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1 / 3)

\/>�4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

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1

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醫院白色的建築,在夜裏看起來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花。我走過路邊時,一個賣花的女孩對路過的人說:“先生,你是去看望愛人的嗎?送束花給她吧。”我不需要這個,我想,你也不需要,在我眼裏,你就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我從花束邊走了過去,一直走進了醫院裏。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我沒有詢問醫生和護士,坐上電梯,穿過安靜寒冷的走廊,來到盡頭的房間。這是一間小小的單人病房,窗戶開了一條縫隙,旁邊掛著厚厚的窗簾。一名護士在床頭檢查藥瓶。藥瓶裏的點滴和機器屏幕上的心電圖有一樣平緩的節奏。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護士走出了病房,等到周圍再也沒有一個人。我走到床邊,低下頭凝視著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過了幾秒鍾,也可能是過了幾分鍾或者更長的時間。

“是你來了嗎?”

我沒有說話,隻是望著她。她的樣子是那麼蒼老,和過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注視著她幹癟的嘴唇,眼角叢生的紋路,靠枕上雜亂枯澀的頭發。她已經是個老年人了。

“我知道是你。”

她睜開了眼睛,看見我,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快要死了,是嗎?”她說,“所以你回來了。”

“是的,你快要死了。”我說,“所以我回來了。”

她看了我一會兒。

“你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就跟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一樣,還是那樣年輕。但是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然後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衣黑。”

在四十五年之後,我又聽到了這個名字。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會這麼稱呼我。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給我起的名字,我唯一的名字。

她衰老的眼睛望著我。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麼?”

“我記得,”我說,“關於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我看著眼前病床上的老婦人,仿佛看見了那個小時候哭鼻子的小女孩。

2

那個七歲的女孩穿著背後有蝴蝶結的裙子,爬到了公園的長椅上。一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衝她吠叫。她拚命往後縮,一邊擦眼淚。

我擋在她和狗之間。

“不要害怕,不要哭。”我說,“它不會傷害你。它隻是餓了。”

“我應該怎麼做?”女孩抽泣著問。

“把你帶的麵包丟給它,丟遠一點,這樣它就會跑開了。”

女孩把麵包丟到了噴泉的旁邊,流浪狗叼走了麵包。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她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問,“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叔叔說話。”

“她是對的。”

“可是我好像見過你。你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呀。”女孩說,“而且你剛才救了我。我不害怕你。”

“我沒有做任何事,都是你自己做到的。”

第二天我們又在公園裏遇見了那條流浪狗。她多帶了一塊麵包,本來打算喂給它的。但是流浪狗已經死了。

我們看見那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死在了那張長椅的下麵,舌頭全都吐了出來。我的女孩朝我的身後躲了躲。狗死去的眼睛盯著我。

“它怎麼了?為什麼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裏?”

“它死了。”

“它為什麼會死呢?”

“可能是餓死的,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被人殺死的。”

“它很可憐。”我的女孩說。

那是個溫暖的秋天,公園的草地上落滿了一層橘黃色的樹葉。女孩懷抱一捧又一捧的樹葉,鋪在流浪狗的身上,用枯葉把它埋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呀,叔叔?”

我想了一會兒。

“我沒有名字。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

“那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吧。”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叫你‘衣黑’好不好?”

“衣黑?”我看著她的小臉問。

“因為你穿著黑色的衣服呀。以後我就叫你‘衣黑’吧。”她看著我的眼睛說,“衣黑叔叔,我的名字叫白。”

3

她說了一小會兒話,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我聽見她像漏氣的風箱那樣喘氣。機器屏幕上的心電圖出現了一小段雜亂的波紋,仿佛鋼琴師無法控製的顫音。我看了看心電圖,沒有說話。

“現在我也快要死了,衣黑。”她說,“還記得那時我叫你衣

黑叔叔麼?你喜歡我那樣叫你嗎?”

“我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因為以前沒有人這樣叫過我。”

“那你把我當孩子看嗎?那個時候?”

“你一直是我的女孩。”我說,“我沒有別的親人。”

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和失望的表情,就像她十五歲那次一樣。

那時我們認識了八年時間,她長個子,背唐詩,吃飯挑食,喜愛甜食,從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逐漸成為苗條敏感的女孩。我熟悉她生活裏的一切,就好像那是我的生活。她會和我分享生活中任何事情,連和父母都不能說的秘密都會告訴我。她害怕做噩夢,以為那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我夢見衣黑叔叔把我扔在了垃圾堆裏。我的貓抓傷了我的臉。媽媽再也不愛我了。)她一邊哭一邊把這些噩夢告訴我,然後憂心忡忡地說:“你不會把我丟在垃圾堆裏的是吧,你會把我撿回來的吧?”她第一次來月經時很鎮靜地對我說:“我想我是哪裏漏了。你不暈血吧,衣黑叔叔?”她討厭班級裏某個女生:“我跟你說,我就跟討厭木瓜一樣討厭她,但是你別告訴別人哦。”

我常常在夜晚降臨後,坐在小區裏的木椅上,一隻黃眼珠的黑貓有時會蹲在我旁邊,因為地上有她撒的貓糧。我不知道怎麼跟黑貓打招呼,黑貓們從來不叫我衣黑叔叔。我也從來不吃地上的貓糧。我坐在這張椅子上,隻是因為這裏能看見白的窗戶。她的窗戶亮著燈。我知道她在寫作業,聽歌,看小說,畫畫。而有的時候,她會打開窗戶,叫我名字。

“衣黑叔叔,你還在那裏嗎?”

從十五歲開始,她逐漸收到了情書。我見過他們中的幾個,按白的說法是“愚蠢的中學男生”。但是第一次收到情書,她還是很慌亂的。她把那封信藏在枕頭下麵。在我看來那並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後來她就自然多了,哪怕在課桌抽屜裏收到巧克力也隻是聳聳肩而已。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白問。

“據說這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這些男孩喜歡你。”我說,“這些愚蠢、邋遢、粗魯的男孩,想要獲得你的愛。”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衣黑?”

我們走在放學的路上。那是一段河邊的小路,周圍沒有別人,那些男孩也沒有變態到試圖跟蹤她,盡管他們都很想送她回家。當白的父母不再接送她上學放學之後,我就變成了她的同行人。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加美麗。

“我不知道。”我說,“那好像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

“你有沒有愛過別人?”

“沒有。”我說。

我沒有愛過別人。

她停下來,轉頭看著我,拿手比畫了一下。

“我比以前高多了。我都到你肩膀了。”她有點得意地說,“現在我們站在一起,我再也不像是小孩子了吧?以前你的年紀看上去

像我爸爸。我叫你叔叔的。”

“你叫我衣黑叔叔。”

“但是現在我長大了不是麼?”

“在我眼裏你並沒有改變。”我說,“你還是那個被流浪狗嚇哭的孩子。”

白生氣了。她有兩個星期沒有理睬我。當她再次和我說話時,她告訴我她戀愛了,她選擇了那個一直給她寫情書的男孩,那個字寫得最好看,看起來最不蠢的男孩。

這是她的初戀。兩個學期後,他們分手了。

“我有些難過。”她說。

“我知道。”

“你有什麼感受嗎?”她問。

我猶豫了一會兒,低下了頭。

“我沒有什麼感受。”

中學裏她沒有再談戀愛。她仍然在成長。她變瘦了,身材越發苗條,圓乎乎的蘋果臉也變尖了。到上大學時,她一抬頭,就能撞到我的鼻子。不過她從來沒有撞到過。她不是那種莽撞的女孩,她是又驕傲、又敏感的白。

她讀的是藝術類專業。她有了第二段戀情。當她有了男友,我學會了避免更多地出現在她身邊。我坐在空蕩蕩的操場上等待著她下自習,跑道上一個女生跑了一圈又一圈。後來這個跑步的女生也

離開了操場。我就走到了她宿舍的樓下,等待寢室熄燈的時刻。

“晚安。”我聽見她對他說。

“晚安。”我對著黑暗說。

4

“我以為你會一直陪伴我,就算我愛上了別人也是同樣。”她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離開。”

“我沒有想過離開你。”我說。

“那時你感到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說。

“我以為你不會受情緒的影響,”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對我生氣。就算我們有爭執,你也會讓著我,我從小就知道。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對我發火。”

“我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說。

我不喜歡那個男人。從看見他第一眼開始,我就不喜歡他。不,應該說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厭惡他。他渾身散發著讓我反感的氣味。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我注意到白在注視他。

那時白二十歲,剛過了一個有趣的生日,生日聚會上她的臉被朋友們糊滿了奶油。

白是在一家畫廊遇見他的。他看上去風度翩翩,談吐文雅有趣。

他和白以前認識的男性有本質的不同,他比她大了十幾歲。那時白已經快要大學畢業,去他的公司實習。因為住在同一個方向,他經常送她上下班,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交談起來幾乎總是難以察覺時間的流逝。他懂的比白要多很多,因為他經曆過更多,因為他見識過更多。有一天,我看見白注視他的眼神。那是完全的,不計後果的,仰望的目光。

我退到黑暗中。他們開始約會。

白總是迫不及待想看見他。她像剛學會飛翔的小鳥那樣撲進了明亮耀眼的光芒中。我無法開口,又無法沉默。我想阻止她,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這不是危險,但我覺得這比危險更險惡。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想阻止她。我想要阻止她愛上對方。我想要阻止她去愛。

“我有不好的感覺。”有一天晚上,她約會回來後,我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再去見他。”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以前你從來沒有阻止我。”

“我覺得你們不適合。”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大十幾歲?我不在乎年齡。就算他大我三十歲我也一樣不在乎。”

“你應該知道他已經結婚,有個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

“你不要重複我已經知道的事。他結婚了,那又怎麼樣?”

“他不會離婚的。”我說,“你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離婚?你又不是他!”她帶著怒意說,“就算他不離婚又怎麼樣,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注意到白開始流淚。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應該離開他。”

“不。”

“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我說,“我請求你離開他。”

白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結婚。我愛他。你請求我?你憑什麼?你是我什麼人?”

我說不出話。我不是白的任何人。我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現實中的朋友。我隻是一直陪伴著她。

“離開他以後呢?我難道還是和你在一起?你會像個真正的人那樣愛我嗎?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她說,“你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

“你為什麼和我的父母不一樣?你為什麼和我身邊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為什麼他們都不知道你在這裏?為什麼他們都看不見你?你為什麼一直跟在我身邊?為什麼隻有我可以和你說話?為什麼隻有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快把我弄瘋了。我的心裏都是你在說話。我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你不要再,不要再對我說這些了!”

她用力捂住耳朵,無助地哭了起來。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想

要去幫她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是我的手指隻是劃過了它們。她說的對,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和她不一樣,我和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管我心裏怎麼想,我都無法和她在一起。我並不理解什麼是愛。我並不懂得這種感情。我並不是她。我連我自己都不是。

我隻是看著她哭泣。

“七歲以後,我們沒有一天不是在一起的,我幾乎無法想象沒有你陪伴的日子,但是我們不能永遠這樣。沒有人可以永遠陪伴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承受這種陪伴。”她說,“衣黑,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心裏空空蕩蕩的,我感覺自己隻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軀殼。

那天晚上,我望著她房間裏的燈熄滅,然後我低下頭,思考她說的話。我的內心漸漸生起了異樣的感受。全部的世界都好像在我眼前搖晃了起來。水滴落在了椅子上。這樣的天氣居然還有露水,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後來我才發覺那不是露水。我想到白的哭泣。我不理解她為什麼哭,我也不理解我自己為什麼會難過。但是白說的是對的,沒有人可以承受這種陪伴。

天亮時我離開了長椅。

我離開了白。

我和她分離了。此後的四十多年時間裏,我們再也沒有見麵。

5

“我和那個男人糾纏了五年時間,我最好的五年完全耗費在沒有希望的事情裏。”她說,“當時我並沒有這樣覺得。當時我覺得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甚至連你的離開都沒有在意。你走後我不習慣了一段時間,但同時又感到了自由。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這段無望的感情裏。那些年就跟坐過山車一樣,過山車在某段時間爬到了頂點,然後就不停地往下滑去,一直往下滑去,像是要滑進地獄。”

衰老的白說。

“我沒有辦法離開他。我連我自己都要失去了。我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想要我時,我就會不顧一切去他身邊。他不想見我時,我每天都在以淚洗麵。我譴責他,和他分手。我們分手了好幾次,但我還是會回到他身邊。他不會離婚,他隻是喜歡我,卻又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後來他終於厭煩了。我也決定不再聯係他。我刪除了他一切的消息,我從他所在的城市搬走了。我再也不願意回到過去。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白看著我的眼睛。

“那些夜晚,我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要死了。我需要你在我身邊,衣黑。我無數次地祈求你仍然在我身邊,有時我以為你就站在我背後,我轉過頭,可是你不在那裏。你哪裏都不在。後來

我想起來了,是我要和你分離的,是我趕走了你,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走了,你從我身邊離開了,你不再注視我,不再和我說話,你一切的痕跡都從我眼前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生命裏出現過那樣。我趕走了你。”

我搖了搖頭。

“不,不是那樣的。那時確實是到了一個分離的時刻。我本來可以不走的。不走是更容易的選擇,就像孩子依戀母親那樣,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離開你。我不知道那會怎麼樣。我想,既然你已經不需要我,我也應該嚐試自己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就跟所有活著的人一樣,就跟所有孤獨的人一樣。那天夜裏,我坐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注視著你窗口的燈光。燈光整夜沒有熄滅。到了天明時,我做出了決定。”

“你走了。”

“是的,我走了。從離開你身邊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什麼要在這裏,為什麼要陪伴在你的身邊。現在我要去找到這個答案。”

“你找到了嗎?你為什麼一次都沒有回來找過我?你為什麼什麼音信都沒有?”

“因為既然要分離,就要徹底地分離。分離需要的不是距離,而是寧靜。

“離開你以後,我像是幽靈一樣行走在街道上。從一個街道走

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人身邊走到另一個人身邊。我站在人群裏,卻像是站在沒有人的行星。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看見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看著他們大笑,悲傷,生氣,喜悅,然而我隻是從他們身邊經過,像夜晚的風,像消散的聲音。這裏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去墳場裏睡過一陣子,整夜坐在冰冷的墓碑上,我以為我是鬼魂,但是我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魂靈,即便在滿是死亡的墳地裏也沒有它們的影子。我覺得我並不是它們,因為我從來沒有死過。我知道死亡意味著離開,它能帶來悲傷的眼淚,它讓人們覺得畏懼和痛苦。但是它同時結束了這種痛苦。如果分離是一種痛苦的話,那麼我願意用死亡來結束它。”

“那時我的心裏也滿是死亡。”白說,“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自殺。我想過許多自殺的方式。我非常痛苦,但是沒有人能理解這種苦難。”

我能夠理解。因為那也是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