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占據她生命一半長度的漫長感情,使她懂得真正的愛也是一種英雄主義,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算是另一種成長嗎?
她不知道。答案淹沒在無數個青天白日裏,她忙於學習與工作,忙於生活與生計,沒空去找它。
偶爾,綠燈亮起後穿越斑馬線的那一刻,在車水馬龍裏,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掛著各自的心事,她會發覺自己就像一朵雲。
一朵由海水揮發蒸騰而形成的雲,它在山川之上,孤孤單單,飄飄搖搖,偶遇了一縷清風,它便迫不及待地化作雨露,奔向人間,彙入江河,最終回到了大海的懷抱。
可是,大海對於一朵雲來說,仍舊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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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
正是北方小鎮豐收的季節。
她躺在地頭,蓋著藍天,鋪著大地,頭枕一捆鬆軟的幹草。
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被條條纜線切割成一條一條的空隙,像音樂課本上的五線譜。
她舒舒服服地翹著二郎腿,盯著五線譜上的雲朵跳來跳去。
看乏了,她又遠眺向金燦燦的麥地。
兩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在田畈裏來來回回,忙碌地收割著上半年辛勤勞作的成果。
放在往日,她一定會手腳麻利地幹活,她多幹一些,爺爺奶奶就少辛苦一些。
可今天不一樣,爭氣的小孫女收到了北川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爺爺奶奶高興得什麼活兒也不讓她幹。
是整個北川市最好的高中,為了這薄薄的一紙通知,爺爺連喝了三盅酒,紅血絲從脖子一直躥到頭頂了,奶奶也沒有攔著。
忽一下,幾隻白鴿撲騰著翅膀出現在她的視線裏,轉眼又消失不見,肯定是三奶家的小孫子又偷偷打開了鴿籠的門。
來不及操心小孫子會不會挨打,她又想到爺爺奶奶肯定累了,於是一骨碌爬起來,打算先回家熱熱中午的剩飯。
她沿著長長的田埂,走向遠處小黑點一樣的爺爺。
其實,農村的麥地已經普遍采用機器收割了,方便、省力。但是自家的麥地又窄又長,形狀並不規則,中間還橫亙著一架電力鐵塔,在這種條件下,采用收割機可能會導致大量浪費,老人家不舍得。
跟爺爺打過招呼後,她騎上自行車,先回家去。
一路上,一排排淺藍色的塑料大棚圍繞著村莊,排列得整整齊齊。
村子裏的人家大多數都是種植瓜果蔬菜的,隻有她家,一年四季僅有小麥和玉米兩種糧食作物,因為省力,家裏的老幼能應付得了。
從她記事起,每一個暑假的回憶都圍繞著過麥。
冬小麥成熟後,收割、打粒,再攤平到地頭的水泥路上,曬上一兩個星期,才能收到麻袋裏,等著收小麥的販子來買走,換回薄薄的一遝鈔票。
小麥收割後,也不能停歇,要立即播下玉米種。
連續幾個火辣的日頭後,奶奶給她買了一件防曬連帽長衫。奶奶說,馬上要上高中了,是大姑娘了,要學著愛好兒了。
可是她嫌棄穿著長衫幹活悶熱又礙事,索性偷偷脫掉,絲毫不介意皮膚曬成了小麥色。
她告訴奶奶,這是外國人都追求的健康膚色,現在最為流行。
在小村莊喋喋不休的抱怨中,酷熱終於慢慢溜走,連著下了幾場大雨之後,夏末的涼風帶來了些許黃葉,趕走了五彩斑斕的蝴蝶。
嶄新的九月到來。
一大早,她穿著嶄新的小白鞋,背著嶄新的書包,拎著爸爸留下來的黑色大行李箱,坐上了小叔的麵包車。
箱子裏麵裝著滿滿當當的水果、牛奶和火腿腸,奶奶用盡渾身解數,把這個不算太新的行李箱塞得緊繃繃。她懷疑,隻要再多放一個蘋果,這個行李箱就要撐爆了。
小叔把她送到鎮上的公交站,她搭上了最早的一班公交車,這是一條新開設不久的路線,公交車也是嶄新的,載著她駛向嶄新的高中生活。
到校後,她先去宿舍樓報道,安頓好自己的行李,忙乎了一通,到教室的時候,同學們已經全部到齊了。
一個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兒,站在講台上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叫江雪,是大家的班主任,和你們第一天上高中一樣,我也是第一天當班主任。”
江雪掃視了一下教室,瞥到了站在門口怯生生的她,伸手招呼她進來:“你是王豐豐吧,剛才點名隻有你沒到了,聽名字我還以為是個小男孩呢!快去坐吧,就剩窗戶邊那一個位子了。”
她順著江雪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空位子靠窗,鄰桌坐著一個男孩,五官看不太清,一顆閃閃發光的腦袋極為引人注目。
她心中詫異了一下,低著頭走向他,又偷偷忍不住抬眼瞄過去。
畢竟,剃光頭的高中生可不多見。
他看到她走過來,慢騰騰站起了身。
她衝他點了點頭,想笑一下,又害怕這個笑會被誤解為對光溜溜腦袋的嘲笑,趕緊止住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