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朱始女,已嫁矣,夫外出為業。忽一日,燈下見赤腳人,披紅布袍,貌醜惡,來與褻狎,且雲:“娶汝為妻。”婦力不能拒,因之癡迷,日漸黃瘦。當怪未來時,言笑如常,來則有風肅然,他人不見,惟婦見之。 婦姊夫袁承棟,素有拳勇。婦父母將女匿袁家,數日怪不來。月餘,蹤跡而至,曰:“汝來藏此處乎?累我各處尋覓。及訪知汝在此處,我要來,又隔一橋,橋神持棒打我,我不能過。昨日將身坐在擔糞者周四桶中,才能過來。此後汝雖藏石櫃中,吾能取汝。” 袁與婦商量,持刀斫之,婦指怪在西則西斫,指怪在東則東斫。一日,婦喜拍手曰:“斫中此怪額角矣。”果數日不至。已而布纏其額,仍來為祟。袁發鳥槍擊之,怪善於閃躲,屢擊不中。一日,婦又喜曰:“中怪臂矣。”果數日不來。已而布纏其臂又來,入門罵曰:“汝如此無情,吾將索汝性命。”毆撞此婦,滿身青腫,哀號欲絕。 女父與袁連名作狀,焚城隍廟。是夜,女夢有青衣二人,持牌喚婦聽審,且索差錢,曰:“此場官司,我包汝必勝,可燒錫錁二千謝我。你莫賺多,陰間隻算九七銀二十兩。此項非我獨享,將替你為鋪堂之用,憑汝叔紹先一同分散,他日可見個分明。”紹先者,朱家已死之族叔也。如其言,燒與之。五更,女醒曰:“事已審明,此怪是東埠頭轎夫,名馬大。城隍怒其生前作惡,死尚如此,用大杖打四十,戴長枷在廟前示眾。”從此婦果康健,合家歡喜。 未三日,又癡迷如前,口稱:“我是轎夫之妻張氏。汝父、汝姊夫將我夫告城隍枷責,害我忍饑獨宿,我今日要為夫報仇。”以手爪掐婦眼,眼幾瞎。女父與承棟無奈何,再焚一牒與城隍。是夕,女又夢鬼隸召往,怪亦在焉。城隍置所焚牒於案前,瞋目厲聲曰:“夫妻一般凶惡,可謂一床不出兩樣人矣,非腰斬不可。”命兩隸縛鬼,持刀截之,分為兩段,有黑氣流出,不見腸胃,亦不見有血。旁二隸請曰:“可準押往鴉鳴國為聻否?”城隍不許,曰:“此奴作鬼便害人;若作聻,必又害鬼,可揚滅惡氣,以斷其根。”兩隸呼長須者二人,各持大扇,扇其屍,頃刻化為黑煙,散盡不見。囚其妻,械手足,充發黑雲山羅刹神處充當苦差,命原差送婦還陽。女驚而醒。 從此朱婦安然,仍回夫家,生二子一女,至今猶存。鬼所雲擔糞周四者,其鄰也。問之,曰:“果然可疑。我某日擔空桶歸,壓肩甚重。” [1]聻(jiàn):鬼死為聻,鬼見怕之。陳公鵬年未遇時,與鄉人李孚相善。秋夕,乘月色過李閑話。李故寒士,謂陳曰:“與婦謀酒不得,子少坐,我外出沽酒,與子賞月。”陳持其詩卷,坐觀待之。 門外有婦人,藍衣蓬首,開戶入,見陳便卻去。陳疑李氏戚也,避客故不入,乃側坐避婦人。婦人袖物來,藏門檻下,身走入內。陳心疑何物,就檻視之,一繩也,臭有血痕。陳悟此乃縊鬼,取其繩置靴中,坐如故。少頃,蓬首婦出探藏處,失繩,怒,直奔陳前,呼曰:“還我物!”陳曰:“何物?”婦不答,但聳立張口吹陳,冷風一陣如冰,毛發噤齘[1],燈熒熒青色將滅。陳私念:“鬼尚有氣,我獨無氣乎?”乃亦鼓氣吹婦。婦當公吹處,成一空洞,始而腹穿,繼而胸穿,終乃頭滅,頃刻如輕煙散盡,不複見矣。 少頃,李持酒入,大呼婦縊於床。陳笑曰:“無傷也,鬼繩尚在我靴。”告之故,乃共入解救,灌以薑湯,蘇。問何故尋死,其妻曰:“家貧甚,夫君好客不已,頭止一釵,拔去沽酒。心悶甚,客又在外,未便聲張。旁忽有蓬首婦人,自稱左鄰,告我以夫非為客拔釵也,將赴賭錢場耳。我愈鬱恨,且念夜深,夫不歸,客不去,無麵目辭客。蓬首婦手作圈曰:‘從此入,即佛國,歡喜無量。’餘從此圈入,而手套不緊,圈屢散。婦人曰:‘取吾佛帶來,則成佛矣。’走出取帶,良久不來。餘方冥然若夢,而君來救我矣。”康熙十二年冬,有楚客貿易山東,由徐州至符離。約二鼓,北風勁甚,見道旁酒肆燈火方盛,入飲,即假宿焉。店中人似有難色,有老者憐其倉迫,謂曰:“方設饌以待遠歸之士,無餘酒飲君,右有耳房,可以暫宿。”引客進。 客饑渴甚,不能成寐。聞外間人馬喧聲,心疑之,起。從門隙窺。見店中匝地皆軍士,據地飲食,談說兵間事,皆不甚曉。少頃,眾相呼曰:“主將來矣。”遠遠有嗬殿聲,鹹趨出迎候。見紙燈數十,錯落而來。一雄壯長髯者下馬入店,上坐。眾人伺立門外。店主人具酒食上,餔啜[1]有聲。畢,呼軍士入曰:“爾輩遠出久矣,各且歸隊,吾亦少憩,俟文書至,再行未遲。”眾諾而退。隨呼曰:“阿七來!”有少年軍士從店左門出,店中人閉門避去。阿七引長髯者入左門,門隙有燈射出。客從右耳房潛至左門隙窺之,見門內有竹床,無睡具,燈置地上。長髯者引手撼其頭,頭即墜下,放置床上。阿七代捉其左右臂,亦皆墜下,分置床內外,然後倒身臥於床。阿七搖其身,自腰下對裂作兩段,倒於地,燈亦旋滅。客悸甚,飛趨耳房,以袖掩麵臥,輾轉不能寐。 遙聞雞鳴一二次,漸覺身冷。啟袖,見天色微明,身乃臥亂樹中,曠野無屋,亦無墳堆。冒寒行三裏許,始有店。店主人方開門,迓問:“客來何早?”客告以所遇,並問所宿為何地。曰:“此間皆舊戰場也。”杭州周豹先,家住東青巷。屋之大廳上,每夜立一人,紅袍烏紗,長髯方麵。旁侍二人,瑣小猥鄙,衣青衣,聽其使喚。其胸以下至肚腹,皆空透如水晶。人視之,雖隔肚腹,猶望見廳上所掛畫也。 周氏郎年十四,臥病,見烏紗者呼從者謀曰:“若何而害之?”從者曰:“明日渠將服盧浩亭之藥,我二人變作藥渣伏碗中,俾渠吞入,便可抽其肺腸。”次日,盧浩亭來,診脈畢,周氏郎不肯服藥,告家人以鬼語如此。家人買一鍾馗掛堂上,鬼笑曰:“此近視眼鍾先生,目昏昏然,人鬼不辨,何足懼哉!”蓋畫者戲為小鬼替鍾馗取耳,鍾馗忍癢,微合其目故也。 居月餘,鬼又言曰:“是家氣運未衰,鬧之無益,不如他去。”烏紗者曰:“若如此空過一家,將來成例,何以得血食乎?”掄其指曰:“今已周年,可索一屬豬者去。”未幾,果一奴屬豬者死,而主人愈。周氏家人至今呼為空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