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1 / 3)

�\u0014�\u0013��愛是什麼做的?為什麼它那麼脆弱,又那麼堅硬?

洛特雷亞蒙

報案者

下午四點,米穗在唐詩偉的陪同下到隊裏報了案。這對青年出現第一秒起便在辦公室裏引起了一陣不小的動靜。

米穗纖細白皙,唐詩偉高大俊俏,你很少會在熒幕之外的現實裏看到這樣漂亮又登對的情侶。

小劉一邊給他們做著筆錄,一邊偷偷朝楊濤使著眼色,示意他多看一眼算一眼。

楊濤的目光從米穗的臉流轉到她的手腕,她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個青玉手鐲。

精致而高雅的年輕人全身上下無論哪點都惹人喜歡,連戴在他們身上的飾品都仿佛升了一個價位。若不是米穗額上的那一塊若有似無的淤青,他甚至會忘記他們是來報案的。

那塊淤青是他們來報案的原因。米穗輕輕偎在唐詩偉的臂膀裏,抬著頭,略帶焦愁地盯著楊濤。

楊濤認得他們。前段日子,電視上滾動報道著他們的事情。

二○一○年,還在讀大學的米穗因事故而落水,因腦部受傷而陷入昏迷,至今已六年了。就在米穗的家人都幾乎放棄的時候,唐詩偉在她昏迷的第二個年頭找到了她,接著是不離不棄的五年守護。

昏迷六年後,米穗奇跡般醒來,她的記憶停格於落水之前,對於那天發生的事也隻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據她描述,那天她不知為什麼到了城西的護城河邊,陽光灼然,她被人從身後襲擊,摔進了河裏。唯一記得的是金色的陽光以及透過陽光朝她伸來的雙手。可惜的是,她對其他事情一無所知。警方在這六年中竭盡全力,排查了所有嫌疑人,包括米穗的追求者們。唯一一個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的,是曾經追求米穗不成,還威脅過她的柯澤鵬。可自從這事發生後,柯澤鵬消失不見了。警方將他列為重點嫌疑對象進行搜查,卻一直沒有結果。目擊者們的證詞片麵且帶有強烈的主觀意識,至今也隻知道,事發之前米穗曾懷疑有人跟蹤她。警方連施害者的模糊描述也沒有。為了避免被再次傷害,米穗全家換了住址,隱姓埋名地重新開始新生活。

在米穗醒過來的第一秒,她看見的人就是唐詩偉。上天為這場世紀愛情畫上了個完美的句號。

媒體蜂擁而至,因為現代社會爾虞我詐,極少能聽到這樣動人又圓滿的故事,他們的故事理所應當地霸據了熱搜榜的第一名。

再然後?

楊濤瞥見米穗一邊緊張地撥弄著手指,一邊抬頭看著唐詩偉,仿佛征詢著對方的同意。直到唐詩偉點頭,她才用一種輕緩的語調向警察們描述了事情的經過。

醒來後的米穗接到大量媒體的采訪請求,唐詩偉為她擋住了絕大多數,然而還是有人通過某些非常規渠道拍到了她的康複照片,以至於泄露了她目前居住的地方。兩個禮拜前,米穗出院了。為了重新融入社會,米穗堅持從父母家搬了出來,住進了唐詩偉的房子裏。

出院那天,等在門口的記者很多,她躲在唐詩偉的懷裏,蒙著頭。從衣服的縫隙中,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站在街口久久地凝視著她。兩人四目相交的那刻,那人猛地轉身,拐進了一邊的小巷裏。

起初她並沒有過多在意,可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說到這兒,米穗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抿緊了唇。唐詩偉接過話頭,他的聲音裏除了憤怒,還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恐懼。

米穗放在家門口的植物被人用開水燙死了。那盆風信子是唐詩偉買給她的,才剛發芽兒,嫩綠嫩綠地站在花盆裏。一夜後再看,才開出來的嫩芽被燙成了焦黃色,零落地散在土裏。

再然後,米穗出了一趟門,回家後發現鑰匙不見了。她的鑰匙放在包的最底層,還用錢包壓著。路上她坐公交車的時候,有個男人始終貼著她站著。那人沒有偷錢包,卻偷走了她的鑰匙。

再然後,米穗在她的抽屜裏發現了一支口紅,橘紅色的,已經用了三分之一。自從出院後,她從未買過化妝品。那人偷了她的鑰匙,進家給她送了一支用過的口紅,又悄無聲息地出去,沒有驚動家裏的任何人、任何動物,包括那隻警覺的退役警犬。

米穗覺得害怕極了。本來麵試好的一個工作也被她直接推掉了。

她待在家裏,不敢出門。就這樣,在安靜了一個禮拜,米穗覺得沒什麼問題的時候,她出門回來時再次遇上了那個黑衣的男人。

他靜靜地等在米穗和唐詩偉家門前的小巷口,雙手揣在口袋裏,雙眸從帽簷下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天唐詩偉沒有陪在米穗身邊,等米穗發現那男人時,已經來不及了。

米穗直覺危險,轉頭就跑,沒想到男人竟追了上來,米穗的心被恐懼占據了,她越跑越快,甚至聽見膝蓋骨在作響。

男人喊了她的名字,他的聲音沙啞,他要米穗站住。

他的喘息回蕩在小巷裏,每一下都好像砸在米穗心上。

米穗怕極了。她跌跌撞撞從小巷裏衝了出來,一頭紮進來接她的唐詩偉懷裏。

她的額頭碰到了唐詩偉戴著的項鏈。

她慌張地告訴唐詩偉,身後有人跟著她。唐詩偉探頭去看,隻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巷道的盡頭。

米穗想來報案。唐詩偉本想私下解決,可耐不住米穗的央求,這才帶著她一起出了門,來到楊濤隊裏。

說罷,米穗摸出那截口紅,遞給小劉。楊濤發現,她看著口紅就如同看著一條毒蛇,很驚懼。

米穗

從警局回家後,米穗一直睡不著覺。唐詩偉躺在她身邊,他的呼吸聲很弱,稍不注意甚至聽不清,非得她趴過去,把耳朵貼在他的鼻子上才能聽清。她想了很多,不隻想那個六年前害她的男人和唐詩偉,還想她自己。

她的腦子裏一片混沌。醒來時,她說謊隻是為了快些逃離那個全白的病房。事實上,她不僅不記得那個跟蹤他們的家夥,她也不記得唐詩偉。唯一在她腦子裏有印象的,是“唐詩偉”這三個字,可她無法將這個名字和眼前的人對上。

醒來時,唐詩偉趴在她的床邊,睡得很安穩。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唐詩偉一下驚起,目光先是迷茫,緊接著一下子又亮了,一種複雜的情緒瞬間填滿他英俊的雙眸。

很快地,唐詩偉叫來醫護人員,七七八八圍了一圈,給她做著檢查。

米穗的目光穿過人群,費力地看向唐詩偉。那人的相貌猶如畫中人一般俊美。她的腦子裏出現一個模糊的場景——這些年它一直縈繞在她的夢中。

她記得一片陽光金黃燦爛地懸在頭頂上,她浸在水中,透過清澈的水波,看見一個人彎著腰,衝她焦急地伸出雙手,要將她從水中拉出來。

她覺得那人就是唐詩偉,而唐詩偉就該是眼前這人的模樣。

她不知道夢的真偽,所以她沒告訴任何人,可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唐詩偉,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最誠實的,此時它這樣深深地依賴著唐詩偉。

之後的複健一直都是唐詩偉陪著她做的,從開口說話,到緩慢地起身行走。唐詩偉請了長假,和她寸步不離:白天陪她說話,晚上就睡在她的床邊。

唐詩偉拉著她的手說:“米穗,我真怕這是個夢,一眨眼,你又走了。我要守著你,不叫任何人把你帶走。”他又說:“米穗,我有很多很多的錢,可以養你一輩子。如果我死了,它們都是你的,房子、車子,都是你的,但你要是我的。”

他說著說著,眼睛就濕潤了,水霧掛在他的睫毛上,一眨一眨的。

米穗說不出話來。她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她隻能被動地接受這份愛,卻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她不記得的事情,唐詩偉就一遍遍告訴她。米穗心中這份隱藏的愧疚感,在唐詩偉給她說他們的過往時變得尤其沉重。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記得了,那她還是過去那個人嗎?科學家們認為,人體所有的細胞全更換一次需要七年。也就是說,七年之後,你就是一個重新再生的人,你的一切細胞都是新的。

米穗更緊地抱住了唐詩偉的腰。她的動作大了些,唐詩偉狠狠地喘了口氣,那氣息噴進她的耳朵裏,熱乎乎的,帶著潮意,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的心因此安定了許多:她還活著,唐詩偉也還活著。她在唐詩偉的眼皮上親了一口,又閉上了眼睛。

夢裏,她又看到了那片水和金色的太陽,覺得全身暖烘烘的,夢中的唐詩偉透過水麵,微笑著伸手拉住她。

接著他開了口,他的唇很不自然,是一種華麗的深紅色。

米穗費力地去聽他在說什麼,半晌,她聽清了,忽然全身一個激靈。

唐詩偉說:“米穗,你喜歡我給你的口紅嗎?”

說完,他臉上的皮一塊一塊地燃燒起來,整張臉很快沒了形狀。

米穗猛地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大汗淋漓,全身顫抖。夜未央,她的心髒如被人用拳重擊,她倏然回頭,隻見唐詩偉砸吧一下嘴,沒醒,翻了個身。

她緊緊地盯著唐詩偉的背影,心髒緊縮著,太陽穴突突跳著疼,指尖如遭針刺。她的目光上移,牆上的鍾顯示現在是淩晨兩點半。

米穗哆嗦著,伸出手,探了探唐詩偉的鼻息。

唐詩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他問了句:“誰?”

米穗一愣,下意識說了聲:“是我。”

唐詩偉迷迷糊糊地看著她,過了會兒,回過神來,他的聲音溫柔,伸出手臂,將米穗摟進懷裏。

“乖,你怎麼還不睡?睡不著嗎?”

米穗窩在他的懷裏,聽著他還未完全平息的心跳,微微地搖搖頭。她的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個問題:剛才她那麼大的動靜,唐詩偉都沒醒,為什麼偏偏這時候就醒了呢?

他也害怕嗎?他害怕的是誰?是那個跟蹤她的神秘男人,還是她自己呢?

半截口紅

米穗和唐詩偉離開後,楊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重新調出當年的檔案記錄看起來。

米穗是大學裏人氣最旺的女孩之一,追求者無數。她和校草唐詩偉郎才女貌,一樣的相貌出眾,一樣的家境殷實,他們從大一起就在一起了。誰料,畢業前夕,城西發生一起車禍,車還起火了,而米穗則被人發現在岸邊,因溺水而奄奄一息。據調查,那輛車是登記在米穗名下的。

除了米穗外,破案人員並沒有發現現場有第二者的痕跡。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米穗的車會被燒成骨架?而米穗又為什麼會獨自到了河邊,被人推落水中?最後,她又是怎樣從河裏爬出來的呢?

楊濤從塵封的卷宗裏找不到任何頭緒,隻是心頭一直有某種怪異的感覺。末了,他隻能合上那些舊年記錄,往後一仰,捏著那半管口紅看。

托有化妝品收集癖的老婆的福,他大概也知道這口紅是香奈兒豆沙色,市麵上應該已經絕跡了。膏體已經幹了,當年的調查報告裏沒有提過這管口紅。

楊濤歎了口氣,目前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這兩人目前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調查稍有差池,整個警隊的聲譽都得賠進去。楊濤頭疼得厲害,給小劉打了個電話,分配了一下監視的任務,收拾東西回了家。

老婆早已做好了飯菜,它們現在還有餘溫。

楊濤心不在焉地扒拉著飯菜,他始終覺得那口紅大有文章。是威脅,是警告,還是別的什麼?它傳遞了什麼信息呢?

想著想著,楊濤又將口紅旋出,對著燈光看著。就在這時候,老婆忽然湊過頭來,驚訝地呼了聲。

“這哪裏來的?”

“怎麼?”

老婆瞪大眼睛,搖搖頭。

“限量版中的限量。當年我跑遍了所有專櫃都沒買到,這是要訂購的。”她嘖嘖兩下,不顧楊濤的阻止,一把將口紅拿過去仔細看著,“這東西不但價格貴,而且還得提前排隊預訂,等他們從總部調貨,可麻煩了。唉?”

說著,老婆似乎發現了什麼,擰起了眉頭,對著燈光照了又照,嘟囔起來。

“這誰啊?好不容易買到這麼好的口紅,居然不用,就這麼浪費……”

老婆的話沒逃過楊濤的耳朵,他一下來了精神,將口紅取過來。

“訂的話,是不是得用真名?還有你為什麼說它沒被用過?”

老婆輕輕笑了下,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開腔:“當然得用真名啦,身份證、姓名,還有以往的香奈兒消費記錄,一樣不能少。你看,”她湊過頭來,點了點膏體前段,“這兒,如果是人擦過,這兒會有油脂印,但是這個切麵是被人用刀子切的,多平整。不知道誰那麼浪費?不用不如給我……”

她囉囉嗦嗦地邊說邊進了廚房。這下楊濤終於有了頭緒,他趕緊將口紅的色號抄下來,撥通鑒證科的電話,吩咐對方查辦。

而就在他剛剛放下電話的那一秒,唐詩偉的電話打了過來。楊濤剛一接起,就聽那頭傳來顫抖的聲音。

“同誌,我們家的狗被毒死了——”

楊濤警覺起來。他見過唐詩偉家的狗,那是一條退役的警犬,體格健壯,渾身毛發油亮,見著生人會不動聲色地靠近,十分聰明。

這樣的狗從不會亂吃東西,然而現在它卻被毒死了。

幾天前,它也沒能守住家門,幾次三番地讓那個奇怪的家夥潛進了唐詩偉的房子,燙死了他們的風信子,留下了這管口紅……“我們這兩天出去住,避一下風頭。警官,麻煩你們負責一點,不要隻是嘴上說得好聽,卻把我們公民的生命當成兒戲!”

唐詩偉滿腹抱怨,他不給楊濤申辯的機會,兀自掛上了電話。

楊濤愣了片刻,趕緊給小劉打了過去。

“怎麼回事?”

楊濤話音未落,就聽小劉那頭是一陣喧嘩叫嚷。小劉抽空在喧鬧中衝楊濤開口:

“頭兒,我攔不住啊,他們非要搬家!”

話音未落,唐詩偉的聲音飄進了楊濤的耳朵裏。

“你們閃開,狗都被毒死了,離死人還遠嗎?”

“唐先生,您冷靜點,我們警方一直守在您的門外——”

“你們守?那你給我解釋下我家的狗是誰弄死的?有人進來下毒了又出去,你們都守不住,要你們有什麼用?給我閃開!”

在他凶狠的叫囂中,楊濤沒有聽見米穗有一絲半點的動靜。他捏著電話,仿佛能夠看見那頭的米穗:她縮著肩,躲在唐詩偉的懷裏,低著臉,顯得安靜而脆弱。

楊濤衝那頭的小劉開口。

“你讓他們走,你跟著,看清楚住的地方,馬上通知我。”

小劉仿佛愣了下,“嗯”了聲,掛線。楊濤放下手機,回到書房,將口紅放在書桌正中間。

神秘的跟蹤者究竟是誰?他為什麼能夠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一個房間,殺死它們,再悄無聲息地離開呢?

唐詩偉

從那小子出現的第一秒起,唐詩偉就知道自己的噩夢成真了。

盡管對方戴著帽子和口罩,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唐詩偉還是從他的眼神一下就認出了他。

那種困擾了他整整六年的噩夢終於如惡魔一般降臨到了身邊。

現在,他坐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摟著米穗瑟瑟發抖的肩,說著安慰的話。整個世界安靜得隻有他自己的聲音。牆上的兩個人影似乎始終無法融成一個,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米穗無法給他任何回應,她隻是顫抖著,蜷縮著,仿佛隨時就要消失不見。隻有唐詩偉自己知道自己的內心是多麼的孤獨和驚懼,也隻有唐詩偉清楚,對方那駭人的殺意究竟是衝誰而來的。

是的,那天唐詩偉看清了跟蹤者的相貌,就在那家夥在小巷裏追著米穗時,他遠遠地瞥見了那家夥的臉。

而那一眼足以讓他陷入無邊的怯懦中。

他撒下了彌天大謊,現在是時候該被謊言反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