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空略顯陰沉,烏雲飄蕩於山峰之間。
山穀中,木屋前的草地上,徐遇倚靠藤椅,一麵望著不遠處滾滾而下的瀑布,一麵靜靜聆聽著自然之音。
他平日常做的無非兩件事:靜坐與彈琴。靜坐便賞景,彈琴自縱情。賞山川之景,縱聲樂之情,便足以令他心曠神怡,悠然自得。
此刻,望著天上摻雜著絲絲墨色的雲朵,徐遇忽然有所感觸,便想起身去那石亭之中彈奏一曲,轉身之際,卻瞥見遠處峭壁中緩緩出現的一道身影。
隨著人影走近,徐遇也看清了那人的情形——衣衫襤褸,手中拖著一把長刀,雙目空洞無神,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似是失了魂一般。
徐遇上前數步,來到對方身前,麵上笑容一斂,輕聲問道:“馬兄,出了什麼事?”
馬燧脖頸僵硬地扭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這才將邋遢不堪的麵龐對著徐遇,勉力將渙散的目光聚攏,聲音沙啞中夾雜著絲絲悲愴:“常山失陷,顏大人殉國了......”
“什麼?”
徐遇麵色驟然一變。
那日馬燧自博陵縣星夜疾馳,終於在次日卯時之前趕至常山城附近。
他站到城門不遠處的一個小山丘上,駐足望去,目光所及之處與在博陵縣城前看到的一般無二:城門口的空地上遍地橫屍,早已幹涸的血跡在地麵上繪出一幅幅猙獰的圖案;城門已然破敗不堪,半開半掩著,門後時而有穿著叛軍服飾的兵卒手持長矛進進出出;城樓之上大唐的旗幟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麵書有‘燕’字的紫旗。
看到這般情景,馬燧便明白自己來晚了,心登時沉了下去。
不過城池雖然被破,其中守將卻未必有事。
也許顏大人看著叛軍勢大,自知不能力敵,暫且率軍撤離此處,暗中積蓄力量,再謀反攻常山。
想到此處,馬燧心下稍安了幾分,便潛入城外村落之中,尋得一個仍未逃離的村民,向他打探情況。
一問之下,馬燧隻覺得自己被一道晴空霹靂打中,全身竟在一瞬間動彈不得——叛軍圍攻常山城數日,顏杲卿及手下將領袁履謙誓死抵擋,終至城破,二者雙雙被叛軍抓獲,現下已被叛軍首領史思明押往洛陽,交與安祿山之手。
馬燧投在顏杲卿門下多年,深知對方性情,即便被俘,也絕不會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
而安祿山本就殘暴至極,連親信手下也是說殺便殺,此番顏杲卿落入他的手中,又豈能留得性命?
之後,馬燧在常山周遭四處徘徊,不停尋找著來自洛陽的客商。
一連過了數個時辰,他總算找到了一位,也不顧繁文縟節,急忙向對方打問洛陽之事,卻聽見了永生難忘的一番話。
“顏大人被押至洛陽,安祿山當著洛陽全城之人問他:爾太守之位曾受我舉薦,吾待爾恩重如山,爾為何反我?”
“顏大人怒目而斥:汝當初也不過是個在營州放羊的羯奴罷了,深受當今陛下恩寵,陛下又哪裏對汝不住,卻為何要反?!我家世代大唐臣子,恪守忠義,恨不能殺汝以報陛下之恩,又豈會與汝造反?!”
“安祿山大怒,將他綁於天津橋的石柱之上,肢解其身體,還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
“即便受此剮刑,顏大人依然罵不絕口,安祿山又派人鉤斷了他的舌頭,並問他:爾尚能罵否?”
“顏大人在含糊不清的罵聲中——歿了。”
“......”
說完這些,馬燧早已幹涸的眼眶深處再次湧出滾滾熱淚,身體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