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生
畢業多年後,我接到了來自家鄉的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中間四位是家鄉的區號。
我霎時間愣了。畢業後我便斬斷了和家鄉親友的聯係,即使年節也不返鄉。除了幾位極為親近的家人,沒人知道我的號碼。
我接通電話,等待著對方開口。話筒裏隻有空洞的電子白噪,仿佛旋渦緩慢靠近。我忍耐不住,主動問:“你是誰?”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幹啞的男聲:“我知道2008年春天發生了什麼。\\\"
咯噔一聲,我的心髒驟停。
那個聲音仿佛攜有魔力,把我帶回2008的春天。
那時的我性格孤僻,不喜與人來往,學習成績也一直偏下。
當時學校有分配學習小組的規矩,兩人一組。在機緣巧合下,我與劉強成了學習夥伴。這是個社牛。每天放學後,他都強行拉我去學校頂樓的廢棄教室,協助我完成作業。
在長期的相處中,我逐漸習慣了劉強的存在。他是個陽光明媚的人,總是對一切充滿熱情,像一束陽光,照進我陰鬱的世界。
我必須承認,那時的我對劉強萌生了幼稚的愛戀。但我從未挑明這一點。
不久後,老師決定打亂學習小組的安排。這一次,劉誌強和另一位女生分配在了一組。
她的名字叫方文,一個漂亮的女孩。運動會時,她總是舉著班牌的那個人。
和家境貧窮的我不同,方文的父母在縣裏做雪糕批發生意。店子就開在學校後麵的街上,生意紅火,她從小就是富家女。
失去劉強的陪伴,我的心像是被割走了一塊。
每次看著劉強和方文一同走上前往廢棄教室的階梯,我都痛苦不堪。這時我才發現劉強對我的重要,他是我生命中的光。沒有他,我將變回從前的自己。
我無法控製自己,總是尾隨在他們身後,躲在廢棄教室的窗台後看著他們學習。
這毫無疑問,隻能讓我更加痛苦。但我無法控製自己,無法停止這種窺視。
學習小組的計劃表貼在班級的牆上,上麵寫著每個小組的學習地點和固定作業時間。我的名字被修改膠拭去,換了方文的名字。每次路過這張表格,方文的名字都會幻化為筆畫,成為刺入我胸腔的刺。
四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趴在窗台上,看見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陽光下,我看見的是劉強站立的背影。
方文被他的身體遮住,從他身後探出兩條潔白的大腿。
吭哧吭哧,二人口中發出急促的喘息。這時我瞟見方文的臉,她似乎很快樂,又痛苦。
我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我感到暈眩,胃袋陣陣翻滾。
鬼使神差地,我來到老師的辦公室,向我的班主任彭懷說出了一切。
老師也震驚了。
一個月後,他把故事告訴了前來調查自殺案的警察。
說真的,我痛恨當年的自己。如果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老師,也許劉強不會死。
放在今天,這件事充其量隻是青春期的笑談。但在我讀書的年代,它能徹底毀滅一個少年的名譽。
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覺得劉強是因我而死。
我從未動手殺人,手上卻沾滿看不見的鮮血,我的凶器是名為話語的利劍。原本就是小地方,這種緋聞傳得飛快。不到一周,全縣人都知道了劉強的劣跡。
普通男生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自殺,但劉強會。
隻有我知道,在他那副陽光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什麼樣的心。
大學畢業後,我再未返鄉。
再次回到故鄉,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
街還是那條老街,火車站門口賣冰棍的依然是那對老夫妻。不同的是,它似乎變小了
打電話給我的男人自稱徐朗,曼徹斯特大學人類學碩士,自由作家,已在陽城居住半年。
他聲稱自己正在撰寫一部有關自殺行為的著作,偶然從舊報紙上了解到當年的新聞,從而對劉強的故事萌生興趣。他說,劉強的死是一場典型的社會性謀殺。
我不關心他想寫什麼。闊別多年回到這裏,我隻想讓他不要把劉強的死寫出來。
我曾犯下錯誤,間接毀滅劉強的生命。我深知劉強的性格,倘若他在九泉之下還存在知覺,一定不願意看到自己的醜聞被印作暢銷書。
在商場的咖啡廳,我見到了徐朗。他三十歲左右,梳著整齊的分頭。
我長話短說,把自己的顧慮全盤托出。
徐朗說,“我很驚訝你會趕來找我。”
“那是我親手犯下的錯誤,我一生虧欠他。我支持您的研究,但我懇求您不要將他的事情公布於世。那是對他的褻瀆。”
徐朗說:“這些日子我走訪了很多當年的當事人,包括您的老師彭懷。他們所有人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當然了……在這種事件中並不奇怪。或許我早就應該來這裏,小縣城裏的人們更值得關注。^
“他們當然不願意告訴你,你是外人。\\\"
“如果能得到你的幫助……\\\"
我思忖幾秒:“你必須答應我,不要把劉強寫進你的書。如果可以,我們簽署合約。”
打開Word,鍵入文字,打印,簽字,一氣嗬成。
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好一會才展開話題。
“我聽人們說,當年縣裏還沒有展開掃黑行動,社會治安一度很亂。在陽城中學,一直流傳著女生有組織援\/交的醜聞。甚至於……\\\"
我喝了口水,“您說。”
“甚至發生過強\/高中生的事。這事隻在人們口中傳播,從未鬧到官麵上。人們說,警方采集不到口供,因為強口者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給了被害者一筆巨額賠償,加以威脅,所以事情到最後不了了之。”
徐朗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像條伺機而動的蛇。我意識到這是一場交換,為了保全劉強的名譽,我必須付出點什麼。
這是我虧欠他的。
\\\"是我,我就是他們說的那個被強/奸的女生。\\\"
2007年11月,雨夜。
那一天,數學老師占用了晚自習,為我們補習。他講太久,十點鍾才放學。
放學後,我撐起雨傘,急匆匆沿著小路回家。平日裏我不會走那條路,因為要穿越許多黑暗的巷子,它們讓我害怕。
經過一個巷口時,我看見幾個染著黃頭發的混混。他們對我吹起口哨,我頭也不回就鑽進巷子。那時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站在學校門口,女生們早已習慣了。
走了一百多米,我發現他們一直跟在後麵。
是恰好同一條路嗎?我安慰著自己。但我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重,腳下的步子也越來越快。到最後,我扔掉了雨傘,幾乎跑了起來。巷口的燈光就在我前方二十米,就快要到了!到了有人的地方,我便不需要害怕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
我回過頭,那幾個黃毛也停下了腳步,對著我壞笑。
我幾乎快要窒息,轉頭看向眼前的男人。那人和我爸爸差不多大,穿著一身鬆垮垮的灰色西服。我鼓起膽量,“叔叔……請讓我過去。”
後麵的人又笑了。
男人托著下巴,目光仿佛化作實質在我身上舔舐。後麵又傳來混混的聲音,“老板,我們說的沒錯吧,這小姑娘在他們年級是出了名的漂亮。而且還沒談過戀愛呢,是個雛兒。”
男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仿佛看見了一樣讓他滿意的商品。
他朝我走過來,扇了我一耳光。我跪倒在地上,腦瓜子嗡嗡作響。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他當時為什麼要打我。
我根本沒有反抗。
他抓著我的領子,把我從地上提了起來,按在牆上。
走之前,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
他從兜裏掏出一遝鈔票,扔在我的身上。
直到他們離開,我都沒有動彈。你知道嗎,有些動物會在受到劇烈驚嚇時僵直,所以才有了\\\"呆若木雞”這個成語。當時的我,便陷入了這種狀態。
便是在這時,劉強出現在我麵前。
我往後退去,他搖搖頭,脫下身上的校服,裹在我的身上。他的表情很緊張,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
他攙扶著我,帶我穿越一路黑暗。來到家門口,他才開口說話:“對不起,我全都看見了。\\\"
我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對不起,我沒有用,我太害怕了。我想阻止他們……但是我不敢。”
說著,他大哭起來。他沒有拯救任何人的義務,我當時和他的關係也僅限於同班同學。但他卻因為沒能拯救我,而崩潰大哭。
回家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
客廳裏,父親抽了一整夜的煙。
他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因為他隻是個普通的工人。略加描述,他就知道了強\/者的身份。那個人的綽號叫少兵,是我們陽城有名的黑社會,壟斷了縣城裏所有的河沙生意。據說曾經有人和他競標,被他生生砍去手腳。
第二天上午,少兵帶著人來到我家。母親把我藏在置物櫃裏,我的身體瑟瑟發抖。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聽著客廳裏的模糊人聲,我瑟瑟發抖。
少兵離開後,客廳上堆著十萬塊錢。父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他舉起拳頭,一下又一下的砸在自己的腦袋上……他的力氣越來越重,打得越來越快。
終於,他嚎啕大哭。
當日下午,公安局的刑警來到我家。按照提前商量好的口供,我像木偶般作答。
沒有,不知道,很早就回家了。沒有這回事,不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