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緣滅(1 / 3)

幾日間,我被提堂數回,隻是在唇舌交鋒中,每每到我占了下風之時,審訊都被李世民出麵阻斷。

我深知道,這隻是延時之策。審訊的進度雖是緩慢,但它前進的軌跡,依然不為多次阻撓而改變。

今早的審訊,已是“三司推事”,即由三個最高司法機關的長官——刑部侍郎、禦史中丞、大理寺卿共同主審。這本是針對重大案件或疑難懸案所設,但鑒於此案牽扯著李世民的個人情感,大臣們不得不采取此策。

在宣判之際,審訊再次被迫中止。三名主審官雖無可奈何,但在言語間,已給李世民施加了無窮的壓力。一邊是眾朝廷重臣,一邊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尼姑,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而那邊廂,那群不清靜的出家人,不僅把我在公堂的大段言論作為筆墨刀劍,甚至幾將鬥爭升級到武力流血。朝廷不得已動用了官兵部隊,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種種情況,於我百害而無一利。

為我奔走勞碌的人們,秦叔寶、尉遲恭、梅姐姐,在幾天間臉容變得憔悴萬分,讓我心酸不已。然而總是是貴為天子的李世民尚且無可奈何,更何況他們呢?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便如那風中之燭,不知還能撐到何時。一絲無奈的笑意,在嘴角牽起。我隨手拾起一根半腐爛的稻草,在指中纏繞著。虧得李世民下令,免除我枷鎖之刑。否則,就連這片刻的喘息機會,也不得安穩了。

明日便是宣判之期,結果如何,即將見分曉。我此刻也無力再去思量,隻倚牆半眯著眼睛,牢房外的走道的黑暗的看不到盡頭。隻見秦叔寶瘦削的身影從黑暗的盡頭走來。

“秦大哥!”我站了起來,隔著牢房喊道。

秦叔寶忙加快了腳步,待獄卒開了鎖便一個箭步衝了進來,緊緊握住我的雙手。隻見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更加蒼白了,隻有眼睛仍是異常地閃亮。我想到他身體一直不好,這幾天為了我,恐怕連生病也顧不上了,不禁有些心痛。隻聽到他柔聲說道:“小雅,明日公堂上,大哥會在旁護著你,千萬不要害怕。”

我努力裝出毫不在乎的模樣,笑道:“曉得的……我並不怕。”雙手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秦叔寶忽地從脖子上解下那海馬吊墜,——這正是我與羅成大婚前還給他的,——又替我掛上:“願它能保你平安。”

我輕輕撫mo著吊墜,其上還帶著他的體溫,觸感柔和而溫潤。這般情形,是何等的熟悉。我的思緒不由得飛回了那日官涔山上的惜別。

一時間,灰暗的牢房內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愫,糅雜著十多年的喜怒哀樂,融合著十多年的酸甜苦辣,使我再也無法辨認清楚,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似愛非愛,似憐非憐,時遠時近,時虛時實,捉摸不透,割舍不下。

兩人許久不曾作聲,似乎通過這吊墜,便能聽到彼此的心思。

良久,秦叔寶輕擁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頭,聲音愈加溫柔:“我也該回去了,你今日需得早些兒歇息。”

我看他踏出牢房,忍不住輕喊一聲:“秦大哥!”

他轉過頭來,我卻垂下了眼簾,許久才說:“若我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胡說!”他低聲吼道,“不要胡思亂想,你絕不會有事的。”

我柔柔地笑了起來,微點著頭,目送他的身影漸漸隱在黑暗之中。胸前的吊墜晃晃悠悠,我心想,秦大哥,若你真的心有成竹,有何用巴巴趕來送這平安符?

壁上的燈忽地亮了一下,隨即卻更暗了。我忙倚著牆腳坐了下來,生怕在油盡燈枯之時,黑暗中再也尋摸不到一個可以靠實的地方。

仍是那大理寺的公案之後,三張判官一般的臉孔上,射出六注冰冷的目光,直把我逼視得從頭涼到腳。我把眼光投向坐在一側的李世民,隻見他的眼光與我相接之後,卻匆匆避開,眸中透出說不盡的無奈和苦澀。

“無悟參見皇上、諸位大人。”我跪下行禮道。

堂上孫伏伽一拍驚堂木,聲音依然冷冷:“無悟聽判!”該來的還是要來。我想著,伏身磕頭應著“是”,心情居然平靜萬分。

隻聽得孫伏伽朗聲念道:“罪尼無悟,昔日曾多次擾亂朝綱,屢次假扮男裝服役出征,擾亂軍紀。又發‘無論男女,能者而居’之言,婦德敗壞,為孔孟所不齒。然我皇仁厚,念其未成大錯,不予追究……”

聽到此處,我不禁又好苦又好笑:莫非自己的行為,早就到了道德所不容的地步?還非要在宣判之時還列舉出來。

又聽得他繼續念:“……不想身入空門,更變本加厲,近日又妖言惑眾,引起道僧爭鬥,使朝野混亂,社稷堪憂,罪不可赦。”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今按大唐律例,當處予斬立決,明日午時行刑!”

我雖然已做好了十二分的準備,但此時聽到“斬立決”三字,依然覺得腦海中“嗡”地一響。

“孫大人,這判詞下得是否過於草率?她的罪過真足以問斬?”孫伏伽話聲一落,尉遲恭便一個箭步躍了上前。

孫伏伽淡淡地說,“孫某人向來依法論事,若是隻足判徒刑的,決不會判流刑;若隻足判流刑,亦不會判處死刑。尉遲將軍對公正心存懷疑,可問問其他兩位大人的意見,也可自行翻閱大唐律例。”

尉遲恭“哼”了一聲,怒道:“那些僧人道士打了起來,與她何幹?她甚至從未與他們交談過一句,又何來煽動仇恨之說?”

“證據都在此處,尉遲將軍請自己看吧。”孫伏伽說著,從案上取下一本卷籍。

尉遲恭接了過來,才翻了幾頁,臉上肌肉便僵硬了起來。我見狀,不禁說道:“尉遲大哥,給我看看。”

從書籍裝訂的外觀看,似是一本經書。我隨手翻開一頁,輕聲念道:“譬如鹿渴想,動轉迷亂心,鹿想謂為水,而實無水事。”

原來正是佛教以此偈語為比喻,抨擊煉丹求仙一事。我再往下看去時,隻見緊跟其後的,卻是一句“雲渺神尼嚐謂世人言:‘色身相無常,愚夫常與誤。蓋佛乃本佛,魔亦本魔,無有刹那,無有軀殼。是故莫因五識而蔽知。’”我的心一凜:想不到當日在公堂上的辯解之辭,竟被修飾成這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又翻了幾頁,隻見這樣的字句比比皆是。看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也不知他們從何處打聽到這公堂上之事。隻好無奈地歎一口氣,合上書卷說道:“實乃穿鑿附會之辭,無悟本意並非如此。”

“你本意是否如此已不再重要。總而言之,眼下道佛兩家的爭端,已是震動朝野,更被有心之人利用作為滋事的借口,企圖發動變亂,危及社稷,危及朝廷,危及皇室,甚至,危及皇上。”孫伏伽冷眼看著我,連說了幾個“危及”,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重,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因此,必須盡快平息此事,你作為始作俑者,注定要受此懲戒!亦不容你這番言論在民間四處流傳,從即日起,一切與你相關之事,都將從經籍史書中除去,以免留禍人間。”

“一切相關之事?”我愕然地看著他,喃喃地重複道,隱隱感到為什麼羅成會平白無故地消失在曆史中。他是我的夫婿,與我密切相關,是否也由於我而被剔除在史書之外?

正在胡思亂想,又聽到秦叔寶喊道:“皇上,莫非就不能念在她曾立下的功勞份上,饒她一命嗎?”說著,他咚一聲跪在李世民麵前。

李世民的眼神,瞬間閃過千百般滋味。其實今日既開得庭來宣判,必定是經過了他的默許。如今的情況,也不複剛開始時的單純。那時他還能勸我隻要認錯了,便可保我平安。但此時,造成的後果已是一發不可收拾,他還能又怎樣的辦法?

我情不自禁地盯著他,手心隱約滲出了汗珠。隻見他驀地垂了眼簾,咬了咬牙齒說道:“朕……準三位卿家所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