。見仙客，哭一聲遂絕，救療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暫借塞鴻，於舍後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斷塞鴻頭於坑中。仙客驚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報郎君恩足矣。
比聞茅山道士有藥術，其藥服之者立死，三日卻活。某使人專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無雙逆黨，賜此藥令自盡。至陵下，托以親故，百縑贖其屍。凡道路郵傳，皆厚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處置訖。老夫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門外有簷子一十人，馬五匹，絹二百匹，五更挈無雙便發，變姓名浪跡以避禍。”言訖，舉刀，仙客救之，頭已落矣，遂並屍蓋覆訖。未明發，曆四蜀下峽，寓居於渚宮。悄不聞京兆之耗，乃挈家歸襄鄧別業，與無雙偕老矣，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闊會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謂古今所無。無雙遭亂世籍沒，而仙客之誌，死而不奪，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餘人。艱難走竄後，得歸故鄉，為夫婦五十年。何其異哉！
鶯鶯傳導讀：《鶯鶯傳》作為傳奇小說名篇，為詩人元稹所作。講述了張生與崔鶯鶯戀愛，後來又將她遺棄的故１１７ 事。本文成功地地塑造了一位單純且勇敢地衝破封建禮教，追求自由的愛情，卻慘遭負心郎拋棄的崔鶯鶯的經典形象。但篇末，作者為了替張生遺棄崔鶯鶯的無恥行徑辯解開脫，竟借其口大罵崔鶯鶯為“妖孽”“不妖其身，必妖於人”，這就不僅使得人物形象前後不統一，也造成了主題思想的矛盾，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評曰：“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嚐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餘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嚐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無幾何，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裏，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蠨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駭，不知所托。
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複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複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衎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複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複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餘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複至，持彩箋以授張曰：１１８“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複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仆，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複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複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鍾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複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複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複見，而張生遂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