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妻子談戀愛的時候,在我們第五次分手時,我帶著她去東直門往北的那個過街天橋上,她手裏拿著燕京罐裝啤酒,我拿著罐裝菠蘿啤。那時候我還習慣抽七元的紅塔和四塊五的中南海。直到二○一二年我戒煙後,“紅塔”和“中南海”成為我青春的關鍵詞。
站在橋上看南麵馬路,可以看到北京西站,火車能到我老家,看著馬路我能想起自己前幾十年的所有情緒,憂愁得像個寶寶(指正兒八經的寶寶)。朝北麵能看到機場高速,這條路可以通向世界各地,能看到自己所有的堅定和未來。
樹木茂盛,夏日的氣焰雖然囂張但是壓不倒我倆不顧一切往前衝的狠勁。那種狠勁現在想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佩服。
妻子是一個讓我著迷的女子,她有自己的理想,有內心的向往和對才華的欽佩。她是個能預見自己所有未來的女子,她掌控著自己。她的每個動作,都像是年輕女子獨有的內心才能散發的憂愁,老天讓我得天獨厚理所當然地享受這種憂愁。這就是青春帶給人們的甜美折磨。
這時候的我們沒有任何對世界的恐懼,張揚地蔑視著生活饋贈的磨難―― 那時的我們慣於把這種磨難看成些微小的不美好。但事實上隻是那時候的我們信心比現在足罷了。
第二天我們倆就分手了,她要去沈陽當律師,我還要在北京追尋自己的夢。我初中一年級就有了去北京生活的夢想,到現在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和她站在二環上,我抽煙她喝酒,聊未來。
她當時是很帶勁的那種文藝女子,有時候我跑去睡她,她有時候跑來睡我,她睡完我就會把我家裏收拾好,走掉,這種感覺就像神給我的一種獨特體驗。
那時候的她是個麻利的女子,我覺得我可以第二天消失在她的世界,去尋找一件很虛無的,甚至隻有我一個人能懂的事情,那時候的自我是勝於一切他物的。而且我也隨時幻想自己能在全世界各地遇到像她這樣的女子。
世界在我眼裏很大,有無數種可能,甚至當時還有個女子和我說,她會在大學畢業後找到一份教書的工作,然後安置好一個家,隨時迎接風塵仆仆的我。去年我聯係上這個女子,我問她結婚了嗎。她說等不及我了,把自己嫁了。在對話中,我能感覺到她是我所有同學中,唯一一個還能在同一個頻道上對話的人,感覺得出她對自己的要求不是在小鎮上做一個老師。肯定的,這樣的女人,說不定某天就騰飛了。
我說:“你看這就是北京的二環,它和三環四環都不同,它勢利到種的樹都是貴的、好看的,它的過街天橋上很少有小廣告,這裏人也很少。因此,不管我怎麼窮,仍舊一直堅持住在這裏。這裏能讓人有種力量,一股不甘於安逸的力量。”
她喝酒,說:“樹好大,好茂盛。”
後來她去東北了,我接著急匆匆地行走,也留心身邊還有沒有這樣的女子。其實那時候我和她都還不甘心就和對方過一輩子吧,第一是我們自己還不夠好,至少野心上還沒有滿足,第二是我們都處於尷尬的生活狀態,但又有種莫名的自信。
我在北京穿過四季,穿過各種新舊柏油馬路,穿過各種貧富差距的小區,在這裏思考、沉淪、崛起、受挫,不斷遇見各種高端、低俗、卑微與失敗,嗅到不同人的心理底線。在茫茫的北京,我會仰天然後低頭,眉頭緊鎖,牙齒緊咬。
我最最懼怕的是人,在那種人山人海的地方,在那種走四個紅綠燈還走不出住宅區的馬路上,在超過十棟樓的那種小區,我感到極度壓抑,因為這種地方容易讓我失去思考的能力。
看到的全是吃喝,看到的全是交易,我覺得無時無刻自己都會被淹沒,成為一個發不出一點聲音的人。
我怕錯過每個機會。
我喜歡黑夜的到來,因為它寧靜,有壓製感,能讓萬物得以歸順。
北京最大的誘惑力是它的多樣性,它承載著無數隻能在這裏實現的人生。
2
我老婆問我:“你對我的愛有多飽滿?”
我說:“我的愛總是時有時無。”
她生氣了,說:“我對你的愛也總是時有時無。”
我說:“我不是對你的愛時有時無,而是我的愛總是時有時無。”
我繼續解釋,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且對所有事情都全身心投入的一個人,讓我長時間同時做兩件事情,我就要崩潰。
因此,懦弱的我掌控不了自己的愛,我的愛總是時有時無。
多數時候,我覺得活著很糟,自己很糟,對生活沒有絲毫眷戀。
少數時候,我又有那麼一絲覺得生活還是有滋有味的。
這種狀態反複循環,很折磨人。這種狀態反映在生活中,就是嚴重缺乏安全感。
3
在北京,每天我們麵對的結果,一個是離失敗遠了一步,一個是靠成功近了一些。
對於我這個沒有夢想的人來說吧,這些都無關緊要。
失敗者,總是不約而同地抗拒自己的身份。
成功者,總是不約而同地配合時代的需要。
失敗或者成功,似乎對現在活著的狀態而言已經無關緊要,而進化成了我們偽裝自己的一個工具。
我們可以把所有無法歸置的感受簡單地區分開來。
我們把活著的勇氣或者不易都簡單地歸為沒錢,但其實還有更複雜的,那些讓我們更加癲狂瘋魔懊惱的東西糾纏著我們的內心。
電影《立春》我看了好幾次。
裏麵有句話,大概意思是這麼說的:你跟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可我不是,我就是不甘平庸。有一天我實在堅持不了了,一咬牙隨便找個人嫁了,也就算了。我不是神。
主人公還說過,我是寧吃鮮桃一口,也不要爛杏一筐。
電影《孔雀》裏麵三個孩子有三種人生,姐姐是和理想的世界過不去,弟弟是和自己過不去,哥哥是和自己爹媽過不去。
都活得很擰巴,前半輩子都是在對抗、較勁。有一天妥協下來了,就異常滄桑、安靜。
我們活在現今社會這種複雜境況下,突然覺得這兩部電影中的人物品格越來越可貴。
早上在網上看到一本書,上麵寫著:過大眾的生活,做小眾的人。
這種活法在現在尤為可貴,這是在找尋自己和這個世界和諧共處的一種方式。
不太古怪,又不要太世俗。
上班下班,偶爾緊張一下,也就是和老婆吵架時,腦子要跟上,找尋一些素材吵贏她。
唯一值得說的就是,還好,還是堅持沒有讓世道改變自己。
也感謝老天,感謝命運,沒讓自己去做一些違心的事情。
我似乎就是這樣一年一年堅持下來的。
4
我不能使勁直腰,一旦使勁,腰會傳來積壓多年的酸痛,這種酸痛持續時間很長,像對美色的貪戀,會一波一波興起,傳遞給我的信息是:剛剛那一波是上星期工作累的,前麵那一波是昨晚加班累的,最後還有一些去年的,還有前年的。
一直攢著,好像在等一個時間集中釋放,這個時間往往就在生命終結的那一會兒。
地鐵上的我正在這麼思量,扭頭一看右邊的女子,一眼就相中了她的眼皮,眼皮很清爽,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在她還沒發現有人在關注她的眼皮時,我轉頭看著左邊的幾乎能占兩個位置的大胖子,我倆的腿相互緊貼著,他的每個呼吸都能傳遞到我的心髒。而我又一次想起那個清爽的眼皮,忍不住再一次轉頭去看,這一次女子感覺到了,她怯怯地收了收腿上的包。
能聽見隔壁車廂裏乞討的歌聲傳開了,可能在四年前,車廂中還有斷臂、無下肢的人在乞討,他們使用音響來引起關注,而現在人們已經見不得那種慘了,換來的是躲避。這是因為人們的忍耐度下降,接受度下降,承載災難的能力下降了。
於是乞丐變異了,一個常人帶著一個燒傷或者眼瞎的殘疾人,前麵的人或許以年紀大作為資本,或許用部分殘缺來博取很複雜的東西,有可能是同情,有可能是憐憫。重點在於後麵跟著的人,他必須是殘缺的,但是他很努力地學會了一項技能,傳遞給大家的信息是:他為了生存苦練了一門手藝,或者他本身是可以成才的,隻歎命運不公。
於是後麵的乞丐帶來專業的歌聲、嫻熟的快板、優美的二胡。
傳遞出來的故事是母子、父子、爺孫。
乞丐的變化多端完全受製於被乞討人的同情心和對事故、意外、災難想象力的變化。
後麵那個人的歌聲基本上比原唱更有味道,語氣中全是故事,就像我們懊惱的一個學院派作家那麼好的文筆為什麼就寫不出體製外作家的那種質感一樣。
乞丐走到我的正前方,我在心中更正了一下他的稱謂,他們是乞討者,我是被乞討者,這是我對他們的尊敬,也是我對自己的憐憫。
但是我再也沒有兩三年前的那種臉紅心跳了,再也沒有那種看到他們失望的眼神後就愧惱的感覺。在四五年前我剛進城的時候,不論遇到多少乞討者,我的兜裏總是有零錢遞向他們,那時候我想我的收入還有生活習慣和他們是匹配的。
我小時候生活在村裏,後來到縣裏上高中,村鎮縣沒有精神正常的乞討人,如果他們是乞討維生,那就表示他們的精神是有問題的。我們習慣叫他們瘋子,但是這隻是個名字,對他們的過去我們懷有某種敬意,因為他們是承受過苦難的人。這種苦難對於我們那片土地上的人來說是一種渡劫。
跑到村裏的第一個乞丐窩在我們家門前,縮著發抖。我跑回家拿出我們家的大饅頭,隻讓他吃,我知道不能給他水喝,我媽媽給乞丐吃的時候說過,他們不知道饑飽,吃多了喝水會撐死。興許真的有種人心的磁場,路過我們村的乞丐都會跑我們家一趟。在我初中的時候,我第一次嗬斥了他們,那天我媽媽跑進來喊我,說快快,瘋子跑家裏來了。她很怕他們,但還是一直救助這類人。我走出屋子,看見站在院子裏的瘋子,我說你出去,你出去我給你拿吃的。他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