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鴿相鬥不久,晴天變成了陰天,天上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層疊的烏雲仿似龍身上的鱗片,滂沱大雨淹死了農人剛播撒的種子,至於雷電更是嚇得小孩哇哇直哭,這種情況,甭管貼多少止哭童謠都不頂事。
一些小孩也顧不得雷雨天不能貼牆而站的忌諱了,紛紛靠在牆上。每當雷雨時節,一些老人不管小孩多恐懼、多害怕,都不讓他們倚靠堅實的牆壁,說是牆壁會引雷導電,將立於牆下的人劈成兩半。
挨雷劈是一種比喝“樂果”自殺還丟人的死法,因為隻有做了壞事的人才會挨雷劈,如果被雷劈了,哪怕你還是小孩,都算一個壞小孩,或者說前世是罪大惡極的壞人。這些靠牆的小孩蹲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以為如此一來,就聽不到那些雷聲了,但雷聲小了,老人的罵聲卻大了,老人把孩子拽到凳子上,小孩哪敢離開那堵心安之牆,任憑老人使出什麼法子,小孩就是一動不動,雷電閃在小孩的背上,嚇得老人再也不敢靠近,而是坐到一邊,望著天邊風雷激蕩,對今年早到的雷電感到詫異莫名。
河水很快暴漲,賀喜泊船的岸邊最先決口,洶湧的河水席卷著枯枝、塑料袋以及各種死魚往路口灌去,最先遭殃的便是陸家,不過陸家由於地勢過高,隻淹了三個台階,河水就往前流去,先後途經賀喜的家、梧桐的家,最後停在了馬先風的家門口。
賀喜家隻有春姑和鳳凰在家,鳳凰還沒醒,春姑在化妝,化著化著,春姑鞋底就進了水,抬腳一看,發現水已經把桌腳、凳腳和床腳都給淹沒了,彎腰脫掉鞋,將鞋裏的水倒出來,一手拿著一隻去敲鳳凰的房門。發現敲不開,春姑索性一腳踢開房門,看到床都漂起來了,鳳凰像睡在一艘船上一樣,春姑趕忙扯開喉嚨大喊:“鳳凰,快醒醒。”
叫了幾聲,鳳凰才慢慢睜開雙眼,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抬頭一看,發現天花板上的電燈變矮了,嚇了一跳,再看母親,哪還有平時的樣子,口紅都塗到了臉上。鳳凰嚷嚷著要找鞋穿,卻看到地上滿是水,她的鞋不知道已經漂哪去了,二話不說卷起睡衣的褲腳跳下去,水頓時沒過了她的膝蓋骨。
春姑伸手將鳳凰拉過去,跑到二樓,打開窗戶,看到外麵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所有的屋門前都漂滿了桌椅板凳,春姑讓鳳凰就待在二樓,哪都別去,然後徑直跑到屋頂。
站在屋頂上看下去,大半個村莊都泡在了水裏,奇怪的是還能看到那個不高的祠堂,祠堂屋頂上的黑瓦還在閃閃發光,水沒有進入祠堂,在祠堂外麵停留了一會兒,很快灌滿了那個蓮花池,剛冒出花蕊的蓮花被攔腰折斷,綠色的蓮花葉上蹲了幾隻不明情況的青蛙,青蛙蹲在葉上,葉子隨水漂走,青蛙一頭紮進水裏,冒出那雙鼓眼睛,呱呱叫了幾聲,順著河水往梧桐家遊去。
梧桐家沒人,那棵桑樹隻能看到樹冠,從樹冠裏徐徐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一隻褐色尺蠖不小心掉到了水裏,漂浮在水麵上,以為還是路麵,還想用自己的身體丈量路麵,沒想到水麵讓它無所依附,隻能隨波逐流,很快被水淹沒,不知往何處去了。梧桐的家比別人的家小一半,此時淹沒在水中,就好像被橡皮擦擦掉了,又好像那裏從來沒有過屋子,一直都是一塊吃水的窪地一樣。
淹沒梧桐的家後,水最後來到了馬先風位於村口的家,水能流到這裏還不停止,說明村裏的每一戶人家都未能幸免,馬先風已經將未婚妻林雙喜接回家住,一方麵是林雙喜剛生了小孩需要照顧,另一方麵是想在結婚前彼此多熟悉熟悉。此時馬先風將毛巾塞住每個門縫後,端著早餐來到林雙喜麵前,林雙喜躺在馬先風的床上,兩邊額頭各貼了一張白色的狗皮膏藥,說是能有效緩解坐月子時由臥床引發的關節疼和腰疼,馬先風將她的枕頭墊高,一口一口喂給她吃,小孩在她懷裏也一口一口地嘬奶水,馬先風看了看腫大的乳房,咽了口唾沫。
林雙喜笑道:“你也想吃啊?”
馬先風回道:“先緊著兒子吃。”
林雙喜問道:“一直忘了問你,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惦記上我的?”
馬先風回道:“那天你坐在祠堂門外的池塘邊,看上去格外美,從那天起我就惦記上你了,我對你是一見鍾情。”
林雙喜臉紅了。
馬先風沒再說話,端著飯碗出去了,透過窗戶看到外麵的大水,眉頭和心頭同時打了個結,雨要照這樣的下法,不出兩天,整個村子都會被毀,屆時所有沒淹死的人都隻能逃亡他鄉尋求活路,再也無法魂歸故裏。按理說馬先風沒有那種落葉歸根的心態,起碼早年沒有,但此刻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即將會出現的局麵感到十分不安,可能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有了老婆孩子,人一旦有了羈絆,就哪都不想去了,隻想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將日子一天一天過完,直到過完平淡的一生。
馬先風隱隱覺得這場豪雨是龍引起的,都說龍能呼風喚雨,現在風雨太大了,遮風擋雨又成了道難題。若能將龍屠了,說不定一切又會恢複原樣,但他連隻雞都不敢殺,談何屠龍,又拿什麼去屠?剛才還是燕子鴿子滿天飛,現在卻連一隻都見不到了,除了水麵漂流的那些黑色燕羽和白色鴿羽,沒有人相信剛才燕子和鴿子在這裏打得你死我活。
爭鬥休了,風雲又起,而且更甚燕鴿之戰,看樣子不淹死個把人誓不罷休,不把這個村子給平了,雨水不會止。馬先風的眉頭越皺越緊,內心也愈發緊張,如果不是還能通過電話與賀喜他們聯係,他甚至都會覺得在這滔天洪水之下,隻有他與老婆孩子幸存,聽電話那頭的意思,賀喜他們那兒沒進水,這多虧了地勢較高的陸家宅子。
“放心,水很快會退去的。”賀喜在電話裏說,“我們還想吃你的雙喜酒呢。”
“雙喜酒?”馬先風問,“怎麼把我說糊塗了?”
“笨,”賀喜說,“就是說給你兒子辦滿月酒的時候順便把你的婚禮也給辦了。”
“哦哦,”馬先風激動了,“還是你想得周到。”
說了幾句,無話了,照目前的情況,能活下去都是奢望,哪還敢想喝喜酒的事。這是安慰話,賀喜知道,馬先風也知道。馬先風尤其明白在這種時刻,人的決心是活下去的前提,要是決心泄了,就等於一隻腳提前邁入了火葬場。
掛掉電話後,他又跟馮琴打電話,他們雖是同事,不過平時不常走動,尤其馬先風還兼著校長一職,更覺得與馮琴之間好像隔著什麼似的,明明同在一個屋簷下教書,但見了麵隻能微笑點點頭,一句話也不會多說。馬先風是很羨慕馮琴的,羨慕他那種不羈和灑脫的生活方式,雖然這種生活方式屢遭人詬病,但卻是馬先風苦苦追尋而不可得的,每次見到馮琴在撫琴而歌,馬先風就會在一邊安靜地聆聽,但校長身份又逼得他不得不打斷這種歌聲,因為會影響學生上課,而且還讓馮琴嚴格按照音樂課本教學,馮琴沒辦法,在校長在的時候,隻好教學生們唱紅歌,隻要馬先風一走,馮琴又馬上教自己喜歡的歌,比如藍采和常唱的那首《踏歌》:踏歌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三春樹,流年一擲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鸞鳳到碧落,暮見桑田生白波。長景明暉在空際,金銀宮闕高嵯峨。
他們的關係一直很緊張,起碼在馮琴看來,這個馬先風一直針對他,動不動就給他穿小鞋。在這種時刻,馮琴接到馬先風的電話是有點吃驚的,他以為這個校長鹹吃蘿卜淡操心,放寒假唱歌也要管,於是就把話筒放在鋼琴上,好像故意要讓對方聽見似的。
馬先風在電話裏聽了一會兒琴聲,要不是有要緊事,他一定會聽馮琴彈完。馬先風在電話裏“喂”了一聲,這是說重點之前的鋪墊,因為是鋪墊,所以常被人忽略,馬先風是一個不喜歡被忽略的人,他寫下的任何一個字,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迫切想得到幾倍或數十倍的反響,也就是說他說出的這聲“喂”,起碼要得到馮琴最少五個字的回複,最省事的可以是“校長,過年好”,如果再貪心一點,那就是“校長,祝你新的一年事事順利,新婚快樂”。
但電話那頭卻一個字都沒說,甚至連呼吸都沒變,聽琴聲還是這麼平穩,還是這麼悅耳,馮琴居然將馬先風打來的電話不當回事。其實馮琴是在等馬先風說正事,隻有對方說了正事,馮琴才能附和幾句或者回答幾句,現在打電話的人什麼話都沒說,就想讓接電話的人先竹筒倒豆子說上一大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雨這麼大,”馬先風到底先開口了,“學校會不會有事?”
“校長你就放心吧,”馮琴答道,“再說有那兩棵桂花樹擋雨呢。”
“話是這麼說,”馬先風說,“但是開學後桂花樹不是要被賣了嗎?”
馮琴一聽愣了,他差點忘了這件事,由於最近幾年入學的新生逐漸增多,而小學已經容納不了這麼多學生了,所以馬先風就向縣裏申請撥款重建一座小學,但縣裏隻能撥一半的錢,另一半需要他們自己想辦法,由於村民們剛捐了款修祠堂,再讓他們墊蓋學校的另一半錢,實在開不了口,因此馬先風又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但還是湊不夠,好在有個在省城開公司的大老板拍胸脯保證,餘下的錢他負責,這才讓重建校園提上了日程。
這個大老板年紀輕輕,身家過億,是村裏唯一一個有了大出息的人。每年回家過年時,停在門口那輛價值百萬的凱迪拉克就是一張最亮眼的名片,所有人都站在他家門口不敢進去,倒是老板本人見到鄉親,會熱情地請他們進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