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燃記得他出生時的每一個細節。
他第一次出世的時候,是一個畸形兒,四肢扭曲,有一顆碩大的和身體不成比例的腦袋。他眉間微張的第三隻眼著實讓他的第一個生母受到了驚嚇。直到研究生畢業,白墨燃未再見過他的第一生母,也沒有試圖尋找過她。這並非源自白墨燃對她遺棄自己的深深怨恨,而是因為她在對白墨燃的生命定義中所扮演的角色微乎其微。
白墨燃寧願相信,他的第一次降生是一個美麗而衝動的童話的結局。在這個童話裏,十七歲的少年和十五歲的少女相愛,情難自禁,偷食禁果,最終釀成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白墨燃不願相信那個在他的家鄉粟夢市流傳甚廣的醜陋惡毒的謠言,說他是一場強奸遺棄案的幸存者。凡人們對施暴者的猜測五花八門,充斥著對性與暴力的無端揣度,以此來增添他身世的傳奇色彩。
多年以後,白墨燃將會和他的第一生母有一麵之緣。那不過是一個相貌平平、驚慌失措的女人,對她所犯的罪行充滿了悔恨和恐懼,苦苦央求白墨燃不要把她送進監獄。當女人第一次看到白墨燃時,她表現得驚恐萬分,說白墨燃是惡鬼投胎來報複她的冤孽。女人一直以為,白墨燃早已在粟夢市外的那棵香樟樹下腐爛、變質,成為雜草的養料。
白墨燃人生最初的記憶充滿了他那年幼的媽媽的仇怨,那種驚恐、屈辱和憤怒的情緒每天都沿著那條纖細的臍帶傳到他的身體裏。
白墨燃的第一個生母是在粟夢市郊區的一家私人診所生下他的。白墨燃清晰地記得,為他接生的護士一看到嬰兒的模樣就嚇暈了過去。他的第一生母自己割斷了臍帶,用白色的床單裹緊他跑進了大雨傾盆的夜裏。她把白墨燃埋在了診所外的一棵香樟樹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在潮濕土壤的包裹下,白墨燃無法呼吸。雖為嬰兒,但他依然保有清晰的自由意誌,窒息的感覺,腐敗的氣息,黑暗的世界,都讓他痛苦萬分。蚯蚓在他的身體上蠕動,白蟻啃食他的肌膚,真菌附著在他的三隻眼睛上,香樟樹的根莖刺破他的皮膚吮吸他的生命。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身體不停地枯萎、腐敗。
但白墨燃依然活著,頑強地從土壤的縫隙中呼吸稀薄的氧氣。即便如此,白墨燃依舊以嬰兒之軀拒絕死亡。有幾次,他都聽到了勾魂鬼差的腳步聲。
白墨燃陷入了瀕死的夢境。那是一片無垠的海,平整如鏡,沒有邊界,也沒有一絲漣漪。白墨燃從海麵上開始墜落,他拚命掙紮,自此這片海才有了波浪。在他以為自己要陷落深淵之時,一條通體雪白的蛇從遠處遊蕩而來,將他小小的身軀托起。白蛇纏繞白墨燃的身體,從他的口中進入。
白墨燃驚醒,驀然發現他的身體開始起變化。一根稚嫩的莖從他的肚臍眼生長出來,快速勃發,破土而出。枝幹分叉,生葉,開花,最終在頂端生出一顆嬌嫩的人參果。
從生長出來的那一刻開始,人參果就在哭泣,聲音宛如嬰兒的啼鳴,微弱卻堅強。
那天黃昏,北橋中學數學教師呂素平恰巧騎自行車路過那棵荒棄一隅的香樟樹。她聽到了白墨燃的哭泣聲。仿佛受到了神啟,呂素平從枝頭輕輕摘下哭泣的人參果,吞了下去。
一年後,白墨燃在粟夢市婦幼醫院呱呱墜地。母親素平給了他全新的生命。這是白墨燃的第二次出世。
白墨燃決定老實做一個凡人。他隱藏起天眼,盡量以凡人幼童的模樣默默長大。
母親柔弱而又堅韌的性格成了白墨燃健康長大的保護傘。
多年以後,幼時的記憶早已被白墨燃深深掩埋,唯一留存的碎片是一雙哀婉的眼睛,那是他母親素平的眼睛。這雙眼睛在母親過世後還時常會闖入他的夢境——擁有平凡容貌的母親憂鬱而悲哀地凝望他,歎息,黯然神傷,仿佛他是荒漠上的一株孤草,隨時可能被狂風吹斷莖葉,或者因幹涸而徹底枯死。
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白墨燃被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截住要錢,被接他回家的母親撞見。母親騎著她那輛歪把無鈴的自行車,像一頭母獅一般瘋狂地追逐那個學生,母親的怒火把那個學生嚇得大哭求饒。
但白墨燃一直想告訴母親素平,他根本不需要被保護。
小學四年級時,白墨燃轉學到北橋小學。他轉學的班上有兩個小混混,一個叫李安波,一個叫林小陽。
開學第一天,李安波嗑著瓜子,坐在白墨燃的書桌上,問他:“哎,你叫什麼名字?”
白墨燃懶得搭理他,隨口回道:“關你什麼事?”
班裏原本喧鬧異常,瞬間安靜下來。李安波吐了一句髒話,然後將爪子皮丟到了白墨燃的頭發裏。白墨燃把瓜子片摘出,扔掉。幸好上課鈴聲響起,他們沒有爆發更激烈的衝突。
然而,幾天後,有一次下課,白墨燃正走出教室去上廁所,猛然被身後的林小陽扒掉了褲子。教室裏霎時爆發出哄笑聲。白墨燃看到李安波坐在座位上嗑瓜子,露出得意之色。
白墨燃頓時因羞赧而暴怒,沒有控製住自己。林小陽的身體霎時被一股莫名之力擊飛,重重撞在窗框上,腦袋敲碎了一整塊玻璃,鮮血直流。
“殺人啦。”一個同學咋咋呼呼地跑去辦公室告老師了。
白墨燃也為他的一時失控付出了代價。確切的說,是母親素平代他受過。因白墨燃意外傷人,母親被叫到班主任辦公室。林小陽腦袋裹著厚實的紗布,也在。林小陽那邊來的家長是一個年輕男人,戴著黑框眼鏡,身穿一件短袖襯衫和一條深綠色西褲,胳肢窩夾著一個皮革公文包。林小陽叫他瞿叔叔。白墨燃後來從同學口中得知那人是林小陽他爸的秘書。
瞿秘書態度非常傲慢,堅持要扭送白墨燃去派出所,揚言要將他送進少管所。
母親哭泣著跪下求他,手舉一打百元大鈔,懇請他們高抬貴手,放白墨燃一馬。
瞿秘書嘴角泛起一抹嘲笑,他命令班主任和白墨燃出去,關上門。班主任和白墨燃就站在辦公室窗外,但瞿秘書根本不在意。
他說:“放你們一馬也可以。但我們家林小陽受了委屈,必須討回公道。”
母親哀求道:“怎麼都行,但不能動我們家燃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