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天還是白亮亮的,他陷在座椅裏,頭向後仰,嘴巴微微張著,胸膛也輕輕起伏。
渙散的瞳孔映著往昔房間的白頂吊燈,稍稍偏頭,窗外是孟家別墅的舊景,隔著一整麵牆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被吹起粼光的湖麵和搖蕩的蓬蓬蘆葦,更遠處排排迎立的群樹上,遠端的葉子正迎風擺動。
陽光明媚到刺眼,像是夏天。
他回神,喉嚨像被火灼傷了似的咽了又咽,迫切地想找一杯水澆滅這份難耐的痛癢幹澀,直到伸出手去——
手指骨節分明,指甲幹淨圓潤,沒有屈從於衰老的皺紋,也沒有讓人皺眉的發黃煙漬。
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時候的樣子?
孟宴臣昏漲漲地想,大概是三十歲吧。
四十歲時候的他,甲縫就已經過早的被煙熏火燎侵染,那時候許沁跟家裏決裂、與宋焰結婚也快九年了。
彼時,俊光廣場項目因重大火災被舉報保溫材料不合格,由此牽連出三十年前國坤集團產業結構轉型期的勞動糾紛不當,以及二十年前付聞櫻陷害宋焰軍校體檢不合格的案子。
涉及了人命,道德和軍政,孟家自此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先是付聞櫻接受調查,其後孟懷瑾發病進院療養,企業形象受損,股市動蕩,集團內部股東亦躁動不安。
這一年,他正式扛起孟家和國坤的大旗;這一年,許沁徹底跟家中決裂,毅然決然地站到了宋焰那邊。
此後二十餘年,孟家在狂風驟雨中搖搖欲墜,逐漸顯出頹萎之態,大廈將傾。
而他因為年紀和長期的壓力,身體和精力也逐漸跟不上來,再加上沒有聯姻,也沒有結婚,自然也沒有孩子。後來新舊市場交替,新舊股東更迭,被稀釋股份,被架空權力,前後不過二十年,新的公司和法人在董事會上取代了國坤和他。
妹妹,父母,國坤,還有孟家,他一直在挽留、一直在苦守,但卻什麼都沒有留住,最後一無所有。
孟宴臣最後的歸宿是在精神病院。
是啊,他病了,他早就病了。可那是在什麼時候呢?三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又或是在更早的十幾歲?
壓抑,痛苦,窒息,絕望,孤獨,冰冷,禁錮,麻木……
許沁可以逃離這個籠子,但是他不能,唯獨他不能。
因為他姓孟。
半杯冷水下肚,孟宴臣輕喘著從舊日的回憶裏抽離。記憶中的房間是現實還是虛幻,夢境中的痛苦人生是虛幻還是現實?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恢複了年輕的雙手,即使感受到了抓握的觸感和力度,但還是有種眩暈的感覺。
桌物,標本,地毯,牆紙,眼睛所見到的一切都與老舊的回憶重疊,指尖所碰到的一切都有著怪誕虛妄的真實感。
世界上真的會存在牛鬼神蛇一般的奇跡嗎?還是說,這是自己臨死前的走馬觀花、回光返照?
如同荒謬般的奇跡,孟宴臣似乎、好像、大概是——重生了。
日曆上的年份是2019年8月,他剛過了第三十個生日。孟宴臣閉上眼睛在記憶中翻閱了很久,這個時候,是許沁帶著醫療小組去了消防站。
記憶中的他一輩子為許沁撕扯著心髒和情感,最後孤身一人在精神病院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