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隻是個孩子,不能理解這世上的很多事。

他停留在阿月睡下的橋洞裏,木棍與破布為他搭了個落腳處,他在這裏睡覺,吃東西,以及,靜靜凝望流進另一片建築群的河流。

是阿月將阿圓從福利院帶到這裏的。

阿圓記得,在阿月和阿萍拉著自己,翻過福利院的圍牆之後,他與她們一同奔跑,從月亮懸在頭頂一直跑到月亮掛在樹梢,然後,他站在城郊的山頭,望向城內的燈火,望見河水靜靜流淌,五光十色在水鏡中輕輕蕩漾。

他記得,阿萍跟阿月告別時,自己躲在阿月身後,攥著阿月的手,阿月笑著為阿萍祝福,手上的顫抖卻被阿圓捕捉,他看著阿月的笑容隨著阿萍的遠去而逐漸僵硬,不知所措。

他記得阿月睡去那天,天上飄著雪花,阿月的雙手冰涼,他把自己的被子蓋在阿月身上,阿月的雙手卻依舊冰涼。

“哈……我……大概是要睡著了……”阿月呢喃著,聲音小得快被風給蓋住了。

“……我大概……要睡……好久好久……”

“要睡多久?”阿圓望著她,問了一句,“要我明天叫你起來嗎?”

“不……不用……”阿月閉上眼睛,費力地勾了下嘴角,“我要……做一個……很長的夢……比任何一條河流,都要綿遠……”

“你……要不……離開我……離開這裏,去其他地方……看……看?”

“為什麼?”阿圓茫然應道,“我從沒想過要離開你。”

阿月卻不再開口了,隻是拚盡全力用指尖在阿圓的掌心摩挲了一下,嘴唇翕動,似是在說些什麼,之後,便再沒了動作。

“阿月姐姐,你已經睡著了嗎?”

“那我等你醒來好嗎?”阿圓隻是說,“我不想離開你。”

然後雪花被春光消解,阿圓用他剩餘的每一個日子等待,卻依舊沒能等到阿月蘇醒。

“阿月姐姐……你快點醒過來……”他有時也會感到孤單,便會拉一拉阿月的衣角,“我好像有點寂寞。”

……

阿圓的生活是單調的。

他對饑餓並不敏感,不到真的餓得難受,他都想不起來要去找食物,而拋開尋找食物的時間,一天之中剩下的時光,他都在橋下度過。

河流,天空,車輛與行人,日日相似。

阿圓的心裏也總是空落,不知如何消解。

太陽是眼睛,月亮是眼睛,日與月的注視令阿圓惶恐不安,日月的輪轉似是詭譎的計時,昭告著期許與希望逐漸終結。

他心中的不安,一直到……一切都滾落河流,方才消失,化作迷與惑。

……

阿萍最後一次出現在阿圓的視線中,是在一個巷子裏,那個巷子堆滿垃圾,雨水將腐臭局限在巷子之內,阿圓站在巷外,阿萍蜷在巷內。

阿圓不抱有能在這裏找到有用東西的希望,水附著上了這裏的一切,把汙穢溶在一起,最後積蓄在地上,被水淌過的一切都成了髒東西。

“髒東西令人難受,還會帶來許多麻煩。”這是阿月教給阿圓的。

阿萍比那些垃圾更髒,因為她側臥在水中,積蓄的汙穢在她身上集結。

但她終究是阿萍,所以阿圓不能像對待其他穢物一樣無視她,他應當向阿萍伸出手。

所以阿圓喊了一聲:

“萍姐姐。”

阿萍沒有反應。

“萍姐姐!”阿圓重複道。

阿萍的身軀顫了顫,舒展一分後又即刻繃緊,然後,她緩緩抬起頭,死死瞪著阿圓的眼睛。

“你……”她的聲音微弱,“阿月呢?”

“她……在這裏嗎?”

“阿月姐姐睡著了。”阿圓搖了搖頭,“她說她要睡好久好久。”

“……什麼?”

“阿月姐姐睡著了。”阿圓思索一下,重複道,“她說……她要做夢,比任何河流都要綿長的夢。”

“……”

阿萍把身體蜷回去了。

“我……不明白……”她自語著,神色埋在陰影之中,“我想,我想見她……我……我不能見她……不行、不行!”

“你怎麼了?”阿圓問了一句。

他看見阿萍站起來,邁出一步,小腿便像瞬間沒了支撐,幾下踉蹌,摔在地上,然後,再一次爬起來。

“我沒有錢了……我沒有,我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阿萍隻是失魂落魄地不斷呢喃,然後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抓住阿圓的手腕。

“你……”她突然嘶吼一聲,“你帶我去見她。”

阿圓被這突然爆發的吼聲嚇了一跳,有氣無力地“啊”了一聲,將目光從阿萍身上移開,一縷莫名的悲傷與恐慌在他心裏滋生。

“好……”

他驚慌著,試著用力掙脫阿萍的手,但阿萍的手抓他抓得牢實,他的掙紮令他的手腕難受,手背爆出青筋。

“萍姐姐……”他不知道該怎麼做,遲疑著輕喊了一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於是他隻得忍著難受,開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