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愛之絆
當我趕到醫院時,黃怡然已經不行了。原本就單薄的身子如今更顯得無力,整個人像失了所有顏色一樣變得蒼白。
醫生說她中了七刀,和她的父親一樣。不同的是隻有最後一刀才紮在了致命的地方。而她竟然還拚著最後一口氣,給我打了告別的電話。
我握著她垂在床單外的手,醫生們推著她的病床急匆匆地往急救室裏趕,頭頂的白熾燈亮得我眼花。她已經有些神誌模糊了,卻還努力看著我的方向,瞳孔擴散,無法聚焦。
她的手很涼,那是曾經舞動於花瓣中的手,是我無數次碰觸過的手,是我千百次凝視過的手,可今天這一切就要消失了。
我一直陪著她跑到了急救室門口,醫生狠命攔住了我,她的手指從我手裏滑落。我分明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合在對我說話,急忙拉住了病床,俯下身,跪在她旁邊。她拚命喘息著,像要耗盡生命一樣對我開口:“還記得那個故事嗎?”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之後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絞。
一 霧中謎
清早剛一到隊,我就被隊長連拖帶拽地弄上了車,手忙腳亂地整理著必備的資料、隨身的小本、在學校裏被千叮嚀萬囑咐要記得帶上的手套,還有證物袋。老王把車開得飛快,警笛聲啊嗚啊嗚地鳴響而過,這座城市還在濃厚的濕霧裏沉睡著。
“景陽區,死者是男性,被人發現時已經斷了氣。喏,這是現階段收集到的資料。”
隊長簡單給我說了下報案人提供的線索後,遞給我個藍皮的本子。我的睡意瞬間被這個消息趕跑了。
隊長比我大二十來歲,是隊裏資曆最老、經驗最豐富、破案數量也最多的刑警。他本來就是科班出身,在學校的成績一直被教官們津津樂道、標榜至今,後來一畢業就進了刑警隊,幹得風生水起。
隻要提起他的名字,據說就會令轄區內的罪犯們聞風喪膽。他有一個老婆和一對現在上大學的雙胞胎兒子,家庭幸福美滿。
“聽說你又拒了上麵來的調令?”
老王開著車,對後視鏡裏的隊長發問。隊長“嗯”了聲,皺著眉一直盯著窗外,像是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趣。我一來這個地方就聽說了,其實隊長早年跟別人炒股投過資,後來賠大了,被降了職,才到了我們這一片。後來因為考績高,上麵跟他提過好幾次,可以升遷離開,但不知為什麼,隊長卻一直拒絕此類的人事調動,堅持留守在我們這個片區。
“隊長在這個片區多少年了?”
“十二。”他漫不經心地回了我一句。
老王吹了個口哨,笑起來。
“要是我像你這麼能幹,早拍拍屁股走了,何苦還跟這些小年輕天天東奔西走地查案子。”
“嗯……習慣了吧,你讓我去做別的事我也做不來。”
隊長聳聳肩,沒說更多的話。我和隊長不一樣。我剛從警校畢業,能分配到這個地方,一是因為自己的成績,二也靠了點老師的人脈。絕不是因為從小就抱有什麼拯救世界的夢想,而是我覺得除了身體健壯外,自己一無是處,所以不得已才進了刑警隊。好歹是公務員行列,不用擔心失業的問題,等到了年紀就自動退休,清清閑閑地過一輩子。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在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殺人案。
景陽區離我們警局隻有半小時的車程,因為還是清晨,堵車的盛況還沒開始,所以到的比預計時間更早了些。現場已經被先去的同事們用黃色警戒線圍了起來。隊長帶著我跨過警戒線進去,看見地上趴著個男人的屍體,身下的血跡已經幹涸了,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臉側貼在地麵上,雙目圓瞪,他的手指彎曲著朝前方伸出,肌肉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十分僵硬。
盡管在學校裏已經見過多次這樣的模擬場景,可當真正麵對死人時,我還是止不住一陣頭暈目眩,盯著那具屍體半天挪不開視線,雙腿一個勁地打著顫。如果不是身後還有同事,我可能已經跌坐到了地上。
好在隊長並沒責怪我的失態,準確地說,他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長久地佇立在屍體跟前,皺著眉,臉色有些微微發白。
過了會兒,他似乎瞥到我,嘴角不自然地動了動,這才回過神,走到屍體跟前蹲下來,取出手帕捂著鼻子,另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熟練地輕輕翻弄了下屍體,似乎想從口袋裏找出點新的線索。此時,身後傳來法醫的呼喊聲,他抬起頭趕緊離開了屍體,舉起手連連說著抱歉。仔細聽完法醫的描述後,老王吩咐我去找現場的人打聽打聽死者的事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具散發著腐敗氣味的屍體,並不是害怕屍體本身,隻是不願去接觸某些即將查清的事實。
圍觀的人大多上了年紀。他們清晨趕早出去買菜鍛煉,可沒想到一回來就看見了這麼不得了的事情。我掏出紙筆詢問了幾個還圍在那裏的老人。
據他們說,死者姓黃,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樓裏,家裏還有個上高中的女兒。我敏銳地發現,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死表示痛心,有的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
在調查中,我發現了一個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的老太太。可不管我怎麼詢問,她一直言語支吾,不肯跟我說實話,等被我問急了,拎著菜籃子轉身就走,邊走邊對我揮手,像趕蒼蠅似的。
“有什麼好問的,這種人死了就死了,真是!”
我不死心,一直跟著她追到了巷口。她終於停下來,看著周圍沒人,歎了口氣,搖搖頭,有些不滿地瞪著我。
“那家夥根本就不是人,我說你們有什麼好查的。”
我愣了愣,趕緊抓著她繼續深究下去。
“能說說具體的嗎?為什麼說他不是人?”
“這男人的秉性我比誰都清楚,我就住在他家樓下,一喝醉酒了就那聲音——哎喲。”
老太太的頭搖得更厲害,一口接著一口地歎著氣。我微微感到有些失望,在本子上寫了“鄰裏矛盾”幾個字後,又接著追問下去。
“那您知道誰有可能殺了他嗎?比如仇人什麼的。”
“仇人?”老太太冷笑一聲,“他這種人周圍全是仇人。”
“什麼意思?”
“這男人嗜酒如命,天天出去鬼混,喝了酒回來就鬧得整個大院雞犬不寧。原來有老婆的時候就打老婆,那麼粗的條凳都被他給打斷了。最可憐的就是他女兒,經常被他打得滿院跑。原來他老婆還在的時候情況稍微好點,至少有個人能護著。等他老婆失蹤之後,這家夥就變本加厲了。大冬天的也不給他女兒厚衣服穿,還趕著她出來買酒。動作稍微慢一點就又叫又罵的。經常不給學費,整天把女兒關在家裏麵不讓出去。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看著那姑娘可憐,偷偷給她送點吃的,被發現了,她又會挨一頓毒打。就前幾天,那姑娘的手臂上又多了塊疤。”老太太又歎了口氣,使勁地搖著頭,“這種人死了才好,活著就是造孽。”
我將聽到的悉數記下來,老太太探頭看著我的本子,又補充了幾句:“你們這些警察,也別費那麼大勁去查明犯人。要我說,這種人死了就死了,活該!”
“老太太,這不行,我們是警察。”
我本還想說什麼,可那老太太似乎不想再說下去,轉身蹣跚離開了。我在本子上把聽到的事情全寫了下來,回到現場將調查結果報告給了隊長。屍體已經被運走了,地上突兀地用白筆畫了個輪廓。
隊長擦著手,告訴我:“死者一共被人砍了七刀,初步死因是失血過多。”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那麼深的仇恨呢?我的腦子裏不由自主又浮現出了老太太說的話,便向隊長申請去詢問死者的女兒。按照規定,我不應該一個人獨自前往。可隊長認為這是個鍛煉的好機會,便命令我一個人解決證詞問題。接著,隊長盯著我看了很久,忽然沒頭沒腦地吐出一句話:“別牽扯太深。”
回到家後,我一直想著隊長這句話的意思:他是讓我不要對這個案子牽扯太深呢,還是別的什麼?
二 花濺淚
第二天我在去見女孩之前,買了束白色的菊花帶著。我自以為是地覺得就算父女倆感情再差,應該還是血濃於水。
可在我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她的臉上根本沒有流露出半分傷感。
他們的房子隱藏在整個居民區最後,背陽,位置很差,冬天潮濕、夏天蚊蟲肆虐,所以價格也是最便宜的。
他們住在六樓,隔壁是間空房子。
我敲了幾聲門,過了會兒,裏麵傳來聲很輕聲的回應。我按照程序,將證件放在貓眼上,等那女孩檢驗。可沒想到,她連問是誰的興趣都沒有,“嘩啦”一下把門拉開,撲鼻而來的是門內那股濃鬱的酒精味。受害者的女兒就站在我麵前,穿著白色的背心和一雙淡黃的拖鞋,直勾勾地盯著我,麵無表情。
“請問是黃書明家嗎?”
我和她對視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趕緊開口打破了僵局。她點點頭,側身讓我進去。
房間裏很空,地上散落著廢舊報紙和空酒瓶,似乎全被一種衰敗的顏色圍繞著,充斥著頹廢的氣息。
女孩讓我坐在椅子上,不知從哪裏摸出個老舊的搪瓷杯子,給我倒了杯水,緊接著,她隨意地抓過一邊的小木凳,坐在了我的麵前。
我四處打量了下,這個屋子藏不了任何秘密。
“請問,你就是黃書明女兒?”
“是。”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黃怡然的聲音。她的聲音很細小,和她文文弱弱的外形很搭。海藻似的長發垂到了腰間,沒有任何造型,顯得有些蓬鬆,泛出病態的幹枯的黃色。
她的臉很白,小小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上下兩片抿在一起,失了血色——也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她的手腕細得像根筷子,我悄悄比了下,感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將它們折斷。大夏天的,她還穿得比較厚,長衣長袖,加上一雙白色的棉襪。
“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請節哀順變。”
“沒什麼,死了就死了唄。”她頓了頓,“反正我沒錢燒他,如果你們警察不弄,就隨便丟給醫院當教學道具好了。”
我被她話中的冷漠給駭住,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嗓子燒得慌,隻能不斷地喝著已經變涼的白水。長久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用一種極度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我,也許還混合著一絲嘲笑。可就在她瞥見我放在一邊的花時,眼睛忽然亮了。
“這花,給我的?”
她身體前傾,手指輕輕在花瓣上撫摸了下,又很快縮回去。
“啊,是。”
我有些惱怒被她牽製的感覺,趕緊把花遞了過去。她起初不接,隻是很小心地埋下頭,在花束裏深深地聞了聞,用一種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真香,我們家很久沒有這種味道了。”
緊接著,她的嘴角露出了個淡淡的微笑,可惜一瞬即逝。我的手一直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盯著我,跟我用眼神再三確定,這才帶著莫名的欣喜表情,將花接了過去,拿在手中。我盯著她長時間留戀在花瓣上的纖細手指,繼續自己的問題。
“我有些問題想要問你,是關於你爸爸的。”
“你問吧。”
她對我的問題毫無興趣,仿佛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束花上,時不時低頭去嗅一下花香,再帶著滿足的神色抬起臉。
可她的眼神一直是冰涼的。
“你的姓名?”
“黃怡然。”
“年齡?”
“十七歲。”
“家裏除了你和你父親,還有什麼人?”
“原來有個媽媽,後來就沒了。”
“我聽人說是失蹤了?”
“不,被那個人殺掉了。”
我一頓,筆尖在紙張上戳出個不小的墨點。我抬起頭看著她,她的麵容依舊安靜,甚至可以說是麻木。她微笑著用指尖挑逗花瓣,微微歪著頭。沒有刻意修剪的劉海,幾縷雜亂的頭發隨意散落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對剛才的這些對話不屑一顧。
“是……哪個人?”
剛問出這個問題,我就後悔了。因為黃怡然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那些因為花瓣才好不容易浮現出來的笑容被她很快收藏起來。緊接著,她用一種近似嘲諷的語調“哼”了聲,嘴角一翹,咬著牙吐出一個名字:“黃書明。”
我的筆尖抖了抖,在紙上落下個難看的墨點。她一停,那副狀若平靜的麵容下隱藏著某種暗湧。我發現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花束。
過了會兒,她繃緊的臉忽然一鬆,露出個神秘的笑容對我開口:“說不定啊,那屍體就被那人藏在這個家的某個地方呐。”
那天我沒有問出太多有用的東西,就落荒而逃地離開了。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無數凶殺、仇恨、人與人之間難言的齷齪和憤懣,我甚至比一般的人了解得更深。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環境才會造就出黃怡然這樣的女孩,可以一邊欣賞那束平淡無奇的小花,一邊帶著冷漠的表情坐在警察麵前,麵不改色地告訴對方:自己剛被人謀殺了的父親,在許多年前謀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將查案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隊長,同時申請退出這個案件。
見過黃怡然之後,我心裏一直有個聲音隱隱作響,吵得整個大腦在悶悶地發痛。
就在我陳述的過程中,隊長一直一言不發地看著報紙,可我知道他在用心聽我說話,因為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某一個區間,沒有挪動半點。一直等我說完了,他才放下報紙喝了口茶,丟出一個新命令:“明天繼續。還有,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你先給我放在一邊,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您的意思是不查死者妻子的事了?”
“這麼多的案子,如果不一件件來做,你怎麼能確保這不會成為另一個懸案?”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他換了條腿搭著,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鏡,撩起眼瞥著我。
“記住自己是做什麼工作的,這種事情以後多得是。等你把眼下這個案子破了,再想別的事情。”
言外之意,我不做還有大把人等著替補上位。我無力跟他辯駁什麼。隊長對於我而言,一直像是個老師。也許是出於對前輩的敬畏,我沒有回應,隻是立正對隊長敬了個禮,轉身準備離開。可就在那時,他忽然又叫住了我,丟給我一張照片,是當時拍的屍體的照片。
“看看,覺得有什麼問題?”
我將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搖搖頭。屍體的姿勢、證物的擺放,甚至連那天早上稀薄的陽光的角度都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報告,我沒有發現問題。”
隊長從眼鏡的上半部分盯著我看了會兒,搖搖頭,對我揮揮手。
“拿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他並沒有提示我的打算。我苦惱地回了家,把事情記錄下來,將照片貼在分析用的白板上,倒頭睡在床上。
黃怡然那雙空洞的眼睛一直浮現在我腦海裏,等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時才發現:她其實是個很美的姑娘。
三 心成灰
第二天,我故意等到放學的時間才硬著頭皮再次去了黃家。原本計劃著還要在門口蹲一會兒,黃怡然才回來,可沒想到我剛上樓,門就自動開了,黃怡然木然地站在屋內盯著我。
“我剛才從窗戶上看到你了。”
“你逃課?”
“我被退學了。”
“為什麼?”
“沒錢交學費。”
她像說著別人的事情,側開身,放我進了屋。我發現這個女孩永遠有讓我錯愕不及的能力。
“我想跟你談談你父親,還有你昨天說的事情。”
她點點頭,照例給我端來一杯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很涼。她卻像被火灼了似的,驚嚇地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她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尷尬地低下臉,避開我的眼睛,仿佛用了很大力氣才抑止住尖叫的欲望,兀自坐在一邊的小凳上。
“我沒親眼看到他殺我媽,反正有一天我回來的時候,我媽已經不見了。他說我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媽媽死了。”
“你怎麼能確定?”
“我當然確定。他說要殺我媽和我,說了不止一次。我媽被他打得全身沒一個好地方,估計那天就是手重點,敲在了頭上之類的地方。”
“那就是說,你沒見著你母親的屍體?”
“我說了我媽一定死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忽然有些激動,站起身,氣呼呼地瞪著我。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她猛地一頓,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臉上露出個自嘲的微笑,“反正你們警察都是一個樣子。”
我被她的反應刺激了下,咬咬牙,示意她坐回去。
“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想問清楚。那時候你多大?”
“小學。”
“小學——”我心裏有些難受,不由自主地說了句廢話,“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挺想的,她在的時候那家夥主要打她,她不見了就開始打我了。”
她的表情又重回木然。夕陽照進窗戶,幾縷光線似乎無力地在她身後搖曳。她的臉一直背光,我看不清楚她的樣子,可她的聲音迫使我相信,她的內心就是這樣想的。我用很大的定力強迫自己不被她的話幹擾,繼續問下去。
“跟我說說你的父親,你知道他有什麼仇家之類的嗎?比如錢或者——”我斟酌了下字句,“感情方麵的。”
“有,他外麵有女人,那些女人一出現,就會打我,她們罵我是拖油瓶。”
她用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語調陳述著這個事實,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絞在一起。房間裏的酒精味淡了些,地上還是淩亂地堆積著雜物。她安靜地坐著,等著我的下一個問題。我忽然覺得,也許在很久以前,這個女孩的靈魂就已經死了。
“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嗎?”
“不知道,反正都是他隨便找的,陪他玩兩天,騙走他的錢就開溜,誰會真的想留在他身邊?”她自嘲地笑了笑,“誰會和那個女人一樣那麼傻,還給他生孩子。”
“你說……你的母親?”
“如果她當初不生下我就好了。”黃怡然幽幽地說道。我渾身一個激靈,透心的涼意從腳底侵襲了心髒。
“你知道——”我斟酌字句,“父親”這樣的詞似乎並不適合出現在這樣的場景裏,“死者最近有沒有和人發生過爭執?”
黃怡然歪了歪頭,盯著我。
“為什麼要換稱呼?”
“隻是覺得——不大合適。”
“不大——合適嗎?不大合適……不大合適……”
她的眉心動了動,接著整張臉像是舒展開了一樣。她點點頭,嘴裏喃喃地重複著我的話,忽然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訝然地看著她,她癟癟嘴,聳了下肩。
“是不大合適。他最大的仇家,最近跟他發生過爭執的人就是我啊,你會不知道嗎?”她說著,撩起袖子,光潔的手臂上觸目驚心地布著些新舊參差的傷痕,和那天那位老太太告訴我的一模一樣。
“這幾條,上禮拜打的;這些,小時候拿火鉗燙的;這些,上次被他用板凳砸的;還有這個——”她頓了頓,指著最新的一條,“這條是他死前那天晚上打出來的。”
我打了個冷顫。那些傷口,我隻是用看,就覺得痛到骨頭裏,更何況是她這樣纖細的人兒。黃怡然放下袖子,站起身,背對著我,撩起上衣,毫無保留地將後背裸露在我麵前。我來不及製止,就被她背上那些傷痕嚇傻了眼。
那些縱橫交錯的醜陋印記,盤亙在她的背上就好像一條條蛇,吐著紅紅的信子一直蜿蜒朝上,直到扼住她的喉嚨。我的腦海裏響起了某種聲音,又仿佛有人在我的體內點了一把火,火苗輕佻地舔舐著我的心髒。我捏緊了拳頭,每一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灼人的溫度。而她在我麵前一直安靜著,冰冷的氣息四散而開,澆滅我的憤怒。
當時我怔了良久,她也不動。夕陽已消失無蹤,屋外似乎開始下雨,可當我抬起頭去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風打在玻璃上撞擊出的聲音。黃怡然輕微的呼吸聲充斥在整個房間,我似乎能幻聽到她被那個男人折磨時從喉嚨裏發出的悲鳴。
裹在單薄的衣服裏,蜷縮在黑洞洞的屋子正中。男人舉起手裏的東西,用被酒精染紅變色的雙眼瞪著她,嘴裏喃喃吐出粗話,緊接著用力往她身上抽去。
而她可以做的,除了抱著頭顱使勁將自己藏進陰影裏,又能做什麼呢?那種時候,連哭泣都是多餘的吧。
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女孩是如何在陽光燦爛的午後,一個人躲在這樣的黑房子裏,用那雙眼睛接受這個似乎永不見天日的世界的。那些身體上的傷口,總會無比清晰地提醒她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在她身上,發生過最肮髒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我聽見自己嗓子裏“咕嘟”的吞咽聲音。我的手指很僵硬,就像那天的男人一樣,放在身體邊,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拉下來,盡量不去碰到她的身體。她對人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厭惡。尤其是我這種,對她而言擁有絕對力量懸殊和控製力的男人。等她重新穿好了衣服,我又後退了一步。黃怡然回頭看著我,長發直直地散落在背上,像繭子一樣包裹住了她的身體。她的眸子裏流轉著一種我不理解也永遠不想去理解的情緒。
“所以啊,你是不是覺得是我殺了那個男人,所以才一直追問我?”
她對我展露出一個笑容。
冰冷的,嘲諷的,悲切的。
黃怡然的笑容和其他同齡的女孩不一樣。她笑的時候身體顫抖得最厲害,手不自覺地抓著自己的胳膊,狠狠用力,掐得胳膊都沒了血色。
我無言地盯著她。她說得對,從一開始我就在懷疑她,而理由卻幼稚得讓現在的自己想哭。我當時隻是將看過的無數電視劇和書本裏的情節套用在她身上,並告訴自己,我即將因為這起案件成為遠近聞名的警探。而在第一次和她接觸後,這種懷疑就愈發強烈,今天得知的隱情讓懷疑更加堅定。可現在我覺得就算人是她殺的,也沒什麼大不了。就好像那個老太太說的一樣,死了就死了,活著也是造孽。盡管這個念頭隻在我腦子裏閃現了一秒鍾,卻足以讓我渾身如遭雷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