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潭印月(下)(1 / 3)

楊彼得是所有這些對話的唯一在場者,實際上他也是穗廬茶舍的唯一的“茶博士”。本站新域名可樂小說網(k1xsw)的首字母,最大的免費言情中文網站,趕緊來吧。他招呼著不多的客人,烹茶淨具,灑掃庭除,送往迎來。羅哲修顯然對斯維洛夫是有所迥避的,對他楊彼得卻有一種心不在焉的忽視,倒是楊彼得對羅哲修始終保持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警惕,漸漸發現了一些蹊蹺之處。每每當牧師去上海之時,羅哲修就會接待一些奇怪的茶客,他們幾乎從來也沒有真正地泡過茶舍,但每次手裏都會拎上一些東西,有時會帶來一些箱包鎖進羅哲修的屋子,有時候又會從屋裏帶走一些拎包。有些牧師不在的夜晚,他們會進入羅哲修的廂房,而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楊彼得卻全然不知。

中秋節斯維洛夫是在上海度過的,第二天早上,楊彼得正在山坡掃台階,依稀聽到山頂平台上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側身一看,正是那曹琴小姐與羅哲修的身影,羅哲修持劍晨練,那姑娘一邊避著木劍,一邊不停地移著腳步,圍著羅哲修轉。他聽到那姑娘問話:為什麼不讓我進穗廬院子,怕我見到你的牧師朋友?

羅哲修回答說:你不懂。

姑娘哼地一笑:我不懂?把我當阿木林了,我什麼不知道。

羅哲修顯然心情不錯,開了句玩笑:你知道什麼?你知道個鬼!

姑娘顯然也高興起來,又問:今天夜裏會有行動嗎?

羅哲修嚴厲的聲音:你能不能不要過問不該過問的事情。

然後,他就聽到姑娘急促地尖銳的聲音:讓我送信,卻不告訴我送信的內容。你不能這樣要用我的時候就用我,不用我的時候就晾在一邊,我不答應你這樣對我,你這個無產階級不能做出資產階級的事情來……

羅哲修的聲音壓低著急起來了:輕一點輕一點,你的任務就是送信,別的事情和你無關。

姑娘說:怎麼和我無關,你當我不知道信的內容,還不就是這兩天城裏的傳單標語啊。

眼前一閃,楊彼得看到羅哲修一劍封喉,直逼曹小姐,嚴厲地說:看劍!

姑娘嚇得閉上眼睛,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羅哲修怔了一會兒,放下劍來,聲音就軟了,說:什麼事你都敢張嘴說……

你要不答應我,我還說,我就對著西湖喊……

好半天楊彼得才聽到羅哲修歎了一口氣:……我說,你可真能纏哪……

楊彼得躲在下麵石亭柱子後麵,他聽不出羅哲修的語氣是厭煩,還是喜歡。楊彼得能夠感覺到這位曹小姐對羅哲修的某種不可言說隻可意會的特權。

十三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斯維洛夫當天傍晚就從上海趕回,比他原來說好的日子早回了一天。楊彼得注意觀察羅哲修的神情,發現他不動聲色,自己便惴惴不安起來。上午正是他悄悄給斯維洛夫打了一個電話,希望他能夠早一點回來,斯維洛夫問他有什麼事,他模模糊糊地說,羅哲修的朋友有些雜,最近當局經常搞突然搜捕,主人不在,他心裏有些害怕。擱下電話他又後悔,就像吸水的海綿,他開始在牧師與羅之間膨脹起來。

斯維洛夫建議不做飯了,他正巧拎回一盒塔斯社發的中秋月餅,就著茶當晚餐在庭院裏賞月吧。羅哲修卻突發邀請,三人一起去清河坊皇飯兒飯店吃飯,他請客。斯維洛夫的頓時雙眼發光,激動地好象得了恩賜,抓住羅哲修的雙肩,說:砂鍋木郎,門板飯,親愛的羅,我知道您會給我驚喜的。

隻有楊彼得看出了羅哲修的那一絲尷尬,他輕輕晃動一下,擺脫對方的手,說:您不是一直想嚐嚐司徒雷登最喜歡吃的杭菜嗎?

就那麼一刹那,楊彼得被刺痛了。

那個夜晚楊彼得一開始表現得過於誇張,坐在黃包車上不停地向牧師介紹皇飯兒的門板飯,他的大米飯是怎麼樣的鬆香,又是怎麼樣地豐厚,他的大雜燴澆頭是怎麼樣地香,怎麼樣地下飯,他的砂鍋木郎也就是砂鍋魚頭是怎麼樣地鮮美,與眾不同。斯維洛夫和羅哲修淡淡地聽夾坐在他們當中的小雜役喉長氣短滔滔不絕,他半男不女的嗓音像鈍刀子割肉鋸個不停,斯維洛夫終於忍不住問他究竟有沒有吃過皇飯兒的飯,楊彼得這才一棍悶住,實際上他連清河坊都沒有去過。

到達皇飯兒之後楊彼得手忙腳亂。向晚時分正是門板飯最熱鬧之際,斯維洛夫對此極感興趣,不停地對羅哲修說,這個好這個好。楊彼得一聽斯維洛夫要與引車賣漿者流一起吃門板飯,跑來跑去驚慌失措地就去找座位。本來門板飯就是把門板放下在店口搭成一長溜,賣力氣的人一排坐在門板前的小板凳上,早就一個羅卜一個坑地把位置塞得滿滿。楊彼得就來回倒著腳站在幾個他以為就要吃完飯的人力車夫後麵,一會兒就探頭,臉湊到他們麵前,像個高度近視眼,然後又低聲下氣地催他們快吃,一邊還用手指著斯維洛夫站著的方向。嘴裏嘟嘟噥噥,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衣衫襤褸之輩好奇地看看楊彼得,又看看旁若無人的斯維洛夫,這個張牙舞爪虛張聲勢長相舉止古怪的少年和這個洋人都讓他們莫明其妙。其實彼得的失措和眾人的目光已經讓牧師尷尬,幸虧正在櫃台點菜的羅哲修出來,把他們從失措中引領出來。很快找到座位坐下,掌勺的給他們打上了三大碗白米飯,正是那種打得高高尖尖壓得結結實實的門板飯。斯維洛夫興奮地看著這碗寶塔一樣的飯,手中提著一雙筷子,他不知道如何下手。羅哲修很有經驗地伏下臉去對著那個塔尖咬了一大口,告訴斯維絡夫,就那樣吃。斯維洛夫如法炮製埋下臉去,待他抬起頭來,羅哲修忍不住大笑起來,塔尖倒是不見了,斯維洛夫的尖鼻子上沾了幾粒米飯。羅哲修抬手摘下了他那幾粒米飯,斯維洛夫笑著笑著就怔住了,一邊把自己的飯和羅哲修的那一碗調換了一下。羅哲修一邊依舊笑著,一邊魔術似地又把眼前那碗飯和楊彼得的換了個個兒,然後也是一大口,抬起頭來,他的臉上幹幹淨淨,一粒米飯也沒有。

澆頭很好,砂鍋木郎很好,斯維洛夫吃的很開心,旁邊一批批路人都對他們側目而視。飯畢天色已黑,牧師建議遊湖,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我還沒有去過三潭印月呢。羅哲修一聽也說好,說等一等,他帶點東西去。一會兒工夫他從旁邊南貨店裏出來,楊彼得看到他抱著酒壇,還拎著一個紙包,說:我讓您嚐嚐江南的女兒紅……斯維洛夫誇張地搓著手,高興地叫著:嗬,美酒,月光,西湖……親愛的彼得,請您記住女兒紅,我們將有一個令人難忘的月光之夜……

而楊彼得則從極度興奮跌入萎靡不振,他發現今天夜裏他的仆人的位置已經被羅哲修取代,羅哲修突然收起了他平常的老氣橫秋,表現出了他那個年紀應該有的青春活力,楊彼得那顆小小的少年的妒忌心發作了,他認定,今天晚上,羅哲修是反常的。

十六之夜的西湖,已經沒有昨天的舟船多了,楊彼得坐在船頭,牧師與羅哲修麵對麵做船中與船尾,他們劃到了三潭邊上。

已經是十月的西湖了,湖上拂來秋風涼意,月光把所有的事物的輪廓都依樣劃出了一條銀邊,連湖麵都鍍上一層銀片,月光甚至把星星們全遮蔽了,甚至把夜風也染銀了,甚至把斯維洛夫的嗓音也柔化成銀色的了。斯維洛夫沉浸在銀色之中,他停一會兒說一會兒,停一會兒說一會兒,另外兩個人隻聽他一個人說。他停下來的時候嘴也沒有閑著,他在飲酒,江南的女兒紅,他在歎息,他很快就醉了,斜靠在船頭,一隻手托著腦袋,陶醉地說:……親愛的羅,我迷戀這一切,我因為迷戀這一切向上帝祈禱,我願造物主創造世界時隻有這樣的月光,我可以為此永遠將生命停留在黑夜……

……我想寫一首詩,《西湖之夜》,我想寫這個由無聲的雲彩和滿月構成的世界……

……為什麼我很幸福……因為此刻我回到了一個幾乎是家鄉的地方……

我喜歡中國,喜歡杭州,喜歡西湖,中國是我的溫柔的繼母,杭州是我的家園,西湖是我的至死不渝的情人……

親愛的羅,我愛一切與你有關係的事物——這個國度裏生活著的黃皮膚的男人都是我的兄弟,女人都是我的姐妹,這塊土地上產生的獨特的神話傳說永遠令我癡迷,甚至連這裏的月光也獨一無二……

他坐了起來,張開懷抱,大聲吟詠:親愛的羅,我愛這個孕育過你生命的地方,你的白堤,你的六和塔,靈隱寺,你的雷峰塔……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隔著茶幾張開雙臂像要撲上去,卻趴倒在茶幾上,再抬頭,卻見對麵坐著的羅哲修一閃,不見了,定睛一看,一個精靈嬉戲在了水中……楊彼得失聲哇的一下,羅哲修從水中露出頭,扒住了船沿,說:等一會兒,我遊到石塔上去,你們會看到一大群月亮……

他是潛遊過去的,在水裏他完全就是一條魚,一會兒就到了石塔,他讓小船劃過來,讓楊彼得從剛才買的那個包裏拿出白綿紙和漿糊,又點起了蠟燭,把蠟燭放在一個托盤裏,又置入那石塔中,然後就將石塔上的圓洞都用白綿紙糊上。他輕輕地推開了船,發現隻有楊彼得一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不勝酒力的斯維洛夫趴在船頭,已經被這東方美酒醺得微醉,迷糊過去了。

羅哲修毫不猶豫地掄起胳膊,一大潑子西湖水就澆到牧師頭上,斯維洛夫撐起身來,他迷蒙的眼睛就睜開了。他晃晃腦袋,看看天空,看看水上,又看看水下,真的——他看到了一大群月亮……

巨大的冰黛色的湖麵,像印在絲綢上的色塊,一陣風來,絲綢抖動,色塊也輕輕抖動……月光,湖光,燈光,月影,塔影,雲影,燭印的圓洞,映出數輪月亮,數輪月亮映在水中,又幻出數輪月亮,此時的秋月之夜,一大圈淡黃色的月亮圍著石塔,那個中國青年在眾多月亮的包圍中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沒人說話,可斯維洛夫還是低聲自語:……噓……別說話,別觸動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中國式的夜晚,一個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夜晚,一個君子和而不同的夜晚,然而又是一個多麼脆弱的夜晚,一個一陣微風就能吹皺假象的夜晚。楊彼得終於可以服侍佯醉半醒的詩人睡去,他從來沒有看到他的主人如此陶醉過。詩人卻哭了,一邊摸著小雜役的頭——他正在給他脫靴子——一邊傾訴:親愛的楊,親愛的小羊羔,我太痛苦了,你知道為什麼我太痛苦了……

彼得不能控製地心亂如麻:是的,我知道,因為那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已經合衣半躺在床上的斯維洛夫怔了一下,張開了眼睛,小雜役的回答令他吃驚,他坐了起來,盯著他,突然想起來:為什麼要把我從上海叫回來?你了解什麼了嗎?

是的,我了解,楊彼得臉色蠟白:我認為羅先生所愛的一切與您所愛的並不一致……

斯維洛夫的目光就定住了,燈光下他呈現出失魂落魄的麵容,這讓小雜役楊彼得害怕了,一個聲音告訴他:閉嘴!趕快閉嘴!但嘴已經完全不再聽那個聲音的警告,嘴說出了不是楊彼得想說的話:是的,我認為羅先生一直在利用您的信任,您的寬容與恩賜,他有他的朋友,他們在做一些非常隱秘的事情——

詩人打斷了他的話:——是的這些我都知道,有時候他還需要我的幫助。這是他的信仰,上帝把自由給人,因為自由是好的,我尊重他的自由選擇就像他尊重我的一樣……

他不該不尊重您的自由,我今天還看見他和那位女士在這裏,在您的茶舍……

他沒有能夠再說下去,斯維洛夫站了起來,甚至沒有來得及換上拖鞋,他赤腳站在地上,一下子就變得很溫和,他說:……請您出去好嗎?

十四夜半穗廬的瘋狂

我承認以上一大段穗廬往事,屬於我對羅中敘述的富有想象力的轉述,但最後一句則完全是羅中的原話。他坐在石凳上,架起二郎腿,變魔術一樣手裏出現一個小藥瓶,當他敘述到“請您出去好嗎”這句話時,手瀟灑地一揮,像在對我重複一個道聽途說的傳奇,然後就著藥瓶子對嘴仰麵飲了一口,一股劣質白酒的氣息撲鼻而來,他笑一笑,口氣突然很輕鬆,他說:這東西能讓我長記性。

他此時的表現使我對他敘述的可靠性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折扣,我突然就升起了許多的疑慮,問他怎麼能夠把事情知道的那麼詳細。他立刻便在口氣中加入了不屑: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為我父親政治平反時我看過他的審訊紀錄,審訊重點是要我父親交待什麼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我找不到父親的回答,卻找到了楊彼得的。總之,在楊彼得嘴裏,“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最後成了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愛,對帝國主義的愛,對人民公敵蔣介石的愛,對特務間諜的愛,對資產階級臭流氓的愛……,

可是我想你母親總不至於如此輕信這樣的一麵之詞吧,她多少也是當事人嘛。我點了他一下,就見羅中跳了起來,幾步跨到門汀前,握著那個藥瓶子,一會兒抿一口,就地解說道:事情就出在這裏,我父親幾乎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天夜裏他沒有能夠抵禦住女人的眼淚和激情,他違背了黨的鐵的紀律,借吃門板飯和湖上賞月之際調虎離山,讓我母親趁穗廬無人之時潛入他的房間。他們準備連夜印製標語傳單,然後由我母親帶去散發。可是他們沒有想到,那天夜裏,斯維洛夫爆發了。

羅中麵向住房,兩手撐開:你看到了,斯維洛夫就住在左邊廂房,我父親住在右邊,他們之間本來就隻隔著一間正房,從湖上回來,他們互相之間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我父親絕對沒有想到兩個小時之後斯維洛夫會再來敲他的門。這時候我父親和我母親正擺開架勢大印革命傳單,聽到外麵的敲門聲他們大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指著廂房的窗子,打斷他的敘述:可以跳窗啊,我注意到這間廂房三麵都有窗。

跳窗也未必能夠安全,我父親一邊吹滅燭光一邊移到門旁,當他能夠感覺出來隻有斯維洛夫一人時,就鬆了一口氣,暗示已經趴在後窗口的母親先不要動,然後又勸斯維洛夫回去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他沒有想到斯維洛夫突然就開始歇斯底裏,他壓低著聲音開始用肩撞門,一邊咆哮……

羅中已經完全沉醉於往事,尤如一個身臨其境的偵探,模擬著可能發生的史實,他一會兒扮演斯維洛夫,一會兒扮演他父親,一會兒扮演他母親,手忙腳亂,神情亢奮,氣喘噓噓——

——斯維洛夫用肩撞擊這扇門時,我父親就在門後,也用肩抵著門背,他們的身旁各自有著一位曆史的見證人。斯維洛夫身旁是被他的喊叫驚醒的楊彼得,他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勸阻他的主人。同樣,我父親的身邊是我母親,她也同樣手足無措,一方麵是害怕,另一方麵是因為父親給她的奇怪的手勢,我的父親讓她別吭聲。

斯維洛夫一邊撞門一邊喊著:羅,您必須立刻就回答我的問題,您必須回答我,因為您不能無視這樣的感情,除非您能準確理解什麼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您必須回答……

我父親就在那邊一邊抵著門一邊回答:我現在無法回答您,我請您回去休息,請您尊重我的意見。

我父親用了“尊重”二字,這是我母親臨終前才告訴我的,這段曆史以往她從來沒有向我透露過。

然而斯維洛夫顯然是已經被女兒紅和楊彼得的告密激蕩起來了,我無法確定這和那天夜晚的滿月有沒有關係,總之他發作了。他像一頭困獸跳進了院子,他團團轉著,大聲地叫道:好吧,我很遺憾,既然連您這樣最優秀的人也不敢正視真理,那我就不得不在此向您宣布我的真理了——

……我可以告訴你,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在本世紀是一種偉大的愛,就是柏拉圖作為自己哲學基礎的那種愛,就是你們能在米開朗基羅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發現有那種愛,就是那種深沉、熱情的愛,它的純潔與其完美一樣。它彌漫於米開郎基羅和莎士比亞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之中……在這個世紀,這種愛被誤解了,誤解之深,它甚至被描述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為了描述這種愛,我站在了現在的位置。它是美的,是精致的,它是最高貴的一種感情,它沒有絲毫違反自然之處。……這個世界不理解這一點,而隻是嘲諷它,有時還因為它而給人帶上鐐銬……您,親愛的羅,我要您明白我一直想告訴你的這個真理,我有責任揭示真理——

就在這時候,我父親打開了門,摟著我母親的肩膀,一起走了出來,他們走到了庭院裏,喏,就是這裏。他們銀光閃閃,天生一對,看著那位已經發狂的詩人。

我父親手裏裝滿革命傳單的箱子給了在場所有的人一個暗示,以為他們的確是一對準備出走的熱戀的青年男女。其實那時候他們並沒有確立關係,我父親之所以最後選擇了這樣的形象亮相,也許是感覺到斯維洛夫對於他的情感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必須給斯維洛夫一個正麵的態度。

我父親說:現在您都看到了。

斯維洛夫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位中國姑娘就藏在穗廬,看著他歇斯底裏,聽著他在月光下一泄千裏的怒吼,

他茫然地目光落在小雜役身上,他問:你說的就是她?

縮成一團的楊彼得不敢抬起頭來,他被他自己闖得大禍嚇得神誌不清了。

斯維洛夫茫然地又問我父親:您要走?

其實這時候我父親都已經走到門口了,他回過頭來,沒有忘記鞠躬致意,說:斯維洛夫先生,謝謝您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再見。

就這樣,我父母在一九四八年農曆八月的一輪西湖的滿月照耀下離開了穗廬……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穗廬在我們的眼前神秘起來。突然,羅中揮揮手,嘎然而止,匆匆離開了現場。望著他的背影我想起來了,剛才那一大段關於愛的宣講,正是英國作家王爾德當年在法庭上的辯護詞,為此他還贏得了旁聽席聽眾們的熱烈鼓掌。前幾年紀念王爾德逝世一百周年中國翻譯了一批有關他的紀念文集,我對這段辯護詞有印象。為了證實我的記憶,晚上我專門再翻書核實了一下,果然無差。“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源於王爾德的青年朋友道格拉斯的詩,其中有一段就是這樣形容的——……/甜蜜的年輕人/告訴我你為何悲哀而歎息著/漫遊在這歡樂的王國?請您對我說實話/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的名字叫愛。/……獨居於這美麗的花園,直到它夜晚/不請自來,我是真正的愛/我讓少男少女的心裏/充滿互燃的火焰/我才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我想羅哲修一定也是讀過王爾德這段文字的,上個世紀上半葉,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是深受中國文藝青年熱愛的作家,他的童話《快樂王子》,戲劇《少奶奶的扇子》在當時的中國都曾風靡一時。所以當斯維洛夫以詩人的激情噴發之時,羅哲修不得不推出革命女友來真情告白。這或許並不算讓我太吃驚。使我真正意外的倒是羅中,這樣一個曾經一心要走仕途的人,為還曆史真相,竟然也會鑽入王爾德的斷袖之癖,深入考察,這也算是血濃於水了吧。

十五下一代人眼中的穗廬

羅寧在穗廬的亮相與其老爸大相徑庭。他的確有一種無知者無畏的愣勁。個子不高,但單腿做鶴立狀,還是很挺拔,且一手提一把大號的青瓷提梁壺,另一隻手展開,躊躕滿誌的氣慨,像一隻驕傲的小公雞。唯一不協調的是他學習從前小學生的樣子,斜挎一隻小包,像是裝嫩的道具,孤零零地懸在胯間,透露出些微的趣味的消息。

羅寧一如既往地自信,以為對我可以有求必應,這一次約我相見穗廬,是給我看一段他剛剛創作的茶韻獨舞《提梁》,提議的確還是把我說的心中一動。我對那些總是帶瓜皮帽梳大辮子拎長注壺的晚清店小二造型實在是有些看熟了,“提梁”這個詞讓我想到了當過杭州太守的蘇東坡,穗廬庭院中展示這段茶舞,長衫飄飄,玉樹臨風,那賞心閱目之感就提前讓我身臨其境。

羅寧是拎著一隻cd放音機來的,阿柄的《二泉印月》,音樂選的很好,主題也好,他身穿的長衫也很好,提梁壺也很好,我甚至可以說他的舞姿也很好。我簡值沒法說他什麼地方不好。可我認為,這一切和《提梁》沒什麼關係。

羅寧期待我的肯定,我自然是說好的好的,創意挺不錯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啊……

他眼睛就亮了:王老師你看我們把這裏拿下來怎麼樣?政府正在準備把北山街打造成文化一條街,我們聯手來做這件事情行不行?我們能不能夠在這裏組織夜西湖夏夜茶會,可以表演,也可以品茶,搞幾個《提梁》這樣的節目還不是分分鍾。當然,茶不過是誘餌,掙不了幾個錢,還是得開高檔酒吧,財富俱樂部,吸引所有在杭州的外國人。我們可以打斯維洛夫的牌子,俄羅斯文化,白俄貴族,今年不是俄羅斯年嗎?你知道斯維洛夫後來到哪裏去了?他去了南美巴西,巴西的咖啡是全世界有名的,所以我們還可以在這裏開咖啡館,我們可以以他的名字創建一個牌子,就叫斯維洛夫咖啡館——

——那就沒有穗廬茶舍了!我忍不住頂他一句。這聰明的家夥一定是明白了我的態度,但他一旦開口就收不住了,隻好堅定不移地繼續著思路:沒有穗廬茶舍有什麼關係,茶舍不掙錢,關鍵看賣點在哪裏。現在還有什麼不可以拿來吆喝的——革命,愛情,斷臂山,監獄,死亡,紅色,白色,我們還不就靠著這些資源吃飯嗎……

他理直氣壯地掛羊頭賣狗肉,右耳上的耳環神采奕奕地注視著我,我終於恍然大悟,吳山茶會起始的終極目標原來在此,這和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免遙遠。我建議他就此問題谘詢一下他父親,這讓他有所不悅,說:他整天醉生夢死,和他能夠商量出什麼來。

我可真是大為吃驚,反詰:那你幹嗎還把他重新引見給我。

他一怔才回答說:是的,我原來以為你介入之後我老爸可以解脫出來,利用這個機會反敗為勝。這個穗廬茶舍把我們一家害慘了,現在我們要讓它開始將功贖罪。我承認動過腦筋,想借我爺爺的關係把這裏用優惠價租下來,可我老爸根本沒有這個思路,他就是一根筋繞著,對曆史糾纏不休。不瞞你說王老師,我們昨天還大吵一場。……別問我為什麼吵,反正我們這一家一直就在吵架,從前是我奶奶和爺爺,後來是我老爸和我媽媽,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我老爸和我奶奶又翻了臉,現在輪到老爸和我了。

羅寧一邊劈裏叭拉往外蹦著字兒,一邊走到街口攔出租車:我奶奶臨終前我老爸還在生她的氣,想起來我就覺得特別不能原諒我老爸。又不是我奶奶害死的爺爺,我老爸那麼恨她幹什麼。奶奶臨終前把爺爺的幾封信件給了我,你看,這說明我奶奶對我爺爺還是有感情的,否則她會留下爺爺的文字嗎?我老爸一直就在向我要這些信件,昨天他跑到我房間來翻箱倒櫃,他瘋了。羅寧鑽進了出租車,餘怒未消地說。

我扳住了車把門,問:那些信件在哪裏?

還能放到哪裏,我現在隻好走到哪裏帶到哪裏。他拍拍他隨手斜挎的這個小包,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麼會包不離身。

司機不耐煩了,催我們是上是下,快做決斷,我隻好坐進出租車。車開了,我咬了咬牙,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口就對羅寧說:我認為你的《提梁》創意一流,你的藝術表現力也非常強,你在你的領域裏有巨大的潛力,我覺得你應該集中精力在這方麵下大功夫,那些操作層麵上的事情,什麼酒吧啊茶館啊咖啡廳啊,世界上有的是人做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