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剩的好菜很多,宵夜阿要下一碗銀絲麵?”張媽殷勤地問。

這麵的澆頭可真不少,有鱔絲、醬鴨、黑魚片,味道帶點甜,正是江南一帶的口味。薛磊埋頭吃著,偶爾懵懵懂懂地一抬頭,看見旁邊一個丫鬟捧著煙槍盤走過,辮梢上點綴著用茉莉花盤成的飛蝴蝶,衣襟上別幾朵半開的白蘭花。喲!他想,南方就是和北平不一樣。

江寒在旁邊吃邊說:“我老家在高郵,是維揚口的,比揚州還甜得很,連南京人都不一定吃得慣,因為南京淮安人開店的多。聽說興化的包子,比高郵的還甜。高郵、揚州有渡口,有碼頭,有燙幹絲、五丁包、豆沙包、菜蒸餃、燒麥……真想去玩一玩。”

薛磊說:“那就去唄。等回了北平,再來就難了。”

江寒一甩大辮子,說:“打電話問問我爸爸。我爸爸說了,六朝以來的流風餘韻在中國民間特別是東南民間,還多有保存。可你別忘了,學校裏的抗戰劇還等著咱們去排呢!”

兩個少年人吃完宵夜,還不想睡,前後腳出了廳門,看見一條很窄的小弄,兩旁都是鱗次櫛比的房簷,推開一扇小小的黑門,走進了一個廢園。

“薛少爺,江小姐!”張媽擎著一盞使用燈草的高腳油燈追過來,後麵小蓮子,就是那個辮子上戴茉莉花的,提著明角紗燈。“這裏不好再走的,你們是客,老爺太太交待了,不能怠慢。”張媽滿麵堆笑。

江寒笑道:“客從何處來?張媽,我們的的篤篤是這地塊的人呢!”

“不好說。你們是北平來的貴客,到前麵困覺去吧。天色已晚了。”

回到廂房,兩個少年人聞見一絲甜甜的味道,他們抽著鼻子,互相看著。

“老爺太太在抽大煙,困得晏。他們交待我安排少爺小姐先困。”於是張媽、小蓮子引著路,彎彎曲曲地到客房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隱約聽見夥計在卸雕花排門。整個大院還靜悄悄的。江寒由小蓮子伺候著梳洗了,張媽趕過來,笑道:“江小姐,你和薛少爺起得都早,到底是北平讀書人家的子弟。點心早備好了,饅頭分三種心子:純白蓮蓉、白蓮蓉裏微摻橙皮屑、白蓮蓉豆沙。”江寒說:“聽說後麵有很大的水塘?”“對咧,蓮子就賣夏秋這一季。湖裏的水生植物還有茭白、菱角、葦葉、蘆根、白藕,也都廣有收成。”薛磊這時扣著學生裝最上麵的扣子走過來,笑道:“這正應了《紅樓夢》裏香菱那段詩意盎然的描述:‘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江寒和他搶著背,二人都笑。

小蓮子在外麵擺飯。江寒說:“張媽,我們想去吃街上的點心。”“作孽。外麵的物事髒兮兮的好吃哇!吃壞掉了我哪能向老爺太太交待……哎,薛少爺,江小姐!”

薛磊和江寒一溜煙跑,正是早上七點鍾光景,門口聚集著許多破衣爛鞋的叫花子,在等著給布施。北門大街是一條平坦的刻滿悠長歲月痕跡的石板道,趙家宅院就在北門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頂,是那種有兩扇黑色大鐵門和高牆的高大陰森的大戶人家。三級石階和尺把高的大門口懸掛著‘趙宅’的牌匾。牌匾上有糞汙狼藉的燕子窩,柱礎牆壁下端都塗染著黯綠青苔。大門口是兩隻被磨得流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頭獅子。

兩個少年人在路邊攤上覓到一種早晨的特色小食梅花糕。梅花形的五瓣模子,往裏麵澆上發酵的麵糊,填入鮮紅的豆沙餡,最後上麵再澆一層薄薄的麵糊封頂,置於鍋屜上加熱,很快蒸熟,再灑上一層黑芝麻,把梅花模子一轉,一扣,這樣子就出來一個美麗的五瓣白糕。旁邊店家賣的油墩子看上去也香噴噴的,深得少年心:在一柄豬腰狀的扁平小鋼勺裏舀一點麵糊,上麵擱些蘿卜絲、小蝦米、香菜之類的東西,放油裏一炸,勺子一個旋轉之間,熱乎乎的就定了型。

平靜悠閑的兩人拿在手裏邊走邊吃,這些個輕軟細膩的麵皮米皮喧騰,冒著熱氣,卻又熱得含蓄,好似穿城而過的秦淮河,糯軟蔥香。

“薛磊,昨晚的席上有南酒,有玫瑰露,就是沒有蓮花白。”“你糊塗了,蓮花白是咱們北平海澱的產物。夏天喝海澱蓮花白、同仁堂綠茵陳兩種白酒,一白一綠,殺水濕,既過酒癮,還帶療疾。回北平後,咱們跟爸爸到成府去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