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逐漸消失的事情,落在紙上,就會變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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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歲的時候,我剛認識了一些字,就有了看奶奶日記的權力。雖然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麼,可是從奶奶愁思感慨的表情之中,我仿佛看到一個稍有年紀的婦女,在書寫她的情人。一個沒有形容詞的少女,在等著一個叫“國文”的男人。她說:
“桃花謝了,麥子也成熟了,去年的玉米還有很多,今年就改種紅薯吧。——這是國文臨走之前交代的。”
很遺憾的是,在我和奶奶相遇的十一年裏,並沒有從她口中得知這個叫國文的男人是誰。至於爸爸是不是他的兒子,我又是不是他的孫子,這一切都無從得知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是星期四,我還在上學,回家的時候就隻剩下那口漆黑的棺材。爸爸是奶奶未婚先孕,挨著冷眼生下來的孩子,所以他在葬禮上哭的不成樣子。我也哭,卻是為爸爸傷心。他那麼高大的身軀,哭起來十分悲壯,我至今忘不了那場景。
奶奶的一些遺物當中,留給我的是她的筆記本,因為我之前一直想要。爸爸說:“這是奶奶留下來的,你不要用,好好收拾起來。”我點了點頭。我本來就沒有打算用。三分之二的日記本裏,裝著奶奶整個的青春。以前我隻能在旁邊選擇性的觀看,如今一下子都給了我,反而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終於在我升了初中,展眼就要畢業了,我才決定翻開那本日記。以前我怕看不懂,想必如今腦袋裏也積累了足夠多的文字,可以很輕鬆的閱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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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3月1日天氣:陰
娘在鞭炮廠發了一個新本子,送給了我。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保管,用它來記一些重要的事情。省一點用的話,估計能寫很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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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也就注定了奶奶的日記是斷斷續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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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3月5 日天氣:陰
他為什麼長得那麼好看呢?本來陰天就很鬱悶,他卻帶來點點春光——正如我剛在課本上新學的那個詞——令人“心曠神怡”。隻是零散的人群中,他仍不及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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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想到,奶奶小時候還挺花癡的。不過貌似人家並沒有這個心思,可能是因為奶奶年輕的時候並不算多好看,和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短頭發、花褂子,常年如一的打扮。外加上每日的風吹日曬、勤勞作息,早被褶皺了的雙手。
現在想想,好像近年來時代的發展變得尤為迅速。在我小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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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4月19日天氣:晴轉多雲
原來你叫國文啊!我和爸爸翻山越嶺地去給哥哥說親,卻在這裏無意間碰到了你。你的姐姐叫麗娟,她可不如你好看,所以我不讚成這門親事。要是你們家像我們村胡盛家一樣,打算換親的話,那得先讓我認真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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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和王家是我們村唯一一個換親的。當時雖然也提倡自由戀愛,但男的都不好找老婆,因為窮山僻壤的太窮了。所以父母在孩子十三四歲,就開始物色合適的人家。要再不行,就隻能想著換親。但這樣做就苦了女兒。譬如王家的女兒就不想嫁,嫌胡家的兒子醜。當時去民政局辦結婚證,人家問:“你們雙方都是自願婚姻嗎?”王家的女兒就一臉委屈地說:“我不是自願,卻也沒有辦法。他們非要換親,我不嫁也得嫁。”人家隻好說:“那你們回去再商量商量,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就先不給辦了。”
回去之後,胡家的女兒就鬧個不止,“說好的換親,我過來了你們又反悔,還要不要臉!”又指著王家的女兒罵道:“今兒你不想嫁,除非一輩子都別嫁了。要不然我見一夥鬧一夥,看咱們誰排場!”最後迫於無奈,王家的女兒也隻好說了“自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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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5月1日天氣:晴
今天是勞動節,我們學校放假。不過這個學期上完我就不上了。媽媽添了弟弟,下個月哥哥就結婚了,隻有我最大。所以我要照顧妹妹,再上學就說不通理了。凡事都要講理。
哥哥果然要娶麗娟。我好像太自以為是了,這種事情根本輪不到我去發表意見。爹背了一袋麵,哥哥去給人家做農活,成就了這門親事。將來又會是誰,為我背一袋麵,為我做農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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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爸爸的講述中,我知道奶奶隻上到了初二,但是已經十七歲了。那時候農村普遍人上學比較晚,特別是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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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5月23日天氣:陰
爹覺得我不會說話,還總替我做決定,我討厭這樣的所謂的“好”。他們不過話多了一點,就能得到稱讚。而我的沉默是一顆流星,劃過一片星海時,會有虔誠的人對著它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