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被逼上絕路的男人下定決心要完成某一件事的時候,其執行能力真是讓人不寒而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把警察和家人都拿來當工具使用。
九月三日的傍晚七點,炎宏約上記者又一次走進了“有客來”。和以往不同,炎宏提前訂好了位置,而且是在一個靠近前台的最角落的地方,與其他就餐的位置相隔甚遠。
“這個角落以前有位置嗎?”餐桌前,鬥魏疑惑地問道。
“是這樣的,”身後一名女服務員微笑著走了過來,“這位先生訂位置的時候特地交代想聊一些私人的話題,不想被其他人聽到。但是很遺憾,我們這裏沒有這樣的包廂。我們向老板反映後,老板示意我們這是顧客的正常要求,要我們一定滿足,所以我們在距離就餐區較遠的前台這裏給你們安排了一個位置,隻要你們聲音小些,是完全可以的。”
“那你們還怎麼工作?”
“這是我們在設計餐廳時考慮不周,自然由我們承擔這份責任。在你們用餐完畢前,我們所有服務員都會遠離前台區域,保證你們空間的私密性。為了感謝你們指出我們餐廳的不足,我們會為你們打八折以示感謝。”服務員說完這番話,微微笑著。
“這家餐廳還真是有意思。”鬥魏心裏如此想著,轉身麵向炎宏。
“怎麼?還怕我欠你一頓飯嗎?”鬥魏笑著將外套脫下,掛在椅子上。
“這頓我請。”炎宏樂嗬嗬地笑著,推給對麵的鬥魏一套餐具。
“怎麼又是你請?”鬥魏有些好奇。
“有事相求,隻能再請你吃一頓咯。”炎宏低頭抿著嘴笑,招呼了一聲服務員,“再上一壺冰水,謝謝。”
“這不是有一壺熱水嗎?還上什麼冰水?”
“摻著喝啊,不然等熱水涼下來要好半天。”炎宏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瞄著鬥魏。
“現在點菜嗎?”服務員和以前一樣俯身輕聲問道。
“好的。”炎宏接過菜單,翻看了幾頁,點了一道“江邊明月”和“登高望遠”,“該你了。”
炎宏將菜單遞給鬥魏。鬥魏仔細地看了一遍,點了一道“金雞獨立”,一道“九牛一毛”。
“你點的這兩道可是送分題啊。”炎宏靜靜地說道。
“反正都是你請,無所謂了。況且你一定能贏我嗎?”鬥魏將菜單遞還給女服務員。
“主食還是饅頭和米飯嗎?”女服務員輕聲問道。
“對。”炎宏點了點頭。
“好的,馬上就齊。”女服務員轉身離去。鬥魏望了望周圍,背後一桌食客距離他們七八米遠,左手邊是餐廳的前台——一張近一米高的弓形高台桌,對麵和右手邊則是貼著壁紙的牆壁。
“真怪。”鬥魏不自覺地笑著說道。
“不過服務確實很貼心,對嗎?”炎宏說道,“好了,進入正題吧。我猜你選的那道‘金雞獨立’有雞肉,而‘九牛一毛’嘛,應該有牛肉吧。”
“你今天晚上好像沒什麼興致?”鬥魏右手支著臉頰問道。
“該你了。”炎宏隻是輕聲說道。
“好吧。你點的那道‘江邊明月’應該有粉絲、青菜和雞蛋,而‘登高望遠’嘛,就猜豆腐和麵粉吧,可能是某種糕點類的東西。”
“嗯,有道理。”炎宏附和道,右手輕輕握著那半杯熱水。
“你是有什麼心事吧?剛來的時候看著挺高興的啊。”鬥魏有些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
“一會兒邊吃邊聊吧。”炎宏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
周圍觥籌交錯的聲音似乎形成了一道劃分界限的帷幕,一邊是喧囂,一邊是靜謐,鬥魏眼中有些詭異的沉寂。
“菜上齊了,額外送給兩位的精品涼菜,雪山牛肉粒。”服務員將餐盤上的菜肴依次擺上桌。鬥魏瞄了一眼那道贈送的菜品,是一盤冰激淩上澆著一層細碎的牛肉粒。
“慢用。”女服務員微微俯身,然後離去。
“現在可以說了吧?”鬥魏抄起筷子準備夾菜。
“你今天也有些不對勁啊,忘了還沒有看結果嗎,就開始吃?”炎宏說道。
“哦。”鬥魏竟覺著炎宏的語氣中透著一絲嚴厲,一時愣在那裏,而炎宏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
“我猜的都對了,但你還是贏了。”
鬥魏停下筷子,直視著炎宏:“早知道你今天是這個狀態,我就不來了。”
“其實是案子的問題,我現在差一個死角就可以將案件的謎底全部揭開,而要揭開這個謎底,非要有你的幫助不可。”炎宏握著那半杯熱水的手又緊了緊。
“全部揭開?”鬥魏好奇地問道,“凶手難道不是列傑嗎?”
炎宏的目光在聽到這句話後猛然筆直地投向鬥魏,眼神淩厲,但緊接著便如同逐漸熄滅的火苗般黯淡下去。
“我先給你講一個從網上看的新聞吧。”炎宏喝了一口水杯中的水,接著又添了一些熱水,但沒有添滿。
鬥魏沒有應聲,隻是點了點頭。
“一家超市裏,老板和員工抓到了兩名行竊的女賊。因為有監控,女賊無法抵賴。被抓到後女賊哭喊著求饒,並且一再保證不會有下一次。最後,老板答應放走她們,但是有一個條件。”
說到這裏,炎宏的目光望向鬥魏。
“用身體來換取自由對嗎?”
“對。”炎宏一邊朝杯口吹氣,小口酌著,一邊說道,“最後,這兩個女賊在又一次行竊時失手被抓,供出了超市的老板和員工。其實這個故事到這裏就完了,但是在看完這個新聞後,我想了很多,最重要的就是,為什麼那個老板和員工會做出這樣下流的事情?”
“因為他手上有那兩個女孩的把柄。”
“不,不對,”炎宏搖了搖頭,“有把柄並不是直接原因。我相信如果換成是我們兩個,我們一定不會這樣。”
“那是為什麼?”
炎宏擺了擺手,望了一眼周圍的食客,接著說道:“其實這個答案就在我們心裏,為了更好地把它誘導出來,我們再回到這個案件上吧。”
炎宏將那半杯熱水放在自己胸前,用手感受了一下那滾燙的蒸汽,接著又加了點涼水喝了一口,然後又加了點熱水,如此反複,直到水溫正常。
“你今天是……”
“剛才我演示的,就是羅偉案件中凶手行凶時的心理活動以及手法。”炎宏靜靜地說道。
“是誰?”
“就是羅偉自己。”炎宏苦笑著說出了答案,望向鬥魏的眼神中滿是落寞。
“羅偉自己?”鬥魏好奇地問道,“怎麼可能?”
“當然可能。當一個被逼上絕路的男人下定決心要完成某一件事的時候,其執行能力真是讓人不寒而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把警察和家人都拿來當工具使用。”炎宏壓著嗓音靜靜說道,“一般來講,凶手在殺完人後目的便已達成,而羅偉的案件裏,在他親手終結掉包括自己在內的兩條性命後,他的目的才剛剛開始。”
“什麼目的?”
“一場救贖,一場邪惡、華麗又悲哀的救贖。”炎宏慢慢說道,“其實從調查案件開始,有許多零碎的線索甚至微不足道的細節我都有深入徹查,但是到最後都模棱兩可。而在列傑歸案後,這種疑惑就更深了一層。因為安隊長調查的外圍除了列傑外,其他竟然毫無線索,這是非常奇怪的一點,之前從未碰到過如此情況。我驚訝地發現,這種疑惑像是一個旋渦,之後案件不管再有什麼線索或者信息,都無法將我從這個旋渦中拽出來。自始至終,列傑的不在場證明都不怎麼清晰,但也無法認定他便是凶手。接著我開始走訪列傑的生活圈,工友也好,以前的鄰居也好。這樣的走訪進行到他的前妻徐麗那裏時,我忽然發現工友和鄰居眼裏的列傑和她嘴裏所描述的列傑有一些地方是不相符甚至完全矛盾的,這樣的情況也出現在一名和列傑一同下班回家的工友身上。隨著我更加深入地調查,我發現有很多巧合的地方,例如列傑的那個同事說列傑是在八月份左右開始和他同行回家讓他看到自己樂於助人的一麵,徐麗也是在八月份左右為孩子辦理了轉學,甚至徐麗用不明資金訂購車也是在八月份左右。你不覺著巧合嗎?一個嫌疑人周圍的人同時出現這麼反常的舉動,而這個時間點竟然和命案發生的時間幾乎一樣。”
“所以呢?”鬥魏的眼睛直視著炎宏。
炎宏笑著說道:“所以我就想,為什麼隻有徐麗口中的列傑和我看到的列傑完全一樣,是一個懦弱、善良而又毫無原則的家夥,卻和其他人口中的列傑不相符?
“再者就是那三枚指紋。我當時一心覺著是有人陷害列傑,而且是鄧輝的可能性極大。因為根據我們鑒定科的同事描述,利用載體是不可能將指紋如此細膩自然地複刻到車把手上的,但是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整個車把手都是後換的,而鄧輝是司機,又正好負責車輛的保養維修,再加上他與薔慧的關係,所以嫌疑最大。但是在調查過程中,列傑說從來沒有在鄧輝在場時碰過那輛車,而鄧輝也說過他幾乎記不清與列傑相遇時的場景,因為那個家夥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自然鄧輝可能會撒謊,但是這要冒相當大的風險。因為列傑隻要提出和他完全相反的事實,那他便會將自己置身於險境,所以我想他應該沒有說謊,隨後對列傑的審訊也證實了這一點。接著我又苦思冥想,鄧輝有沒有辦法在不在場的情況下讓列傑在車門把手上留下指紋,而且隻能有他的指紋。但我想不出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又回想起列傑在第一次審訊時供述了他最後一次見到羅偉是在羅偉獨自練車的時候,應該是在案發前的一到兩個月。在那個時候,結合初期搜索到的一些不可忽視的線索,我的腦海中便產生了一個怪異的猜測。直到前幾天徐麗終於開口,我們抓住在賭館與列傑會合的神秘人後馬上開始偵訊,並且調查其人際關係,終於破了另一個大案。”
“另一個大案?”
“製毒販毒,列傑就是製毒環節上的一員。也許靠勒索,來錢的速度依然無法讓他滿足,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鋌而走險。至此,我終於驗證了我的那個猜想:列傑確實是罪犯,但他不是殺害羅偉的凶手。他之所以無法給出不在場證明,是因為當時的他正夥同同夥在郊區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製造毒品,他不敢用那些人當不在場證人,因為根本經不起盤問。而徐麗口中的列傑不過是列傑拿列小朵和金錢威逼利誘的結果,因為一旦徐麗供出他賭博的內情,警方馬上就會順藤摸瓜,查出他長期勒索羅偉的事實,而根據這個事實,很有可能查出他製毒販毒的罪行。”
“你的意思是,栽贓列傑的就是自殺的羅偉?”
“沒錯,包括那個印有列傑三枚指紋的車門把手,我想也是羅偉那天晚上看似巧合地碰到列傑的傑作。”炎宏點了點頭,“二十年前,羅偉在喝醉後被薔慧自導自演的一場強暴犯罪所脅迫,出於內疚,供養並迎娶了薔慧。當時的一幕被列傑拍照取證,在那之後,羅偉長期被列傑勒索。我想薔慧不認識列傑的真正原因,應該是羅偉在這二十年中極力保護著自己的家人,不讓薔慧和羅雪卷進去。可悲啊,他到死都不知道當年醉酒的他隻不過是被利用了而已。長期被勒索的生活讓他苦不堪言,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身患絕症。他為了家人的未來,用周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上演了一場無比華麗的悲劇戲碼。”
說到這裏,炎宏望了一眼鬥魏,後者隻是靜靜地聽著。
“你還記著那張煙頭的照片嗎?”
“自然。”
“其實那張照片裏有一處很隱秘的矛盾,如果我們不認真思考,是絕對意識不到的。那張照片裏,羅偉的腳下有一根卷曲的還未抽完的煙蒂,死時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保持著夾煙的動作。我們當時推測這是羅偉在死前用煙頭進行反擊,但是這裏有一個很大的矛盾:如果真的有一場搏鬥而且羅偉試圖用煙頭進行反擊,那他的左手在死時怎麼可能還維持著夾煙的動作?換言之,現場進行過搏鬥的那些痕跡和死時左手保持夾煙的動作根本就是矛盾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幾封威脅信。”
“威脅信?”
“你還記著你那天問我薔慧將我叫進臥室有什麼事嗎?”
“就是看那些威脅信?”
“對,”炎宏點了點頭說道,“那幾封威脅信上點名指出了羅雪,而且寄出的時間是在羅雪又一次旅行之前,但是我在詢問後得知羅雪旅行前根本沒有受到羅偉的勸阻,這不是很奇怪嗎?”
“也許羅偉根本不關心羅雪也不一定。”鬥魏聳了聳肩。
“確實有這個可能,”炎宏笑了笑說道,“但我當時拋開了這種可能,那麼可能性就隻剩下一個:羅偉知道根本沒有人在威脅他們,包括現場在內的一切都是人為的,而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羅偉。後來我調查了羅偉經常買雜誌的那個書攤,據老板回憶,羅偉幾乎隻買那本叫作《中年世界》的刊物,也正是因為這樣,在他買了另外兩本叫作《意林》和《讀者》的刊物時,老板才會記得非常清楚,但這兩本雜誌我很確定沒有在羅偉的家裏或者辦公室見過。後來老板又找出另外兩本羅偉買的那兩期刊物,我在裏麵找到了所有威脅信上裁下來的字片。在我看來,這是羅偉在本案中唯一一處考慮不周的地方,也許他覺著警察不會查得這麼細吧。”
“但他是如何自殺的呢?”鬥魏好奇地問道。
炎宏抿了一口水接著說道:“為什麼羅偉的車技那麼爛卻依然要把車開到車庫的最裏麵?為什麼當時停車場根本沒人使用,羅偉卻依然要把車子的角度擺正,甚至還撞壞了車的尾燈?因為他自導自演的這幕悲劇裏,最重要的道具便是那輛運送建材和垃圾的鬥車,他要將車開到那輛車的尾部,而且駕駛座的門要正衝著鬥車的車尾。接下來需要的就是最簡單的工具了,一把手槍和一根橡皮筋。”
“手槍和橡皮筋?”
“沒錯,”炎宏微垂著眼瞼說道,“那種大型掛鬥車的車盤下有突出的鐵片和螺絲釘,隻要將橡皮筋從手槍的扳機處繞過,然後打一個死結,再套在車盤下的兩個螺絲或者其他任何突出的地方,便可以固定。”
“然後趴在車座上大幅度地俯身,用空出的右手把住手槍的上方朝自己的心髒用力拉對嗎?”
“對。”
“但是這裏有很多問題。”鬥魏抿了口水說道,“第一,橡皮筋的張力很大,而且沒有任何硬度,不足以扣動扳機。而且他隨身攜帶著橡皮筋,如果在案發後被警察從車底搜出,再被周圍的人認出這是他攜帶的,那不就前功盡棄了嗎?第二,同樣的道理,雖然這個計劃順利完成的話,手槍可以暫時被彈回到車底,但是一旦被發現,那麼手槍上的指紋會馬上讓羅偉變成一個笑話,這似乎有些太一廂情願了。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他怎麼保證他在開槍自殺時列傑一定在和同夥製毒而拿不出人證?”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炎宏笑著伸出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搖了搖,“隻要用指甲尖頂住敷在扳機上的橡皮筋就可以了。但是我想羅偉計劃的初衷不是這樣。”
“那是什麼?”
“是訂書釘,”炎宏說道,“我想他買的那盒訂書釘的作用就是這個。隻需將訂書釘卡在扳機和橡皮筋之間,再將橡皮筋調整到合適的長度,那樣的張力和硬度足夠扣動扳機。但是這樣一來,會出現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訂書釘有很大可能會掉落在現場。那樣幹淨的地麵上,一顆訂書釘還是很顯眼的,警察沒有發現橡皮筋還好,如果發現了,再加上這顆訂書釘,可能會產生不好的聯想,所以羅偉才放棄了這個想法。至於橡皮筋的來源,確實很重要,從羅偉的角度出發,橡皮筋如果被人一眼認出,哪怕是家人認出是他自身攜帶的,那也會極為不利。就算是自己偷偷出去買也不會放心,因為羅偉知道他死後警察一定會調查他死前的行蹤。所以從這角度講,羅偉不會隨便拿一根橡皮筋作案,哪怕是一根看起來已經被遺忘了的橡皮筋,因為他輸不起,所以他換了一種思路。”
“什麼思路?”
“用橡皮筋但不一定要買橡皮筋啊。”炎宏歎了口氣,“據羅偉周邊的人交代,他來的時候拿了兩個箱子,在當晚去地下車庫時急匆匆地順手拿了一個箱子便走了。經過查證,那個箱子中放的是衣物,但是有一點很讓人捉摸不透。”
“哪一點?”
“據薔慧回憶,那個箱子中放的確實是衣服,但不是正裝,而是幾件寬鬆的運動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