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橋殘雪(上)(1 / 1)

1.斷橋

在一個早春的傍晚,我向斷橋走去。

那時,黛色已侵入了它石壘的肌膚,西湖稠濃黑綠,躺在它身下。它遠遠地半睜著不安的眼睛,身上來去穿梭的人們,像是它不停抖動的睫毛,流露著處於危急關頭的焦灼心情。寶石山巨大的墳狀山石,一堆堆正在交頭接耳——這群據說被陽光鎮壓成頑石的妖怪們,此刻襯在斷橋背後,黑鬱陰森卻又無可奈何。至於保椒塔,則猶如一把刺破青天的薄劍,正嚴厲監視著身下群小。天空顯然被這劍拔弩張的形勢所驚嚇,它在將被濃暮籠罩之前緊張得麵色蒼白。最後,我要說我看見斷橋向我不動聲色地輕輕使了個眼色。我的心為之怦然一動,舉起了捏在手裏的那份報紙,我不知道該問誰——斷橋怎麼會斷呢?

《斷橋,真的要斷了》這篇文章,發表在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八日的《浙江日報·周末文薈》上。文章對斷橋將要斷裂的三條裂縫作了詳細的報道。據說最長的一道裂縫,竟有四米多。這不免引起對諸如“城南舊事”之類往事有探尋癖好的我的強烈興趣。順便說一句,我的工作單位恰恰就在離斷橋不遠的六公園一帶,而我的職業又恰恰與搜尋種種奇聞軼事有著不小關係。簡言之,我在一般人眼裏,乃是一位寫故事的人。多年職業熏陶,我已養成了對一切傳說掌故甚至怪力亂神的本能敏感。像斷橋將斷”這樣的事件,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杭兒風,一蓬蔥;花簇簇,裏頭空。”這次倒是不空了。在斷橋下我和一群與我有著同樣心情的人相遇。話說斷橋將斷這一消息公布以來,一時遊人如雲,他們從各個角度爭看爭拍斷橋的裂痕,其熱情猶如集郵迷搜集珍藏錯印的郵票。除此之外,我們這群突然冒出來的斷橋迷們又對斷橋的來龍去脈作了種種討論。一位老教師引經據典說:“斷橋本來應該名叫段家橋的。元朝詩人錢思複在他的《西湖竹枝詞》中,就有‘阿姐住近段家橋’之句。”一位詩人不以為然,說:“我看還是‘短橋’才確鑿。西湖南岸有座長橋,因而民謠才有‘長橋月,短橋月’之說。短橋者,今斷橋也。”詩人和老教師的考據,都不能得到一位由老幹部轉而研究地方史的業餘方誌專家的首肯。他手裏舉著本《西湖遊覽誌》,且背且曰:“斷橋,本名寶祐橋,自唐時起呼斷橋。蓋因孤山之路,至此而斷,故以名之。初為石級橋,橋上有涼亭,到了民國年間,為使白堤通車,一九二一年,才建成此座橋。啊……作家女士,你在看什麼資料,你談談你的斷橋是什麼樣的?”

此時我正坐在橋下石凳上,翻閱那本由蕭欣橋先生選注的《西湖白話小說》,在222頁上我讀到了選於《警世通言》上的南宋話本故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我的本意是想找點梅蘭芳們演為經典的《斷橋相會》的影子。誰知這個歌頌法海批判許宣汙蔑白娘子的故事看了實在叫我生氣。因此,我沒有心情去考察斷橋來曆,我淡漠地回答:“斷也罷,段也罷,短也罷,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眾人說既然你對斷橋的過去無所謂,你還跑到這裏來盯著斷橋幹什麼?我說:“我是擔心著橋上的人兒呀。你們想,真要沒有斷橋,許仙到哪裏去借傘給白娘子呢?”

眾人都笑了,說:“寫故事的人到底不一樣。看來你是要在這裏千年等一回,見了白娘子才算放心呢。”

我說:“那也不是笑話。你看這南宋的話本都說了,雷峰塔倒,白蛇傳世。要不,魯迅先生一論二論雷峰塔倒,有什麼意思?”

“我們說的是斷橋,你怎麼扯到雷峰塔上去了?”眾人且笑我,且紛紛翻過斷橋,回歸萬家燈火去也。然而,眾人的輕鬆愉快卻使我憂傷。我想告訴他們,站在斷橋邊思考雷峰塔是很正常的。這對勢不兩立的天敵,一個在七十年前頹然而倒,另一個則在七十年後搖搖欲墜,這正是大有深意的所在。

就在我站在楊柳剛剛爆出嫩芽的白堤上獨自思考斷橋時,我看見一位玄衣玄褲的老人,翻過了高高的橋頭。他白發長髯,手拄一把紙傘,在暮色蒼茫之中蹣跚而來。他徑直走到我的身旁。他古怪地看著我。他還用標準的杭州口音問我:“你還在等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