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剃度(2 / 2)

人生有太多的束縛,蘇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無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心一如天上的雲彩飄忽不定,你看他灑脫的時候,其實他是茫然的。因為茫然,才會這樣散漫無羈。寺廟原本是這世間最安寧的歸宿,可他卻一如既往地如浮萍,無根地飄蕩。禪坐的時候,蘇曼殊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麵繽紛的世界,想起在某個小巷與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館裏那一壇高粱和大盤的鹵牛肉,想起在戲院裏他扮演的青衣。

人生真的是一場戲夢,我們在不同場地更換不同的舞台,在不同的人麵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每個人從生下來就披上了戲服,直到人生落幕才可以回到最初的自己。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世間有那麼多的人,感歎自己就像一個伶人,因為每一天我們都在裝扮離合與悲歡。在廟宇,蘇曼殊是一個年輕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蘇曼殊是一個卓爾不凡的革命先驅;在情場,他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個放蕩不羈的狂人。每一個角色都是最真實的他,每一個角色又都濡染了虛無的色彩。

幾個月的寺廟生活,讓蘇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場。這個冬日,他每天煮茶賞梅,誦經坐禪,空落時到街巷買點酒肉,甚至夜不歸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沒有任何羈絆的,寧做一片流雲,也不做佛前的一盞聖水。他將靈魂寄存在這裏,有一天還會像大雁一樣展翅飛翔,或許無所依靠,老死在某個落葉紛飛的秋天裏,或許還會回來,那時候就再也不會離開。

春暖花開的時候,蘇曼殊的父親蘇傑生病逝於鄉間,而蘇曼殊卻拒不奔喪。蘇傑生臨死也沒有見到這個被他放逐的兒子,這個讓他心懷愧疚的兒子,或許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蘇曼殊的原諒。時過境遷,蘇曼殊依舊無法忘記兒時所遭遇的屈辱,那道傷痕橫在他的心口,時刻提醒著他不能忘記。人的心太脆弱,有些傷害需要用一生的時光來彌補。佛說,做一個心胸寬闊的人,忘記仇怨,記住恩情。可我們都不是佛,難以將所有的仇恨一筆勾銷,難以禪坐於蓮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緣生緣滅,隻消刹那,蘇曼殊不知道他和蘇傑生的父子情緣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湯,來生誰還會記得誰。他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是因了他無法忘記童年的傷,不是住進了寺廟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遺憾,錯過的無法重來,破鏡難以重圓,傷痕修複得再好,也還是會有印記。

這個春末,蘇曼殊徹底地清醒,離開棲息一冬的寺廟,開始研習梵文,應聘於曼穀青年會。後又遠赴錫蘭,暫寄於菩提寺。再又從廣州抵達長沙,聘於湖南實業學堂,與張繼、黃興同事,參與華興會機密事務。蘇曼殊承認自己是個靜不下來的人,盡管他亦向往修籬養鶴、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詩的閑逸生活。亂世裏飛揚的煙塵無處不在,縱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舊會沾上一身的風塵。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蘇曼殊就是這樣,一個人徒步,一個人搖槳,一個人策馬,將自己拋回紅塵深處。他始終適合做一隻飄飛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築巢,來去匆匆,不需要為任何院落守護老舊的夢。都說風雲亂世沒有安穩,或許是因為兒時家庭的傷害,蘇曼殊心裏一直想有個溫暖的家,又懼怕有一個家。所以他總是在行走,總是飄忽不定,像一個浪子,連行囊都是多餘。今天在蘆花似雪的岸邊,明天又會在天涯的哪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