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亞的春天
一
羅亞輕輕敲了幾下門,裏麵沒有動靜。她又抬頭看了一下門牌,沒錯兒,是1608室。她舉起右手,再次敲了幾下,誰呀,屋子裏的人答應一聲,應該是個女人。聲音慵懶散漫,又有幾分不耐煩,就像剛讓人從熱被窩裏揪出來似的。羅亞忙回答道,是我,您叫的小時工。
屋子裏再次沉默,足足等了兩三分鍾,裏頭的女人又說,等等。聲音清亮了一些,羅亞想裏頭的女主人應該起床了。她苦笑了一下,抬手看看表,九點零五分。
站在門口百無聊賴,她四處看了看,才發現她所在的位置是一個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防盜門,沒有任何遮攔,空蕩蕩一眼望不到頭。這是個什麼結構的樓房呢,走了這麼多家還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公寓,倒像是賓館似的,羅亞心裏瞎想著。
“吱吜”一聲,防盜門響了,從半掩的門縫裏探出一個腦袋,滿頭黑發看不清麵容。你是小時工?那顆被黑發遮擋住的腦袋問羅亞。
羅亞忙點點頭,嘴裏連說是的,是的。左手舉起來,拎著紅塑料桶晃了幾晃。她知道這個紅桶就是她的身份證。
哦。女人答應一聲,算是相信了羅亞的身份,把門開大了一些。進來吧,女主人對羅亞說。羅亞彎腰拿起抹布,清潔劑等幹活的物件兒剛要進屋,沒想到從半開的門框裏頭猛然躥出一條大狗的腦袋,衝羅亞“汪汪”叫了兩聲。
“哐當”,羅亞手裏的塑料桶、清潔劑瓶子等全部掉在了地上,羅亞嚇得往後躥出好遠,如果後麵沒有牆擋住,說不定她能一步跳下樓去。
戴高樂,戴高樂,回去,你回去。女主人喊著,硬是把那條狗拽進了屋子裏。羅亞嚇得心能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就差沒一屁股坐地上,即使這樣,也倚靠在牆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沒事,我這狗不咬人的。女主人把門打開走了出來,你們農村人還怕狗嗎?不是家家都得養狗防賊嗎?她一邊替羅亞把摔在一旁的塑料桶扶了起來,一邊問道。
羅亞搖了搖頭,又衝她笑了笑,沒說什麼,默默地揀起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和抹布,從身上的包裏拿出兩隻塑料鞋套,彎下腰往腳上套。
不用套那玩意兒,反正也得打掃。女主人搖搖手,拎著桶先進了屋。戴高樂,回你屋去。女主人進去後先把狗藏在了小屋裏,又回頭對羅亞說,進來吧不要怕,我把狗關起來了。
一小時二十五元,兩小時起步,下午五點以後每小時加五元。羅亞進屋後對女主人說。
知道知道,也幹不到下午五點,就廚房和衛生間,兩三個小時你還幹不完嗎?廚房在那邊,你先弄廚房吧,衛生間一會兒再收拾。女主人指指左手的一間屋子說。羅亞沒再說什麼,進了廚房。
看來她是個不常做飯的人,羅亞心想。廚房不小,但沒啥油腥汙漬,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大部分都落了一層灰,用手一抹能抓出一道印兒來。瞥一眼菜框,裏麵空蕩蕩放著幾張報紙。
二
廚房好收拾,你要把頂棚和牆麵給擦幹淨點。女主人站在廚房門口對羅亞說。羅亞發現她把散披著的頭發盤了起來,可能是剛剛洗完臉,顯得非常精神,和剛才判若兩人。真是個漂亮的女人,也就二十三四歲?真年輕。羅亞心想。
還有這幾個廚櫃,裏頭好久沒拾掇了,你把那些碗呀碟子什麼的都拿出來,洗幹淨晾幹,再把裏頭擦幹淨後放進去。女主人一邊說一邊遞過來幾張畫報,指指廚櫃說,擦幹淨後把這些紙墊裏頭。
羅亞答應一聲,把塑料桶放在池子裏接上了水。
你沒有橡膠手套?
看著羅亞皴裂的手拿著抹布在水桶裏涮,女主人問她。羅亞搖搖頭說,有一雙,但我忘拿了。再說我戴著那東西幹活不得勁兒,老覺得拿不穩東西似的。
女主人進衛生間拿出一雙桔紅色的橡膠手套來遞給羅亞,戴上吧,咱們女人的手就是第二張臉,趁年輕不珍惜到老了就完了。今兒用完後不用還給我,送你了。說完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
羅亞心裏一陣溫暖,剛才被狗驚嚇到的那點不愉快早就無影無蹤了。
大概也就四十多分鍾,廚房收拾完了。羅亞轉身出去,女主人正趴在客廳的地板上,屁股撅得老高,牆上掛著的大電視裏一個外國女人也撅著屁股嘰裏咕嚕說著什麼,還夾雜著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羅亞知道這是在練瑜伽呢。
廚房收拾完了,您可以檢查了。
羅亞有點不好意思,她覺得人家正在鍛煉身體時被打擾到了。
女主人把屁股放下,回頭看了一眼羅亞,揮揮手說,還檢查什麼,你覺得差不多就行,去收拾衛生間吧。我那些化妝品別懂位置,弄岔了地方我不好找。馬桶好好刷刷。
衛生間的化妝台上,一台麵全是化妝品。羅亞暗自咂舌,這得花多少錢買呀,要是給我這麼多東西,我都不曉得咋用,也不知道這女人一天化妝得用多長時間。想著卻又笑了,有人花錢受罪,有人沒錢受罪,我這沒錢的人卻操起有錢人的心來了。
你今年多大了?有孩子沒?羅亞正抱著馬桶擦上麵的汙漬,女主人端著個白瓷杯子一邊喝一邊倚在廁所門框上問她。羅亞能看出來她是沒話找話打發時間瞎聊天兒。
二十八了,孩子都六歲了。
哦。那可不像,你看著可老,經常幹活累的吧。女主人嘴裏嘖嘖響著,搖搖頭歎息。你得學會保養自己,咱們女人呐,不容易。說著伸出手翻來覆去來回看,好像手上有啥東西似的。
我就是個吃苦的命,哪能跟你們比。羅亞笑著說。
客廳手機響了,女主人沒再理她,轉身走了。
你他媽一月見不著幾回,一打電話就跟我吹胡子瞪眼,你在我這兒橫算什麼本事,有種的你跟你家母老虎吼兩句試試。
起初那個女人還在小聲地接著電話,羅亞一句也沒聽到。可越聊聲音越大,最後竟然吵了起來。羅亞不是成心偷聽人家的私事兒,可這聲兒就是打著滾兒撒著歡兒一字不落地全往她耳朵裏灌,她想不聽都不成,攔不住。
你說好的事兒一件沒辦成,把我一人撂這兒受活罪,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今兒我跟你說明了,你別把姑奶奶我惹急眼了,大不了咱們一塊兒玩玩——劉天明,姑奶奶我今兒可就告訴你了。。。。。。
女主人也許覺出自己家裏還有別人, “哐”一聲把客廳的門摔上了,她的聲音也像突然被掐斷了電的錄音機一樣被關在了另一個屋子裏。羅亞的耳朵頓時清靜了下來。
這麼漂亮水嫩的姑娘也會罵人,而且說髒話都不帶打嗑兒的,真是沒有想到。羅亞心想。再說了,她長得這麼漂亮,又住著這麼亮敞的大房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光這一台子化妝品就得頂我一年工錢,還有啥事兒想不開的?
地剛擦完,女主人也打完電話了,摔門出來衝羅亞喊,活幹完沒有?漂亮的臉蛋扭曲得都變了樣兒,看來氣的不輕。
羅亞忙說,地剛擦第一遍,我想再用抹布細擦一遍。
不用了不用了,給你錢,趕緊走吧。女主人煩躁得就像一頭暴怒的母獅,甩給羅亞五十塊錢,頭也沒回進了臥室。
這些人的臉咋像六月的天兒說變就變呢。羅亞苦笑著把錢揣兜裏,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輕輕把門關上走了。管她的呢,無論給我好臉笑臉,今兒我的三十塊錢掙到手了。隻要錢握在自己的手裏,天塌下來我都不怕。想到這些,羅亞的心情又愉快起來了。
三
下午又接了兩個活,都不是很輕鬆,羅亞幹得渾身酸痛。晚上回到家時都快九點鍾了。
她租的房子在北京郊區一個叫馬各莊的農村裏,一個林林總總住了幾十戶人家的大雜院,裏頭大部分都是像她這樣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
羅亞極不喜歡北京的冬天。幹冷幹冷的,冷起來就像沒穿衣服站在山頂上被風來回刮著的感覺。放下自行車一進自己的小窩,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眼前模糊一片,她的心和身上都已經溫暖起來了。
她的男人又比她早回來了,爐子上鐵鍋突突騰騰往外冒著熱氣,鍋蓋就像個不安分的孩子一樣活蹦亂跳。拿鼻子一聞,沒錯,又是燉豬蹄兒,香氣飄飄緲緲跌跟打頭全撲進了她的鼻子裏。
她男人林海彎腰蹲地上拾掇著蔬菜,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輕聲說,回來了,洗洗手吃飯吧,我再炒個青菜就好了。手裏的活兒沒停下來。羅亞放下手裏的包,過去摸摸男人的腦袋,心滿意足地一軲轆躺床上,舒服得直想唱兩嗓子。雖然她很討厭這北京的冬天,每天都盼著春天快點到來,可一邁進自己的小窩,外頭的風再冷再大也不算什麼了。
豬蹄兒燉蓮藕,一盤綠油油的青菜,炸得焦黃脆嫩的黃生米,看著就讓人眼饞。羅亞給林海倒了一杯白酒,市場上散裝的便宜高梁酒,自己先偷偷抿了一口,辣得直冒淚花子,男人看著她的樣子憨厚地笑了。
屋子不大,也就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做飯看電視睡覺都在床上,地上放著一張桌子,靠牆一個單拉門的衣櫃,羅亞用花布在上麵包了一層外裝。中間是爐子,做飯時燒得旺旺的,做完飯他們會在上麵搭上水壺,燒一壺滾湯的薑茶喝。零碎東西很多,大部分是別人送的或從市場便宜躉來的,但一點都不零亂。羅亞把這個小窩收拾的湯是湯水是水,溫馨得就像剛裝修好的婚房。
男人不怎麼愛說話,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有滋有味兒。羅亞喜歡看她男人喝酒時的得意樣兒。“嗞兒”一聲,緊抿著嘴唇,眉頭皺得就像剛捏好還沒下鍋的包子,“啯兒”一口,酒咽下去了,脖子上的喉節骨碌翻動,緊皺的眉頭舒展了,臉上悄悄泛起一片紅暈,再夾起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裏,香氣四溢。這時候她們覺得自己幸福得就像神仙,哪怕外頭受到再大的委屈,吃多大的苦也無所謂。
男人是擦玻璃的,人們也叫他們“蜘蛛人”。也不知道誰起的,聽著倒是個不錯的名字。但羅亞知道,這是個極累極苦極危險的活兒。吊在空中半天時間,幾十米的落差膽小的人看了就得尿褲子,別說是幹活了,自己的一條小命兒全係在拴身上的那根繩子上,稍微有個馬高蹬短的閃失,後果都不敢想象。男人每天一出門,羅亞都要給他念幾遍菩薩保佑。自己累點苦點不算啥,總歸是沒拿命掙錢,可男人把身子拴在天上,一抹布一抹布掙的錢才是真正的血汗錢呢。
她也勸林海再找個活兒幹,你看隔壁的四川劉夫婦在一個大廈當清潔工,不也過得有滋有味的。可男人是個九頭牛都拉不回頭的強種,他死認這“蜘蛛人”的活兒掙錢多結算快,還認準公司給他上的那什麼保險,就是摔下來也能給她們娘兒倆留下一筆錢來,因此死活不答應。
四
春天快來吧,冬天快點過去就好了。羅亞吃著飯,抬頭對男人說。男人喝了一口酒,問她,為啥。你看看你的手,羅亞說著把男人的手要過來,你看看手背上這些皴口子,北京的風都像小刀子一樣往你身上剮,我不是給你買了手套嗎?你幹活為啥不戴著?羅亞說著說著有點生氣了。
男人憨憨一笑,說,不習慣嘛。
你就是個受累的命。羅亞嗔罵一聲,也拿他沒辦法。
吃完了飯,把今天掙的錢小心翼翼地掏出來,仔細數了數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塊呢,這裏還有早上在那個女人家掙的五十塊。一想到那個女人衛生間裏那一堆壇壇罐罐的化妝品,羅亞又看看自己粗糙黝黑的手背,輕輕歎了口氣。可是再看看自己這幾個月攢下來的差不多近一萬多塊錢,她又高興起來。
過幾天就要把孩子從老家接回來。孩子已經到上學的年齡了,現在和爺爺奶奶在一起,都淘到天上去了,再不找個好點的學校約束一下,上房揭瓦不說,前程都得耽誤了。爺爺奶奶對這個大孫子疼得就像寶貝疙瘩一樣,要星星不敢給月亮,想幹啥就幹啥。這樣可不行,羅亞心想,我們夫妻兩個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們下一代可不能像我們一樣過這種日子。
家裏那點地都租出去了,村子裏沒剩幾個年輕人。打工的打工,跑買賣的跑買賣,兒子就是電視上常說的留守兒童。
羅亞死活不明白,小時候家裏窮,大家日子過得都恓惶,可心沒像現在這麼慌過。
手機越換越好,但越來越不會用。電視越來越大,頻道多得都看不過來,卻總是覺得沒啥可看的。大家的步子邁得越來越大,生活也越來越好,卻總是害怕比別人差,手裏的錢也老覺得不夠用。往年回老家時坐火車,一路上山山水水看得全乎真切,那邊是河水,這邊是草地,還有悠閑的放牧的老頭子抽著水煙袋。可現在火車提速了,一路上兩眼一抹黑,快得啥都看不真切了,慌慌張張到了家,沒過幾天又得抬屁股走人。嘴裏吃著飯,心裏想著明天的活兒有沒有著落。電視裏常說國家發展了,人民的生活富裕了,可羅亞心想,日子富了應該是越過越舒坦才對,但為啥每天都像被狼攆了一樣緊張不堪呢?城裏的人們住在樓裏,對麵住的是誰別說名字,連幾口人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有事能互相幫一下忙。防人都像防賊一樣,生怕從哪個角落裏竄出幾個騙子或小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