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上
高祖武皇帝,諱衍,字叔達,小字練兒,南蘭陵中都裏人,漢相國何之後也。 何生酂定侯延,延生侍中彪,彪生公府掾章,章生皓,皓生仰,仰生太子太傅望之, 望之生光祿大夫育,育生禦史中丞紹,紹生光祿勳閎,閎生濟陰太守闡,闡生吳郡 太守冰,冰生中山相苞,苞生博士周,周生蛇丘長矯,矯生州從事逵,逵生孝廉休, 休生廣陵郡丞豹,豹生太中大夫裔,裔生淮陰令整,整生濟陰太守轄,轄生州治中 副子,副子生南台治書道賜,道賜生皇考諱順之,齊高帝族弟也。參預佐命,封臨 湘縣侯。曆官侍中,衛尉,太子詹事,領軍將軍,丹陽尹,贈鎮北將軍。高祖以宋 孝武大明八年甲辰歲生於秣陵縣同夏裏三橋宅。生而有奇異,兩胯駢骨,頂上隆起, 有文在右手曰“武”。帝及長,博學多通,好籌略,有文武才幹,時流名輩鹹推許 焉。所居室常若雲氣,人或過者,體輒肅然。
起家巴陵王南中郎法曹行參軍,遷衛將軍王儉東閣祭酒。儉一見,深相器異, 謂廬江何憲曰:“此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出此則貴不可言。”竟陵王子良開西邸, 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範雲、任昉、陸倕等並遊焉,號曰八友。 融俊爽,識鑒過人,尤敬異高祖,每謂所親曰:“宰製天下,必在此人。”累遷隋 王鎮西谘議參軍,尋以皇考艱去職。
隆昌初,明帝輔政,起高祖為寧朔將軍,鎮壽春。服闋,除太子庶子、給事黃 門侍郎,入直殿省。預蕭諶等定策勳,封建陽縣男,邑三百戶。建武二年,魏遣將 劉昶、王肅帥眾寇司州,以高祖為冠軍將軍、軍主,隸江州刺史王廣為援。距義陽 百餘裏,眾以魏軍盛,趑趄莫敢前。高祖請為先啟,廣即分麾下精兵配高祖。爾夜 便進,去魏軍數裏,逕上賢首山。魏軍不測多少,未敢逼。黎明,城內見援至,因 出軍攻魏柵。高祖帥所領自外進戰。魏軍表裏受敵,乃棄重圍退走。軍罷,以高祖 為右軍晉安王司馬、淮陵太守。還為太子中庶子,領羽林監。頃之,出鎮石頭。
四年,魏帝自率大眾寇雍州,明帝令高祖赴援。十月,至襄陽。詔又遣左民尚 書崔慧景總督諸軍,高祖及雍州刺史曹虎等並受節度。明年三月,慧景與高祖進行 鄧城,魏主帥十萬餘騎奄至。慧景失色,欲引退,高祖固止之,不從,乃狼狽自拔。 魏騎乘之,於是大敗。高祖獨帥眾距戰,殺數十百人,魏騎稍卻,因得結陣斷後, 至夕得下船。慧景軍死傷略盡,惟高祖全師而歸。俄以高祖行雍州府事。
七月,仍授持節、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隨郡諸軍事、輔國將 軍、雍州刺史。其月,明帝崩,東昏即位,揚州刺史始安王遙光、尚書令徐孝嗣、 尚書右仆射江祏、右將軍蕭坦之、侍中江祀、衛尉劉暄更直內省,分日帖敕。高祖 聞之,謂從舅張弘策曰:“政出多門,亂其階矣。《詩》雲:‘一國三公,吾誰適 從?’況今有六,而可得乎!嫌隙若成,方相誅滅,當今避禍,惟有此地。勤行仁 義,可坐作西伯。但諸弟在都,恐罹世患,須與益州圖之耳。”
時高祖長兄懿罷益州還,仍行郢州事,乃使弘策詣郢,陳計於懿曰:“昔晉惠 庸主,諸王爭權,遂內難九興,外寇三作。今六貴爭權,人握王憲,製主畫敕,各 欲專威,睚眥成憾,理相屠滅。且嗣主在東宮本無令譽,媟近左右,蜂目忍人,一 總萬機,恣其所欲,豈肯虛坐主諾,委政朝臣。積相嫌貳,必大誅戮。始安欲為趙 倫,形跡已見,蹇人上天,信無此理。且性甚猜狹,徒取亂機。所可當軸,惟有江、 劉而已。祏怯而無斷,暄弱而不才,折鼎覆餗,翹足可待。蕭坦之胸懷猜忌,動言 相傷,徐孝嗣才非柱石,聽人穿鼻,若隙開釁起,必中外土崩。今得守外籓,幸圖 身計,智者見機,不俟終日。及今猜防未生,宜召諸弟以時聚集。後相防疑,拔足 無路。郢州控帶荊、湘,西注漢、沔;雍州士馬,呼吸數萬,虎視其間,以觀天下。 世治則竭誠本朝,時亂則為國剪暴,可得與時進退,此蓋萬全之策。如不早圖,悔 無及也。”懿聞之變色,心弗之許。弘策還,高祖乃啟迎弟偉及憺。是歲至襄陽。 於是潛造器械,多伐竹木,沉於檀溪,密為舟裝之備。時所住齋常有五色回轉,狀 若蟠龍,其上紫氣騰起,形如傘蓋,望者莫不異焉。
永元二年冬,懿被害。信至,高祖密召長史王茂、中兵呂僧珍、別駕柳慶遠、 功曹史吉士瞻等謀之。既定,以十一月乙巳召僚佐集於廳事,謂曰:“昔武王會孟 津,皆曰‘紂可伐’。今昏主惡稔,窮虐極暴,誅戮朝賢,罕有遺育,生民塗炭, 天命殛之。卿等同心疾惡,共興義舉,公侯將相,良在茲日,各盡勳效,我不食言。” 是日建牙。於是收集得甲士萬餘人,馬千餘匹,船三千艘,出檀溪竹木裝艦。
先是,東昏以劉山陽為巴西太守,配精兵三千,使過荊州就行事蕭穎胄以襲襄 陽。高祖知其謀,乃遣參軍王天虎、龐慶國詣江陵,遍與州府書。及山陽西上,高 祖謂諸將曰:“荊州本畏襄陽人,加脣亡齒寒,自有傷弦之急,寧不暗同邪?我若 總荊、雍之兵,掃定東夏,韓、白重出,不能為計。況以無算之昏主,役禦刀應敕 之徒哉?我能使山陽至荊,便即授首,諸君試觀何如。”及山陽至巴陵,高祖複令 天虎齎書與穎胄兄弟。去後,高祖謂張弘策曰:“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次 之,心戰為上,兵戰次之,今日是也。近遣天虎往州府,人皆有書。今段乘驛甚急, 止有兩封與行事兄弟,雲“天虎口具”;及問天虎而口無所說,行事不得相聞,不 容妄有所道。天虎是行事心膂,彼聞必謂行事與天虎共隱其事,則人人生疑。山陽 惑於眾口,判相嫌貳,則行事進退無以自明,必漏吾謀內。是馳兩空函定一州矣。 山陽至江安,聞之,果疑不上。穎胄大懼,乃斬天虎,送首山陽。山陽信之,將數 十人馳入,穎胄伏甲斬之,送首高祖。仍以南康王尊號之議來告,且曰:“時月未 利,當須來年二月;遽便進兵,恐非廟算。”高祖答曰:“今坐甲十萬,糧用自竭, 況所藉義心,一時驍銳,事事相接,猶恐疑怠;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童兒立異, 便大事不成。今太白出西方,仗義而動,天時人謀,有何不利?處分已定,安可中 息?昔武王伐紂,行逆太歲,複須待年月乎?”
竟陵太守曹景宗遣杜思衝勸高祖迎南康王都襄陽,待正尊號,然後進軍。高祖 不從。王茂又私於張弘策曰:“我奉事節下,義無進退,然今者以南康置人手中, 彼便挾天子以令諸侯,而節下前去為人所使,此豈歲寒之計?”弘策言之,高祖曰: “若使前途大事不捷,故自蘭艾同焚;若功業克建,威懾四海,號令天下,誰敢不 從!豈是碌碌受人處分?待至石城,當麵曉王茂、曹景宗也。”於沔南立新野郡, 以集新附。
三年二月,南康王為相國,以高祖為征東將軍,給鼓吹一部。戊申,高祖發襄 陽。留弟偉守襄陽城,總州府事,弟憺守壘城,府司馬莊丘黑守樊城,功曹史吉士 詢兼長史,白馬戍主黃嗣祖兼司馬,鄀令杜永兼別駕,小府錄事郭儼知轉漕。移檄 京邑曰:
夫道不常夷,時無永化,險泰相沿,晦明非一,皆屯困而後亨,資多難以啟聖。 故昌邑悖德,孝宣聿興,海西亂政,簡文升曆,並拓緒開基,紹隆寶命,理驗前經, 事昭往策。
獨夫擾亂天常,毀棄君德,奸回淫縱,歲月滋甚。挺虐於[QQDE]剪之年,植險 於髫丱之日。猜忌凶毒,觸途而著,暴戾昏荒,與事而發。自大行告漸,喜容前見, 梓宮在殯,靦無哀色,歡娛遊宴,有過平常,奇服異衣,更極誇麗。至於選采妃嬪, 姊妹無別,招侍巾櫛,姑侄莫辨,掖庭有稗販之名,姬薑被幹殳之服。至乃形體宣 露,褻衣顛倒,斬斫其間,以為歡笑。騁肆淫放,驅屏郊邑。老弱波流,士女塗炭。 行產盈路,輿屍竟道,母不及抱,子不遑哭。劫掠剽虜,以日繼夜。晝伏宵遊,曾 無休息。淫酗摐肆,酣歌壚邸。寵恣愚豎,亂惑妖甗。梅蟲兒、茹法珍臧獲斯小, 專製威柄,誅剪忠良,屠滅卿宰。劉鎮軍舅氏之尊,盡忠奉國;江仆射外戚之重, 竭誠事上;蕭領軍葭莩之宗,誌存柱石;徐司空、沈仆射搢紳冠冕,人望攸歸。或 《渭陽》餘感,或勳庸允穆,或誠著艱難,或劬勞王室,並受遺托,同參顧命,送 往事居,俱竭心力。宜其慶溢當年,祚隆後裔;而一朝齏粉,孩稚無遺。人神怨結, 行路嗟憤。
蕭令君忠公幹伐,誠貫幽顯。往年寇賊遊魂,南鄭危逼,拔刃飛泉,孤城獨振。 及中流逆命,憑陵京邑,謀猷禁省,指授群帥,克剪鯨鯢,清我王度。崔慧景奇鋒 迅駭,兵交象魏,武力喪魂,義夫奪膽,投名送款,比屋交馳,負糧影從,愚智競 赴。複誓旅江甸,奮不顧身,獎厲義徒,電掩強敵,克殲大憝,以固皇基。功出桓、 文,勳超伊、呂;而勞謙省己,事昭心跡,功遂身退,不祈榮滿。敦賞未聞,禍酷 遄及,預稟精靈,孰不冤痛!而群孽放命,蜂蠆懷毒,乃遣劉山陽驅扇逋逃,招逼 亡命,潛圖密構,規見掩襲。蕭右軍、夏侯征虜忠斷夙舉,義形於色,奇謀宏振, 應手梟懸,天道禍淫,罪不容戮。至於悖禮違教,傷化虐人,射天彈路,比之猶善, 刳胎斫脛,方之非酷,盡珝縣之竹,未足紀其過,窮山澤之兔,不能書其罪。自草 昧以來,圖牒所記,昏君暴後,未有若斯之甚者也。
既人神乏主,宗稷阽危,海內沸騰,氓庶板蕩,百姓懍懍,如崩厥角,蒼生喁 喁,投足無地。幕府荷眷前朝,義均休戚,上懷委付之重,下惟在原之痛,豈可臥 薪引火,坐觀傾覆!至尊體自高宗,特鍾慈寵,明並日月,粹昭靈神,祥啟元龜, 符驗當璧,作鎮陝籓,化流西夏,謳歌攸奉,萬有樂推。右軍蕭穎胄、征虜將軍夏 侯詳並同心翼戴,即宮舊楚,三靈再朗,九縣更新,升平之運,此焉複始,康哉之 盛,在乎茲日。然帝德雖彰,區宇未定,元惡未黜,天邑猶梗。仰稟宸規,率前啟 路。即日遣冠軍、竟陵內史曹景宗等二十軍主,長槊五萬,驥騄為群,鶚視爭先, 龍驤並驅,步出橫江,直指硃雀。長史、冠軍將軍、襄陽太守王茂等三十軍主,戈 船七萬,乘流電激,推鋒扼險,斜趣白城。南中郎諮議參軍、軍主蕭偉等三十九軍 主,巨艦迅楫,衝波噎水,旗鼓八萬,焱集石頭。南中郎諮議參軍、軍主蕭憺等四 十二軍主,熊羆之士,甲楯十萬,沿波馳艓,掩據新亭。益州刺史劉季連、梁州刺 史柳惔、司州刺史王僧景、魏興太守裴帥仁、上庸太守韋睿、新城太守崔僧季,並 肅奉明詔,龔行天罰。蜀、漢果銳,沿流而下;淮、汝勁勇,望波遄騖。幕府總率 貔貅,驍勇百萬,繕甲燕弧,屯兵冀馬,摐金沸地,鳴鞞聒天,霜鋒曜日,硃旗絳 珝,方舟千裏,駱驛係進。蕭右軍訏謨上才,兼資文武,英略峻遠,執鈞匡世。擁 荊南之眾,督四方之師,宣讚中權,奉衛輿輦。旍麾所指,威棱無外,龍驤虎步, 並集建業。黜放愚狡,均禮海昏,廓清神甸,掃定京宇。譬猶崩泰山而壓蟻壤,決 懸河而注熛燼,豈有不殄滅者哉!
今資斧所加,止梅蟲兒、茹法珍而已。諸君鹹世胄羽儀,書勳王府,皆俯眉奸 黨,受製凶威。若能因變立功,轉禍為福,並誓河、嶽,永紆青紫。若執迷不悟, 距逆王師,大眾一臨,刑茲罔赦,所謂火烈高原,芝蘭同泯。勉求多福,無貽後悔。 賞罰之科,有如白水。
高祖至竟陵,命長史王茂與太守曹景宗為前軍,中兵參軍張法安守竟陵城。茂 等至漢口,輕兵濟江,逼郢城。其刺史張衝置陣據石橋浦,義師與戰不利,軍主硃 僧起死之。諸將議欲並軍圍郢,分兵以襲西陽、武昌。高祖曰:“漢口不闊一裏, 箭道交至,房僧寄以重兵固守,為郢城人掎角。若悉眾前進,賊必絕我軍後,一朝 為阻,則悔無所及。今欲遣王、曹諸軍濟江,與荊州軍相會,以逼賊壘。吾自後圍 魯山,以通沔、漢。鄖城、竟陵間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連旗繼至。糧 食既足,士眾稍多,圍守兩城,不攻自拔,天下之事,臥取之耳。”諸將皆曰“善”。 乃命王茂、曹景宗帥眾濟岸,進頓九裏。其日,張衝出軍迎戰,茂等邀擊,大破之, 皆棄甲奔走。荊州遣冠軍將軍鄧元起、軍主王世興、田安等數千人,會大軍於夏首。 高祖築漢口城以守魯山,命水軍主張惠紹、硃思遠等遊遏江中,絕郢、魯二城信使。
三月,乃命元起進據南堂西陼,田安之頓城北,王世興頓曲水故城。是時張衝 死,其眾複推軍主薛元嗣及衝長史程茂為主。乙巳,南康王即帝位於江陵,改永元 三年為中興元年,遙廢東昏為涪陵王。以高祖為尚書左仆射,加征東大將軍、都督 征討諸軍事,假黃鉞。西台又遣冠軍將軍蕭穎達領兵會於軍。是日,元嗣軍主沈難 當率輕舸數千,亂流來戰,張惠紹等擊破,盡擒之。四月,高祖出沔,命王茂、蕭 穎達等進軍逼郢城。元嗣戰頗疲,因不敢出。諸將欲攻之,高祖不許。五月,東昏 遣寧朔將軍吳子陽、軍主光子衿等十三軍救郢州,進據巴口。
六月,西台遣衛尉席闡文勞軍,齎蕭穎胄等議,謂高祖曰:“今頓兵兩岸,不 並軍圍郢,定西陽、武昌,取江州,此機已失;莫若請救於魏,與北連和,猶為上 策。”高祖謂闡文曰:“漢口路通荊、雍,控引秦、梁,糧運資儲,聽此氣息,所 以兵壓漢口,連絡數州。今若並軍圍城,又分兵前進,魯山必阻沔路,所謂扼喉。 若糧運不通,自然離散,何謂持久?鄧元起近欲以三千兵往定尋陽,彼若歡然悟機, 一酈生亦足;脫距王師,故非三千能下。進退無據,未見其可。西陽、武昌,取便 得耳,得便應鎮守。守兩城不減萬人,糧儲稱是,卒無所出。脫賊軍有上者,萬人 攻一城,兩城勢不得相救。若我分軍應援,則首尾俱弱;如其不遣,孤城必陷。一 城既沒,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於是去矣。若郢州既拔,席卷沿流,西陽、武昌, 自然風靡,何遽分兵散眾,自貽其憂!且丈夫舉動,言靜天步;況擁數州之兵以誅 群豎,懸河注火,奚有不滅?豈容北麵請救,以自示弱!彼未必能信,徒貽我醜聲。 此之下計,何謂上策?卿為我白鎮軍:前途攻取,但以見付,事在目中,無患不捷, 恃鎮軍靖鎮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