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式部還來不及回過神,淺緋已快速地走向杜榮。在廢屋的燭火中搖晃的長袖和服的身影,感覺是那麼地詭異。長長的袖口已經濕透,那是雨水造成的嗎?原本應該是什麼顏色的?紊亂皺折的袖口被塵埃和血水染成一片汙黑。一隻手毫不刻意地拿起一把被血水沾汙,如匕首一般的刀刃,站在被懸吊在血泊中的男人身旁的少女,盈盈地笑著,那張笑容看起來是那麼地天真,這樣的畫麵實在令人感到十分異常。
「這是妳……?為什麼?」式部話才說到一半,發現自己必須先救助杜榮才行。他想大步靠上前去,淺緋卻將匕首抵在杜榮的頸子上。
「不行!請不要靠過來,您如果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杜榮。」
式部猛然一驚,停下腳步。杜榮無助地抬起頭來,發出絕望的呻吟,淺緋同時改變了匕首的角度,毫不費力地往杜榮的肩口上一戳,杜榮張開他那已被劃裂的嘴,發出一陣慘叫。
式部也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那是想要製止、想要問清楚理由,或者隻是單純地感到驚愕的驚歎聲交錯,意義不明的喊叫聲。淺緋看著晃動著身體的杜榮,再看看全身僵硬的式部,臉上露出了笑容:
「請您就這樣站在那邊,否則我就必須一口氣將杜榮給殺了,這麼一來,未免也太無趣了。」
妳在說什麼啊——式部正想這樣質問時,突然想通了。
「難道……誌保也是被妳——」
關在本家後麵的禁閉室嗎?
「……妳欺騙了馬頭夜叉!」
「將殺害誌保、殺害英明的罪推給馬頭夜叉嗎?不是的,那是誤會,式部先生,因為我本來就是馬頭神啊!」
「妳——先把人放了再說,別再做——」
傻事式部還來不及說出口,淺緋又將插在杜榮肩口上的匕首用力一轉。杜榮晃動著身體,再度發出慘叫聲,一個反彈之勢使刀鋒露了出來,紅黑色的液體沿著刀鋒飛濺而出,噴在淺緋的和服上暈染開來。
「這是我的報酬。式部先生,倒是請您別說傻話了。」
淺緋說著微微地歪著頭。
「杜榮有罪,所以我可以殺他,因為我是解豸。」
「妳在說什麼?根本就沒有什麼解豸,妳有所誤解了。」
「就算你堅稱它不存在——」淺緋疑惑地看著式部。從她的模樣,式部了解到淺緋患了某種妄想症。
「是不存在,那隻是人們想象中的怪物,是人們為了某些目的而編造出來的東西。解豸確實是被關在神領家的獨立房裏,但事情就隻是這樣,妳也像是被關在那裏一樣,隻是妳是守護,不是解豸。最重要的神社是空的,難怪妳會覺得自己就是解豸,但是——」
式部話還沒說完就被淺緋打斷了。她的臉上露出好像感到錯愕,又像是覺得很困惑的表情。
「我想誤解的是式部先生吧!大半的時間守護和解豸是各自存在的,但是不見得都是如此。聽說我就是解豸,因為我身體卜上有著記號,當我出生時大家立刻就分曉了。」
式部呆立在現場皺著眉頭——博史是不是確實說過這種事?是的,守護本來決定是由淺緋的姊姊淺黃擔任,當時淺黃才剛剛上任,然而淺緋出生之後人選突然就被變更了。有種說法是淺緋比較適合,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的某個特征造成的。神領家或許存在著成為守護的條件,然而這些條件未必會出現,所以才依循長女或三男的慣例而讓淺黃擔任守護,沒想到在淺黃就任守護之前,具有守護特征的淺緋出生了,於是守護一職就強行被做了修正。
「……可是,那是當守護的條件,跟身為解豸是兩碼子事。」
「不過——」淺緋歎了口氣:「有時候卻是同一回事,守護本來就是解豸的別名。式部先生聽說過流傳於關聯中古老的故事嗎?」
「——山裏麵有鬼襲擊村人,修行者加以懲戒……」
淺緋露出微笑:
「那個鬼事實上是修行者的血親——事情就是這樣。」
式部瞪大了眼睛,他終於理解淺緋在說什麼了。
——附身在血緣上的怪物——安良曾說過此事。
並不是有鬼存在,而是有「襲擊村人的人」存在,人們稱之為「鬼」,就如字麵上的意思一樣,那是個殺人「鬼」。修行者將之逮捕,使其發下誓約「不襲擊無罪之人」,也就是說神領家雖然受其支配,然而事實上這個鬼卻是與修行者同一血脈的異數,而神領家正是修行者的後裔。到目前為止,鬼一樣仍被深鎖在神領宅邸的深處。
「神領家既是修行者的血脈,同時也是人鬼的血脈的傳承……」
「就是這麼回事。」淺緋很滿意地笑著點點頭:「神領家有時候會生出像我這樣的人來,如果置之不理就會到村子裏殘殺無辜的人,所以必須將其關在宅院的深處。然而,神領家卻也想把家裏有鬼之子出生一事加以隱瞞,他們不想讓外界知道,所以把解豸稱為守護,假裝好像有一個叫解豸的惡鬼羅剎躲在宅邸的神社裏,並且有個負責看守的人在守護著一樣。事實上,惡鬼羅剎就棲息在看守者的身上。」
「惡鬼羅剎……」
「難道不是這樣嗎?」淺緋歪著頭:「我被教育成不準虐殺無罪之人。然而血腥味卻讓我感到舒暢,慘叫聲和臨終時的掙紮讓我感到愉悅,這看起來好像非常異常……難道不是嗎?」
「異常——那是絕對不會被接受的。」
「是這樣嗎?可是杜榮有罪,所以必須讓我殺了他,因為那是我應得的報酬。」
「妳說杜榮先生有什麼罪?」式部的語氣顯得有點粗暴,但是他了解淺緋指的是島上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縱使他有罪,但是可以就這樣製裁他嗎?妳有這種權利嗎?」
「當然有,因為我是解豸。」
「那是隻有在這座島上才說得通的理由吧?妳並沒有這種權利!」
式部拉開嗓門大叫,淺緋似乎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麼我該殺誰呢?如果我永遠都不能夠殺人的話,就沒有任何可以讓我愉悅之事了。」
「別傻了……」式部無奈地呻吟道。他終於理解,眼前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人是不折不扣的精神異常者,是如假包換的怪物。
「總之先把杜榮先生放下來,就算他有罪,妳也沒有這種權利。最重要的是,妳敢確定——他真的有罪嗎?」
「如果沒有確定,我是不會有裁決的。」淺緋真的很不悅地扭曲著臉:「製裁無罪之人是不被原諒的。」
式部內心湧起一股沉重的惡心感,他不知道淺緋心中有什麼樣的價值標準。但是他了解,對淺緋而言虐殺有罪之人是愉快的,而殘殺無罪之人是可憎的——怪物自有屬於怪物的法則。
杜榮發出求助的呻吟聲。他的嘴巴裂開,右邊的耳朵不見了,身上穿著的白衣長褲都被撕裂開來,沾染著血水。同樣被鮮血給沾汙的臉,因為流下的淚水而顯得斑駁。
式部突然問產生一種痛楚的感覺,杜榮現在的樣子讓他不得不想起在相片上看到的誌保的模樣。誌保當時一定也像杜榮一樣地哀求著吧!地點同樣在這間廢屋當中,羽瀨川信夫也在同一個房間裏遭到殺害。
「……為什麼是杜榮先生?」
「沒有其他符合的人。」淺緋幹脆地斷言道。淺緋手上的匕首在杜榮的胸口遊移著。
「杜榮先生為什麼要——」
「這個嘛……」淺緋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因為我並不具有神通,所以不了解杜榮的想法,隻是……我想他畢竟是想得得到家產吧!所以他想除掉成為障礙的英明和麻理。」
突然間,式部覺得很可笑。
「麻理?被殺的是誌保吧!」他的嘴角很自然地歪曲了:「我要言明在先,屍體是羽瀨川誌保的,絕對不是麻理。」
「啊……這麼說來,比對指紋的結果出來了?」
被淺緋突如其來的將了一軍,式部頓時大為驚愕。
「妳怎麼知道?」
「可不能小看明寬哦!」淺緋笑了:「式部先生一直都被島上的人所監視著。昨天夜裏,你突然跑到這裏來帶走一些東西對吧?然後第二天,你把包裹交給了宅配業者。圭吾通知我說島上的人是這樣報告的。明寬似乎難以判斷那是怎麼回事,但我認為一定是你找出誌保的指紋,打算做比對吧?」
淺緋說完笑了。
「指紋比對的結果是一致的吧?我想那是當然的,本來從屍體身上的舊傷不就可以確認死者就是誌保了嗎?光從屍體的模樣當然很難判別出來,但是若隻是因為這樣就推測麻理也有同樣的傷,那就未免太離譜了。」
「可是——」
「死亡的是羽瀨川誌保,島上的人是這樣確認的。這是肯定的事情,沒有值得懷疑的餘地。」
「那麼,杜榮先生就不是凶手。」
式部不以為然地說道。他的腳企圖朝杜榮走近一步,卻又有些猶豫。每當式部打算把身體移往前踏出一步時,淺緋就把伸出去的匕首轉向一個危險的角度。
「杜榮先生的確是最有可能成為神領家的戶長的人,但是被殺害的是誌保,不是麻理。」
「所以我才說杜榮是凶手。」淺緋說著,驚訝地看著式部:「這麼說來,式部先生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什麼意思?」
「被殺害的是誌保,所以在現場留下腳印的目擊者就隻有永崎麻理一個人了。麻理之前接到電話出了門,這通電話就如式部先生所言是凶手打來的,或者是凶手要求別人代打的,這個推論沒有問題吧?」
「可是最後被殺的是誌保,不是被電話叫出去的麻理。」
「沒錯,誌保出門是因為擔心麻理,是誌保的自由意誌使然,凶手無法預測到這一點。從當天晚上的天候來看,誌保不外出的可能性反而應該是比較高的。」
「這樣說……是有道理。」
「結果這中間就出現了一個差池。凶手事前做了準備,將麻理叫了出來,然而他卻殺害了誌保。先離開民宿的麻理在暴風雨中彷徨,成了目擊者,而後來才離開民宿的誌保卻先被凶手逮住,成了被害人。」
淺緋說著微微地歪著頭:
「式部先生,您那件雨衣是在民宿借來的嗎?」
式部覺得很訝異,但是仍然點點頭,於是淺緋要他把雨衣脫下來。
「——妳到底?」
「別多問,請脫下來。」
淺緋的語氣雖然仍保有幾分客套,但手上的匕首卻依舊形成危險的角度。這是威式部恨恨地想著,一邊則依淺緋所言將雨衣脫了下來。天氣雖然冷得讓人直打顫,然而式部穿著跑上坡道的雨衣內側,卻像被熱氣蒸過似地濕透了。雨衣緊貼在式部的襯衫上,使得袖子沒辦法順利抽出來。式部於是用力地將雨衣給剝下來。
「就是這麼回事啊……」
淺緋笑著說,式部不解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要請您看看雨衣。雨衣內裏是外翻的,」
式部大吃一驚,視線落在手中的雨衣上。雨衣的正反麵確實是相反的。
大江莊的博美小姐就是這樣將雨衣反過來掛起來的,後來她就這樣直接拿給了誌保,而誌保也就這樣穿了上去——在船上被目擊的女性就是正反麵倒著穿的。」
式部終於了解了淺緋想要說什麼了。
「如果是凶手剝下雨衣的話,應該不會去在意正反麵,不是會用力扯掉,要不就是拿刀把它劃開。如果是如此的話,那麼雨衣就會像式部先生現在脫下來的一樣,正麵——以現在來說是朝內的。就算麻理是在偶然的機會下找到雨衣,那應該是反麵朝上。因為狀況特殊,麻理大概也不會去注意到撿到的雨衣是正麵還是反麵。」
「可是——」
「麻理是穿著洋裝出門的,相對的,事件發生之後被目擊的女人卻穿著被認為是屬於大江博美的雨衣。而且盡管不能百分之百確信,但是從當時雨衣內裏朝外一事來思考的話,她不可能是隨便撿起人們脫掉的雨衣就將它穿上的。然而穿著雨衣出門的卻是誌保。
——不,大江先生根本不知道她們兩人誰是誰,不是嗎?被凶手找出去的不是葛木小姐,借用雨衣出去找人的是葛木小姐。事件發生之後被人目擊的是穿著雨衣的人,也就是葛木小姐,而她並不是遭到殺害的人。總而言之,如果被殺的是羽瀨川誌保的話,那麼事件發生之後活著被目擊的人,應該就不是誌保了吧?」
2
式部好一陣子無言以對。
大江確實分不清楚她們兩人誰是誰。大江說過,是式部帶著相片投宿到大江莊之後,他才知道葛木是客人之一。
——不對——式部心想。大江兼子知道,兼子說過她覺得相片中的人好像似曾相識,事後還說麻理的確是長得很像弘子。
式部回想到這裏,發現到兼子認出麻理和大江知道葛木是同伴並不能保證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大江並不是很清楚她們的身份。她們都是在大江離島外出期間進入島上,然後又離開的,對大江而言她們隻是兩個普通的女人。
「……可是,死亡的是誌保。」
「不,應該說是羽瀨川家的女兒吧?住在羽瀨川家的女兒的指紋和屍體上的指紋是比對過了,但是葛木誌保和屍體的指紋並沒有被比對過。既然指紋一致的話,那麼死亡的應該是羽瀨川誌保,但是您如何能確認那就是葛木誌保?」
式部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
「羽瀨川誌保會開船,而被目擊的人——葛木小姐卻不會開船,甚至也不會使用無線電,所以即使警方的船明明就在眼前,她卻沒辦法跟警方取得聯絡。也就是說,葛木誌保不是羽瀨川誌保,她是永崎麻理啊!式部先生。」
「可是,葛木的家中有存折——」,
開戶總需要身份證明吧?葛木有駕照,被拿來當身份證明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難道葛木沒有可以證明自己就是「羽瀨川誌保」的方法嗎?
淺緋彷佛看透了式部內心的疑惑似地輕輕微笑:
「對島上的人而言,叫永崎麻理的女人在島外自稱是羽瀨川誌保——葛木誌保,而原本叫做羽瀨川誌保的女人則以永崎麻理為名,在福岡擔任律師。也就是說,在離開島上之際,她們兩人互換了身份。
所以麻理甚至沒有回來參加外公的葬禮,不是嗎?永崎幸平死亡時,附近的鄰居跟麻理取得了連絡——然而當時電話那頭的人並非麻理而是羽瀨川誌保。永崎麻理當時已經離開大分的高中,所以她不能回島上來。」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請不要要求我針對隻有得到當事人的證詞才能解開謎題的問題作說明。」
淺緋說到這裏又歪著頭。
「但是……說得也是啊,自稱永崎麻理的人——羽瀨川誌保原本是擔任律師的,她本人也一直這樣希望,也就是說羽瀨川誌保一直有著成為律師的夢想,這或許與她父親的死有關。但是誌保是個麻煩者,因為父親信夫抵觸了島上的禁忌,就是所謂的汙穢。宮下那邊的親戚雖然領養了誌保,但是對養育誌保一事絕對談不上積極,就算誌保想成為律師,但她又該怎麼做才能達成這個夢想?宮下的親戚似乎有意讓誌保讀高中,但是之後又會怎麼樣呢?他們會不會供她讀到大學?他們會一直資助誌保,直到她突破那個難關嗎?誌保獨自一人能支撐從大學考試到通過司法考試這期間的學業和生活所需嗎?」
式部低下頭去。那一定是極為困難的事情吧——他可以想象。
「但是麻理卻有這些資源,因為她有神領家給她的養育費。對麻理而言,那是父親可能是殺了母親的凶手所提供的錢,接受這筆錢,麻理難道不會產生任何厭惡感嗎?」
當然會有吧——式部心想。之前他也曾這樣想過,麻理怨恨神領家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麻理可能把那些錢給了誌保。她們都堪稱是浪跡天涯的孤獨人,離開島上之後就算冒名頂替對方也不會被人發覺的。當她們繳交高中考試的報名表時,彼此換貼對方的相片也沒有被識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