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市是個地獄啊!到處亂糟糟的,教堂呢,倒是有一萬四千零六座,但是人呢,全是些騙子!那裏所有的人都生了疥瘡,像癩皮馬似的,真的!商人、軍人和市民都是邊走邊撓癢。的確,那裏有個‘炮王’,那炮筒可真粗啊!是彼得大帝親自澆鑄的呢,用來打叛亂分子的。有個貴族娘們兒因為愛他而起來反叛他。彼得大帝跟她天天耳鬢廝磨,同居了整整七個年頭,然後就丟下她和三個孩子不管了。這女人發飆了,於是就起來反叛!就這樣,我的老弟,這個大炮就嘭嘭發射炮彈打叛亂分子,九千三百零八人就這樣一命嗚呼啦!甚至,連彼得大帝自己都嚇壞了。‘不成,’他對菲拉列特大主教說,‘得把這個該死的大炮堵上,別讓人隨意放炮啦!’於是就堵上了……”

我說這全是胡扯,他一下子來了氣:

“我的上帝啊!你這人可真齷齪!這故事可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五一十講給我聽的,可你……”

他常去基輔“拜聖徒”,他說:

“這個城市,就像我們的村子,也在一個山上,也有一條河,嗯,我忘叫什麼名了。跟伏爾加河一比,那就是一水窪子!坦率地說,這城市亂得很。所有的街道都彎彎曲曲的,都往山上伸著。人嘛,都是‘霍霍爾’(烏克蘭人),可不是米哈伊洛·安東諾夫(羅馬斯)那樣的純種‘霍霍爾’,他們是半波蘭半韃靼的混血。他們不會說話,隻會瞎扯。那裏的人都不修邊幅,一身髒兮兮的,愛吃蛤蟆,那裏一個蛤蟆足有十俄磅重呢。他們騎牛,也用牛耕地。他們的牛太大了,連最小的也比我們這裏的大四倍,有八十三普特重啊。那裏有五萬七千個修士,主教有兩百七十三個……哼,奇怪!你怎麼能跟我爭論呢?這都是我親眼所見,你去過那裏嗎?沒有吧。嗬嗬,這不就結了!我這人啊,老弟,做事最講究精確了……”

他喜歡數字,在我這裏學會了加法和乘法,可就是沒耐心學除法。他興致勃勃地算多位乘法,就是老算錯。他拿一根木棍在沙地上寫出一長串數字,吃驚地瞪著一雙孩子般的眼睛,讚歎道:

“這玩意兒誰也沒法念出來吧!”

巴裏諾夫是個邋裏邋遢的人,披頭散發、衣衫襤褸,不過,臉卻還算漂亮的,有卷曲、好玩的小胡子,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露出稚氣的微笑。他和庫庫什金身上似乎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因此他倆才老是彼此回避吧。

巴裏諾夫有兩次去裏海捕魚的經曆,他喃喃說道:

“那個大海啊,我的老弟,什麼東西都比不上啊。你在它麵前,就是一個小蟲子而已!你一看見它,就忘記你自個兒啦!那裏的生活可真甜蜜啊。什麼人都往那裏跑,甚至有個修道院院長也一個人來了,還行,能幹活兒!有個廚娘,也是一個人來的,她曾經做過檢察長的情人,你瞧,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嗎?但是,她一想到海也受不了啦,對檢察長說:‘你呀,檢察長啊,對我是不錯,可我還是要跟你拜拜。’因為啊,無論是誰,哪怕隻見過一次海,就會老想著再去看海。那裏一望無際,跟在天上一樣,沒有你推我擠的人群!我也要到那裏過一輩子啦。我不喜歡這裏的人,的確這樣!我要是能在荒郊野嶺做個隱士就好了,可就是不知道哪裏才算是像樣的荒郊野嶺……”

他像個喪家犬似的在村子裏四處晃蕩,人們都沒把他當回事,不過,大夥兒倒是挺愛聽他講故事,就像聽米貢唱歌一樣。

“真會編!真有意思!”

他那些虛構的故事有時甚至把像潘科夫這樣實在的人也給弄糊塗了。有一次,這個不那麼容易輕信人的莊稼漢對霍霍爾說:

“巴裏諾夫說,書裏並沒把伊凡雷帝的事情寫全,有很多被隱瞞了。伊凡雷帝似乎會變形,常常變成老鷹,後來人們為了紀念他,就在錢幣上鑄造了一隻老鷹。”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發現:凡是那些奇幻的、有時顯然編得很離奇的故事常常比那些嚴肅地講述生活真理的故事更受歡迎。

當我把這種現象告訴霍霍爾時,他笑了笑,說:

“這種現狀會改變的!隻要人們學會了思考,就會想到真理。至於巴裏諾夫、庫庫什金這些怪人,您得理解他們。這類人,您是知道的,這是些藝術家、作家。或許,當初基督也是這樣的怪人吧。您會同意我這樣的說法,有些事情他還真虛構得不錯啊……”

讓我驚訝的是,所有的這些人都很少,也不喜歡談到上帝,隻有蘇斯洛夫老頭兒常常肯定地說:

“這一切都是拜上帝所賜!”

不過,我總是從這些話裏聽出某種絕望的感覺。我跟這些人處得很愉快,從他們的夜談中學到不少東西。我覺得羅馬斯所提的每個問題,像一棵棵大樹,深深植根於生活的土壤裏,在土壤的深處,這些樹根跟其他古樹的樹根交織在一起,在大樹的每個枝條上開出了思想之花,枝繁葉茂地長出了響亮的話語的葉子。我感覺自己在成長、在進步,飽吸了書籍那豐潤的蜜汁,我說話更自信了,霍霍爾已經不止一次笑著誇獎我:

“幹得好,馬克西莫維奇!”

要知道,我是多麼感謝他說出這樣的話啊!

潘科夫有時帶著他的老婆來,這是個小個子女人,一張溫柔的臉上長著一對聰明伶俐的藍眼睛,穿著城裏的流行時裝。她靜靜地坐在屋子的一角,溫文爾雅地抿著嘴唇,可是沒多久她就會吃驚地張開嘴,驚恐地睜大眼睛。偶爾聽到一句稱心的話,她雙手掩麵,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潘科夫向羅馬斯遞了個眼色,說:

“她聽懂了!”

常常有一些機警的人來找霍霍爾,他和他們一起來到我住的閣樓上,一坐就是幾個鍾頭。

阿克西尼婭給他們送吃送喝,他們就睡在閣樓上,除了我和廚娘,誰也見不到他們。廚娘對羅馬斯就像狗一樣忠誠,崇拜得五體投地。每天夜裏,伊佐特和潘科夫就用小船送那些人到附近過往的輪船上,或者羅貝什卡碼頭上去。我從山上望著小船在黑漆漆的或者閃著銀色月光的河水裏時隱時現。小船上搖晃著一盞燈籠,在吸引輪船船長的注意。我望著,覺得自己也是這項偉大的秘密活動的參加者。

瑪麗亞·傑連科娃從城裏來了,可我從她眼神裏再也找不到那令我難為情的東西,她的眼睛,我感覺已經是一個大姑娘的眼睛了。這個姑娘因為意識到自己有個可愛的外貌而感到幸福,也因為有個大個子大胡子男人照顧她而感到高興。那男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像跟所有人說話那樣,平靜並略帶嘲笑,隻是撫弄胡子更頻繁一些,目光更溫存一些。她的細嗓門發出快樂的聲音,她穿著天藍色的大衣,淡黃頭發上係著天藍色的帶子。她那孩子般的雙手奇怪地不停地動,像是在找什麼,像是要抓住什麼才好。她幾乎是閉著嘴唇一刻不停地哼著什麼曲子,用小手絹扇著粉紅的、快要融化的臉。她身上有種新東西惹得我很不爽,我生氣了。我盡量跟她少碰麵。

七月中旬,伊佐特失蹤了。有人說他淹死了,過了兩天才搞清楚:在伏爾加河下遊離村子大約七俄裏的地方,他的小船衝上長滿青草的河岸,船底被鑿穿,船舷被打爛。人們這樣解釋這次不幸,估計伊佐特是在河麵上睡著了,他的船在下遊離村子大約五俄裏的地方撞上了錨泊在那裏的三艘駁船的船頭。

這事發生的時候,羅馬斯還在喀山沒回來。當晚,庫庫什金到我們雜貨鋪來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麻袋上,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自己的腳,抽著煙,問:

“霍霍爾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他開始用手掌揉搓那張苦臉,輕輕地罵著,像喉嚨卡著塊骨頭似的吼叫。

“你怎麼啦?”

他咬著嘴唇瞟了我一眼,眼睛紅了,下巴直哆嗦。看他沒法說話,我不安地等著某個不幸的消息。最後,他向街上看了一眼,結結巴巴吃力地說:

“我跟米貢去了。見到了伊佐特的小船。船底被斧頭劈開,懂了吧?也就是說—伊佐特是被人害死的!這肯定是……”

他搖著頭,一句接一句地罵著,扯著嗓子嗚咽,接著又沉默了,開始在胸口畫十字。這個農民是多想放聲痛哭啊,可不能,也不會,渾身哆嗦,又恨又悲地喘著氣,讓人不忍直視。他猛地跳起來,搖著頭,走了。

第二天傍晚,孩子們去河裏洗澡,在上遊離村子不遠的岸邊,有隻幹透了的破駁船,船下麵躺著伊佐特。駁船的一半在岸邊礁石上,另一半在水裏,船尾的破舵板上掛著伊佐特的屍體,臉朝下,長長的身軀平躺著,被打破的腦袋已經空了—水流把腦漿衝走了。這個漁夫是被人從後麵襲擊的,整個後腦勺都被斧頭劈掉了。水流搖動著伊佐特,衝得他的兩條腿往岸邊甩,衝得漁夫的兩隻手在不斷劃動,仿佛他在奮力往岸邊爬。

岸上站著二十來個富農,沉著臉,凝神看著,貧農們還沒從地裏回來。賊頭賊腦、膽小如鼠的村長揮舞著手杖四處亂竄,抽著鼻子,用粉紅色襯衣的袖口揩著鼻涕。矮壯敦實的雜貨鋪掌櫃庫茲明大叉著雙腿,挺著肚子站在那裏,看看我,又看看庫庫什金。他凶狠地皺著眉頭,無色的眼裏淌著淚,那張麻臉看上去挺悲傷的。

“哎呀,這真是瞎胡鬧!”村長數落著哭起來,那雙羅圈腿邁著碎步,“哎,這些農民,簡直不像話!”

村長的兒媳,一個壯實的年輕女人,坐在礁石上,木然地望著河水,一隻發抖的手畫著十字,嘴唇嚅動著。她的下嘴唇又紅又厚,狗嘴似的向下垂著,露出黃色的綿羊般的大牙,很難看。小姑娘們、男孩們從山坡上像一團團的彩球滾下來,一身塵土的農民們也急匆匆地邁著步伐趕過來。人群在小聲嘀咕:

“這男人可喜歡惹是生非了。”

“這是怎麼啦?”

“看吧,那個庫庫什金也愛惹是生非……”

“就這樣白白把人給害死了……”

“伊佐特還是挺老實的……”

“老實?”庫庫什金哀號著朝農民們撲過來,“那你們幹嗎要殺死他,嗯?一群惡棍!啊?”

突然,一個女人歇斯底裏地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如同鞭子一般打在眾人身上。農民們叫喊起來,互相推搡著、嗬斥著、吼叫著,庫庫什金一下跳到那個雜貨鋪掌櫃跟前,照著他那張歪歪扭扭的麻臉就是一巴掌:

“欠揍,畜生!”

他掄起拳頭打開一條路,從亂哄哄的人堆裏跳出來,開心地衝我大叫:

“快走,要打架了!”

他挨了揍,從打破的嘴唇吐出了血,可他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情……

“看到沒有?我扇了庫茲明一耳光!”

巴裏諾夫向我們跑過來,心驚膽戰地回頭望著擠在駁船旁的人群,人群裏傳出村長尖細的聲音:

“哼,你說,我縱容了誰?你說啊!”

“我該離開這裏了。”巴裏諾夫不滿地說著,往山上走去。傍晚天氣酷熱,讓人喘不過氣來。紫紅色的太陽漸漸落到厚厚的瓦藍色的濃雲中,紅色的反光在灌木枝葉上閃耀著,好像聽到有什麼地方在打雷。

伊佐特的屍體在我麵前晃動著,破腦袋上的頭發被水流衝刷得筆直,好像立起來了。我回憶起他那低沉的嗓音和那幾句經典的話:

“每個人身上都有孩子氣,應該看到這點,應該看到孩子氣!比如霍霍爾,他像個鐵人,而他的內心卻是個孩子!”

庫庫什金跟我一起走著,氣憤地說:

“他們要把我們全搞成這樣……天啊,真是蠢啊!”

兩天後的一個深夜,霍霍爾回來了,看上去對某件事很滿意,對人特別親切。我把他讓進小木屋時,他摟住我的肩膀:

“睡得不夠吧,馬克西莫維奇!”

“伊佐特被殺了。”

“什麼—什麼啊?”

他的顴骨忽然凸起一大塊,胡子哆嗦著,好像涓涓細流湧上了胸口。他沒有脫帽子,站在房間中央,虛著眼睛,直搖頭。

“這樣啊,知道是誰幹的嗎?嗯,那……”

他慢慢走到窗前,坐在那裏,伸出雙腳。

“我跟他說過這事……官府有人來過嗎?”

“昨天區警察局局長來了。”

“嗯,有什麼結果沒?”他問道,然後自問自答,“當然,什麼結果也不會有!”

我告訴他,那個區警察局局長跟往常一樣,在雜貨鋪掌櫃庫茲明那裏打尖歇腳,並吩咐把庫庫什金投進看守所,因為他扇了雜貨鋪掌櫃一耳光。

“哦,那還能說什麼?”

我到廚房燒茶炊去了。

喝茶的時候,羅馬斯說:

“這些人真是可憐又可悲!他們殺了自己的好人啊!可以想象,他們害怕好人。就像這裏流行的說法,他們跟好人‘不投緣’。記得我被流放西伯利亞的時候,有個苦役犯跟我講:他本來是做賊的,他們一夥有五個人。其中一個說:‘兄弟們,我們幹脆洗手不幹了吧,反正也沒什麼好處,日子過得還是一樣糟!’就為這個,他們趁他喝醉睡著掐死了他。那苦役犯誇獎這個被掐死的同伴:‘後來我殺過三個人,但並不惋惜,隻是對這個同伴,直到今天還惋惜不已,這個好夥伴,聰明、快樂、心地純淨。’‘那你們幹嗎要殺害他呢?’我問道,‘是怕他出賣你們嗎?’他竟然一下子生氣了:‘不,他絕不會為錢出賣同伴的,絕不會!就因為我們跟他合不來,我們全都有罪,但就他一人像個正人君子。這可不大好。’”

霍霍爾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背著雙手,嘴裏叼著煙鬥,穿一身長及腳後跟的韃靼式白褂子,一雙光腳重重地踏著地板。他若有所思地輕聲說:

“我有好多次遇到這種害怕正派人、害死好人的事情。他們對這樣的好人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先巧妙地設計陷害他,然後千方百計消滅他;另一種是像狗一樣,仰望著他,匍匐在他麵前,這種態度較少見。至於向正派人學習如何生活,仿效好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能,也不會。也許,是他們不願意吧?”

他端起那杯已經冷了的茶,說:

“可能他們是真不願意啊!您想想,這些人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已經習以為常,可是,忽然冒出一個人起來造反說:這樣生活可不行!不行?可我們把最好的精力都投入到這樣的生活裏了,見你的鬼去吧!‘啪’的一聲,照著這位說教的正派人就是一個大嘴巴。你少管閑事!不管怎麼樣,那些敢於說出‘這樣生活可不行’的人才是明白生活真理的。真理與他們同在,也正是他們把生活推向好的方向。”

他往書架揮了一下手,繼續說:

“特別是這些書!哎,要是我能寫書該多好!可我不適合幹這行,我的思想笨拙、沒什麼條理。”

他坐到桌子旁邊,胳膊肘支著,抱著頭,說:

“伊佐特真是可惜了……”

接著沉默了好久。

“好吧,我們去睡覺吧……”

我回到閣樓上,坐在窗前。田野上扯起了閃電,照亮了半個天空;當天空射出微紅的光束時,似乎連月亮也哆嗦起來了。狗兒們在衝動地哀號,要是沒有狗吠,我還真以為自己住在一個荒島上。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鳴,從窗戶湧進來一大股悶人的熱氣。

我麵前躺著伊佐特的屍體,就在這岸邊的柳叢裏。他那發青的臉朝著天空,但他那玻璃似的眼睛卻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內心。金黃色的胡子末端黏成尖尖的一個小團塊,裏麵隱隱可見愕然張開的嘴。

“最重要的是,馬克西莫維奇,仁慈、親切!我之所以喜歡複活節,就是因為它是最和藹可親的節日!”

他那被伏爾加河衝刷得發青的腿上,緊貼著一條被酷熱的陽光曬幹了的藍褲衩。蒼蠅在漁夫的臉上嗡嗡地叫,他身上發出陣陣讓人發暈、作嘔的氣味。

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羅馬斯躬身進來,坐在我的單人床上,一把握住大胡子。

“我嘛,您知道的,要結婚了!是的。”

“對女人來說,這裏怕是有些艱苦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像在等我說下去,可我不知該說什麼。閃電的反光射進屋子,把屋裏照得通亮。

“我要跟瑪莎·傑連科娃[  瑪莎是瑪麗亞的昵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