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裏的村子,自從我高中畢業之後就更是沒有回來看過一眼,也正如此我對於村子也逐漸變得愈發陌生,它不熟悉我,我也不熟悉它。
坐在回去的車上,我望著窗外的風景,外麵的一切都難以在腦海裏找到影子,它們隻有破碎的碎片在腦海裏蕩漾,就像小時候在田野裏見到的小船。車是叔叔的車,一個不太熟悉,但也算不上陌生的叔叔,同行的還有我的鬢角已經斑白的父母。
從縣城到鎮子,再從鎮子到村子,路途大概要一個小時。冬天的風格外淒涼,從村子上麵吹過去的時候更覺得格外寂寞。
我是在下午四點左右到了我奶奶家裏。我奶奶年事已高,她很幸運的躲過了之前不久的席卷世界的劫難,這或許對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我爹爹奶奶來說不得不算幸運。
坐在我奶奶家凳子上的時候,我看著我父母奶奶和一幫子人侃侃而談,腦海裏浮現以前的光景。有些是我爹爹奶奶和我父母告訴我的,有些是我親身經曆,還有一些或許是聽到的謠言或許是夢境與記憶交織後的混亂。
我爸和我媽是在家裏人介紹下認識的,我媽是我奶奶婆家那邊的親戚。我媽長得不高但是很好看,我爸也不高但很老實。
我爸十多歲就跑到上海來闖蕩了,我媽也跟著來到上海。那年他們一個17歲一個19歲。
上海真不愧是遍地黃金的大城市,撿垃圾都能撿出黃金來。像他們這樣剛剛念完小學的,即便每天就在各處撿垃圾都比在村裏種地賺得多。
不知道是城裏人排外還是怎麼的,一幫子一幫子的人在城裏劃了地盤,我爸媽白天不敢出去撿,都是等到淩晨才出去撿。
就那樣連續幾年之後,我爸和我媽結婚了。沒有婚禮也沒有鑽戒,有的隻是兩張結婚證和一張照片,我媽特意到一家店裏化了淡淡的妝。那時候結婚哪有現在這麼麻煩,隻要兩個人合適,拍上一張照片鋪上被子,睡上一覺就是夫妻了。
我爹我奶在老家請村裏人吃上幾頓飯,買來幾車磚和水泥就建了房子,我媽沒有嫁妝,我爸沒有彩禮。我爹我奶就給家裏買來幾個櫃子,三張一長兩短的沙發擺在家裏。
等到98年的時候,我媽就生下了我姐。我姐出生的時候,上海的天空正飄著比牛毛還要細小的雪花,我爸從箱子裏掏出那本自己以前就看不太懂的書。他一頁一頁地翻過來翻過去裝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最後從裏麵翻出一個字來。我姐姐的名字就定下來了,叫“陳霏”。
人向來是不知道滿足的,有了女兒就又想要一個兒子,於是在我姐剛剛學會爬的時候第二個孩子出生了,他是我的哥哥。那一年我爸也進了工地,算是真正的有了一份工作,雖然又苦又累,但是家裏人吃飯不愁了。因為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我爸就一直沒有認真考慮過他的名字,平日裏就叫他小的。
我媽一個人又要帶兩個孩子,又要洗衣做飯,實在忙不過來。我爸把我奶奶接到工地上來,白天我媽和我奶奶一起帶孩子,我爸就在工地上幹活。晚上等到淩晨的時候我爸就帶著我媽到垃圾桶裏撿垃圾。
幾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裏,一個工人隻有一張床,一張床哪裏夠幾個人睡。我爸就在地上打地鋪,我媽和我奶奶就帶著兩個孩子睡床。等到淩晨之後兩個人就拿起蛇皮口袋到大街上去。
有一次我媽撿垃圾的時候,她伸手去夠水溝裏的玻璃瓶子,撿瓶子的時候瓶子與牆壁之間碰撞的叮叮當當的響。響聲驚動了店裏的老板,他從屋子裏麵走出來看到我媽。“趕緊走,別在這影響我做生意。”那時候店裏哪有人吃飯。這句話後來讓我爸知道了,兩個人都不好受。
過年回家之後準備給兩個孩子上戶口,於是就決定在這之前帶到醫院裏檢查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我的哥哥居然有先天性心髒病。
艱難的抉擇擺在我們一家人麵前,治還是不治?如果要治,巨額的醫療費必然是負擔不起的,況且即便治了也未必能好。如果不治該怎麼辦?難道就讓他等死嗎?
因為我哥哥的事,一家人一整個年都沒有過好。在唉聲歎氣中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我媽最終做了決定——不治。
他們帶著我姐姐和我哥哥,坐著吭哧吭哧的火車回到了上海。在出火車站的時候,我媽把我的哥哥留在了火車站冰冷的椅子上,那時候沒有攝像頭,即便丟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火車站的人來來往往,我爸媽就坐在不遠處看,他們也不敢走遠。直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走過來帶走了他,我爸媽才放心回到工地上。
在那之後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我很健康沒有半點毛病。我有時候常常會去想這件從我爸媽嘴裏聽來的事,我覺得這真是既不幸又幸運,我不知道該為此而悲傷還是慶幸。我會想,如果我哥哥沒病,現在會不會是一家五口人其樂融融,我也能多一個照顧我的哥哥,我爸媽也不會為此而留下心結。可是如果我哥哥沒病,現在家裏也未必會是五口之家。想到這裏我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應該哭還是應該笑了。
我出生之後一家人都很高興,他們都漸漸地從我哥哥的事情裏走了出去,我爸覺得高興可一看到我就想起來我哥哥,於是就叫我阿華。
我出生不久非典就鬧得沸沸揚揚了,我媽被嚇壞了匆匆忙忙帶著我回了老家。我媽天天擔心我爸,於是就經常打電話給我爸,當時家裏沒有手機,就安了一台座機放在裏屋的櫃子上。我看著我媽在那裏打電話,我也咿咿呀呀跟著學,我媽也常常因為我被逗得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
非典的消息也把我們這裏人嚇得不輕,他們聽風就是雨,有人說喝醋能預防非典,於是鎮子上所有的醋就賣光了,也有人說多吃鹽能預防非典,於是鹽也賣光了。鎮子上的醋和鹽賣光了,村的自然也沒了。
非典很快過去了,從那之後我媽就幾乎沒有再給我爸打過電話。在那之後鎮子上也有了鹽和醋,就是沒聽說哪裏有倒黴蛋染上非典。
在家裏待了幾個月之後,我到了該斷奶的時候,我整夜整夜的哭。我媽和我奶奶就輪流帶我,有時候不耐煩了就把我丟到一邊隨便我怎麼哭都不管了。這時候我奶要是聽到了就把我接過去,然後抱在懷裏一顛一顛的哄我。
小孩子按理說是要吃奶粉的,當時比較出名的奶粉是一個品牌叫“三鹿”的奶粉,但是我沒有吃過。即便斷了奶之後也是用米粥代替奶粉。我媽煮粥煮的很稠,就像水倒多了之後煮爛的幹飯。我爸喂我的時候在米粥裏摻上白糖,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往我嘴裏送。剛開始的時候喂起來很容易,白糖是甜的比奶水要甜得多,奶水喝起來沒什麼味道,喂久了難免會膩我就不願意吃了。我爸喂我的時候就騙我“看,飛機。”我抬頭去看,我爸就趁我抬頭昂起脖子去看的時候,舀一勺白米粥送到我嘴裏。
我媽說我有點傻,他每次說我都信,偏偏要抬頭去看,我一抬頭嘴就張開來,他就急忙喂一勺白米粥。有時候他不用飛機,有時候說狗,有時候說樹上的麻雀。從小到大我都沒吃過奶粉,現在長大了也不好意思嚐嚐。
我媽小時候常常和我說起這件事,我真是幸運家裏連最便宜的奶粉錢都出不起,我姐沒吃過我也沒吃過,否則現在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我在後來聽說過關於三鹿奶粉的事,他們真是倒黴啊!
說到這裏時他停頓了,我看向他的臉,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雖然嘴上說著為他們倒黴的經曆感到難過之類的話,但是臉上卻掛著微笑,我知道這微笑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與我之前遇到的許多同學或是朋友都不一樣,對於類似的事,或是生活中遭遇的苦難與不公,他們隻會咒罵,然後忍受這苦難而不去改變。他與其他人不一樣,盡管這些都是從父母口中聽來的事,零碎的細瑣的,但依然能夠繪聲繪色的說出來。
我小時候大概是上學前班才開始記事,即便記事了到現在也記得不太清了。我從記事起就住在村子裏,我媽媽在工地上陪我爸,我爸跟著一個包工頭學了一些本事和技術,用他們的行話說就是“翻樣”,用現在大學的話說就是土木。
我爸在工地的地位一下子就水漲船高了,後來自己包了工程之後更是了不得。他雖然還是穿著沾滿灰塵的衣服,但是身上就像是發著光一樣,走在工地上見到的人都要和他打招呼,然後不論老的少的都喊一聲“陳哥”。這句話我爸很受用,走起路來都生風。整個工地上除了老板,就屬我爸最牛了,就連老板都和我爸客氣起來。村裏人聽了這事後也有不少人就跟著我爸幹,我爸在村裏倒成了文化人。我爸從不克扣工人的家家都念著我爸的好。
我有一個比我爸小幾歲的叔叔我們那裏都叫爺,還有兩個姑姑。我上學前班的時候和我奶奶住在我二爺家,那時候我二爺剛剛結婚不久,也有了一個兒子。我二娘並不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女人,但是格外愛占小便宜。
平日裏放學之後,我和我姐要到我二娘家吃飯,那時候我奶奶和我爹還在田裏農忙。我和我姐到了我二娘家給她帶孩子,我姐比我大四歲,力氣也就比我大許多,他就把小孩抱在懷裏模仿著我媽抱我的時候那樣抱我那樣一顛一顛的,有時候還要幫著衝奶粉喂奶。
在我二娘家的那段日子,我們村子的家庭都不寬裕,桌子上擺的除了鹹菜就是花生之類的,雖然做法會變一變但終歸還是那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