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非餓死在這破廟裏不可!
晚餐的氣氛非常融洽,海青依葫蘆畫瓢,把苦瓜的猜想向副廳長複述一遍,說得副廳長兩眼放光。當然,海青不會承認他們偷偷確認過現場,隻是繪聲繪色,一口咬定後台絕對有碎茶碗。至於苦瓜,他的工作就是吃,毫不客氣地吃了兩碗飯,把所有菜肴消滅幹淨,就差舔碟子了。
酒足飯飽,副廳長不願再耽擱,召集人手再次趕往“三不管”搜查。到嘴的鴨子還能飛了?來到茶館,啟開封條,拿手電筒往化妝櫃底下一照,立時找到碎碗。副廳長如獲至寶,謹慎起見又召集茶館上下所有夥計,采集每個人的指紋。忙完又將近十點了,為表感謝,副廳長命令李大彪開車送海青回家,並約定第二天同去翠寶家調查。
當汽車停在鄭公館門口時,老吳早就憂心忡忡地在外守著,一見海青下車不禁埋怨:“少爺,您真行!談半截兒工作偷偷溜出去,連錢包都沒帶,回來時竟還坐上汽車啦!”
海青明知這是反話,卻當好話回應:“可不?我的本事深不可測。”
苦瓜也笑嘻嘻跳下車:“吳大叔,您好呀!今天太晚了,我得在您家過夜了。”
老吳一聽,少爺竟要把個窮藝人留在家裏過夜,腦袋搖得跟貨郎鼓一樣。海青趕緊擠眉弄眼示意他閉嘴,又轉身向李大彪致謝,直到汽車駛走才長出一口氣。
苦瓜趕緊告辭
:“不早了,你趕緊歇著,我也該回去了。”
“留下吧。”海青攥住他的胳膊,“走夜路不安全。”
“腥是腥,尖是尖,做戲給李大彪看,怎還當真了?我在你家住不方便。老話說得好,雖有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
“你別挨罵啦!說正經的,今天太晚了,你就別折騰了,反正舅舅不在家……”海青的話是跟苦瓜說的,可眼睛卻瞧著老吳,一副央求的表情。
老吳終究有幾分溺愛,見少爺這副表情也有點兒動容。哪知苦瓜卻掙開手,笑道:“算了吧,我身上髒兮兮的,住你家不合適。你們是鼻子下邊掛燈泡——文(聞)明人;我是城隍爺躲債——窮鬼一個!睡不慣你那閃緞的被褥,太滑溜,一翻身準給我滑地上,摔傷了還得貼膏藥。命裏隻三升,無福享一鬥,咱還是省省事吧,我回去躺我的硬板,明兒早晨來找你也就罷了。”海青留不住,終究還是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夜靜更深,海青輾轉反側,爬起來撩開窗簾,呆呆注視著窗外——雖是深夜,路燈把大街照得清清楚楚,一座座西式建築寂靜無聲,悠然沉睡;鄰居史密斯太太栽種的白玉蘭、紫茉莉悄然開放,在夜色中傾吐著芬芳;時而有巡捕房的人拿著手電筒走過,他們晝夜巡邏,確保居民安全……然而租界之外卻是一片黑暗!
不是外麵太亂,而是租界太虛幻,這裏
隻是亂世中用金錢堆積起來的海市蜃樓。海青知道苦瓜的本事,不擔心苦瓜的安全,可是從英租界回到“三不管”,這一路實在不近。下午走到意租界海青就很累了,他無法想象大晚上摸著黑,再從英租界走回“三不管”是何滋味,然而這才是大多數窮人的真實生活,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窩窩頭,睡的是硬板床,行靠兩條腿。
平心而論,他和苦瓜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對翠寶一案的態度,說好聽點兒是熱心腸,說不好聽就是湊熱鬧,用自己不該過問的事來回避自己不想做的事。而苦瓜呢?生活在“三不管”的大染缸裏,整日為填飽肚子而操勞,他對此案的關注固然是受甜姐兒所托,可又何嚐不是他自己的一點兒執著?倘非如此,他也不會在“撂地”時突然使那段《夢中婚》。社會底層的藝人要邁向舞台巔峰,需要付出什麼、失去什麼,沒人比苦瓜更清楚,即便他厭惡翠寶,卻能感同身受,所以才放下生計去求索真相。海青捫心自問,相較於那些在黑夜中艱難前行還不忘攙扶同伴的人,自己那點兒慷慨實在微不足道,而且活得太無聊,太任性,太身在福中不知福……
次日清晨天才剛亮,苦瓜已經在樓下敲門了,海青又是慌慌張張爬起來,穿上襯衫、西褲,並給苦瓜也找了一身體麵的衣服,又是梳頭又是抹油,畢竟今天要
跟隨曹副廳長行動,不能像平常在“三不管”那樣。穿戴完畢開始早飯,別看苦瓜昨晚吃得多,完全不耽誤這頓早餐,光是荷包蛋就吃了四個,一邊吃一邊給自己找理由遮羞:“不怕吃飯揀大碗,就怕幹活愛偷懶。”廚子王師傅在廚房裏忙活,不知外麵情形,心裏直納悶兒——怎麼少爺的飯量突然變得這麼大?
老吳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倆小子折騰,本來他打算通知趙經理來談工作,瞧這情形又沒指望了,而且少爺今天陪副廳長“出公差”,名正言順不能攔,除了看著還能怎樣?剛過八點,副廳長的汽車就到了,接上二人便往西北方向而去。
翠寶家位於天津老城以西的一條小巷,附近商鋪林立非常繁華,但這種繁華與租界的商業街不同,都是不起眼的小店鋪,沒有富商大賈,好在衣食住行樣樣俱全,一切日用品都能買到,物美價廉,買賣公道,更適於普通市民消費。離著老遠李大彪就把汽車停下,倒不是副廳長想體察民情,而是路窄人多,隻能步行。
李大彪人高馬大當先開路,三人後邊跟隨。海青還是第一次來這條小街,望著兩旁的飯鋪、肉鋪、水鋪、藥鋪、成衣鋪、切麵鋪……男女老少人來人往,說說笑笑熙熙攘攘,他還挺喜歡這種生活氣息。就這樣慢吞吞走了一陣,拐進一條小胡同,越往裏走越僻靜,卻見有兩名
巡警站在一戶院門口,想必那就是翠寶家。
兩位巡警是附近警所的,得知副廳長要來早就在此守候,一見麵馬上立正敬禮:“副廳長好!”
“嗯。”副廳長隻用鼻子回應一聲,邁步進院。
海青緊隨而來,巡警當然不敢阻攔,剛要進院卻覺苦瓜在後拉扯,忙回頭問:“怎麼了?”
“蹲著拉。”
“嗐!這時就別開玩笑了。”
“紙糊的驢——大嗓門,你小聲些。”
“是是是……”海青這才意識到他有體己話,趕緊退後幾步,躲開警察視線。
苦瓜壓低嗓子:“咱倆得暫時分開。母夜叉認得我,改換衣裝也瞞不過,你跟副廳長進去,我到前麵那院去,以前黃師傅住那兒,現在不知怎樣。如果沒人我就進屋查查,興許有線索,咱倆廟上不見頂上見#pageNote#0。”
海青未及答複,聽到院內傳來副廳長的責問聲:“怎麼回事?有人想焚毀死者住宅?”兩人皆是一驚,扒著門框往裏張望——這是一座小四合院,占地不到五分之一畝,院內既無影壁也無樹,能直接望見正房;借著陽光可以看見房內牆壁焦黑,似有火災痕跡,還沒來得及修複。
“報告副廳長!”巡警敬禮作答,“該戶六天之前不慎失火,火情不大損失甚微,並非死者遇害後起火。”
失火雖在翠寶死前,依然透著蹊蹺,苦瓜顧不得危險,當機立斷跨進院中,隱在副廳長身後跟過去;海青反
倒措手不及,連忙也跑過去——好在劉王氏在西屋沒出來,不知外麵情形。
正房坐北朝南,是四合院中最好的一間房。苦瓜許多年前也曾來過翠寶家,依稀記得那正是劉王氏所住,如今四角空空,隻胡亂扔著日常不用的雜物;惹人注意的是,屋子東北犄角一片狼藉,牆被熏得烏黑,頂棚也被火苗燎出一大片黑,那裏應該就是起火點,沒把房子燒著已是萬幸。但劉王氏已不便再住,隻得搬到西屋。
副廳長觀察許久,突然說了聲:“有意思……”想轉身檢查門鎖,卻見苦瓜已經在看,“哈哈,你小子聰明。怎麼樣?”
苦瓜抬頭:“鎖扣是重新釘上的。”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點點頭,像是達成某種共識。海青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瞧著神神秘秘的也沒敢多問,又見副廳長朝外麵吩咐:“李大彪,檢查一下院門的門鎖。”
苦瓜依舊隱在副廳長身側,緩緩踱出正房,又往東邊去。東屋的門未鎖,輕輕一推便開,相較正房這裏略小,有一張很整潔的床鋪,桌子、椅子、臉盆架、梳妝台,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牆角放著鼓架,還有鼓箭、竹板,這一定就是翠寶的房間。對一個當紅藝人而言,這房間相當樸素,連衣櫃都沒有,可能是翠寶死後許多東西被劉王氏拿走了,更有可能是劉王氏把翠寶的衣服首飾也視為自己的財物,唯恐翠寶
私自變賣,所以親手把持。苦瓜對這間屋毫無印象,因為當年東屋裏住的是租客,翠寶原本和劉王氏同住正房,應該是近年收入增加,劉王氏才不再出租這座院的房屋,讓翠寶有了自己的房間。
緊挨翠寶房間的是廚房,苦瓜匆匆瞟了一眼,見裏麵亂糟糟的,灶台髒兮兮的,木柴、煤球堆在牆角,菜刀、鍋鏟、磨刀石、擀麵杖都胡亂扔在案板上——以前劉王氏沒這麼邋遢,翠寶更是勤快人,但唱紅以後天天趕場,沒時間做飯,索性吃館子,連熱水都在街上的水鋪買,其實以翠寶近來的收入水平完全可以雇個幫傭。
想至此,苦瓜又到南房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空蕩蕩的,隻有幾件劣等家具,似乎正是為用人預備的。翠寶還沒來得及體會人上人的滋味就一命嗚呼,也幸好甜姐兒沒來給她當丫鬟。
李大彪回報:“院門完好無損,鎖頭、鎖扣都很舊,應該用了許多年,但是很結實。”
副廳長點點頭:“越來越有意思……走,去會會那個母夜叉。”
苦瓜畢竟不敢在此多逗留,朝海青使個眼色,匆匆出門,到隔壁的院子去了。
當海青和副廳長走進西屋時,劉王氏正盤腿坐在床上,身前攤著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按理說無論家裏出什麼事,總得有待客之道,劉王氏卻連床都沒下,反而是副廳長先向她打招呼:“您好……”
“好什麼呀
?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劉王氏依舊滿臉脂粉,但雙眼通紅,臃腫的身子斜倚在棉被垛上,有氣無力的。
“身體不舒服?”
“白天受點兒暑,夜晚貪點兒涼。”#pageNote#1劉王氏把自己當成了崔鶯鶯,“趕上這冤孽事,我寢食難安。心裏亂,屋裏也亂,您別笑話。”
環顧整間屋,衣櫃敞著,旗袍、布袍、褲子一團團塞著;箱蓋掀著,皮鞋、布鞋、襪套堆成小山;抽屜開著,針頭線腦、剪子錐子都纏到一起了;桌上擺著“三大件”——煙槍、煙燈、煙釺子;茶壺、茶碗一大堆,還散放著幾枚洋錢,桌底下有個沒刷的尿桶子。副廳長不禁咋舌:“比雜貨鋪還熱鬧……”說著他已踱到劉王氏身前,隨手撥開攤在床上的東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劉王氏仿佛被針紮了一下,一掃頹然之態,立刻直起身:“您還真不見外,進門就坐在我們婦道人家炕上,成什麼話?”
副廳長竟擺出一副市儈的油滑表情,笑道:“辦案嘛,拘小節成不了大事。”海青卻不好意思像他那般隨便,想找把椅子坐,卻見每張椅子上都堆著東西,隻好站著。
“也罷!願意怎樣就怎樣吧,我現在沒心情計較。”劉王氏又癱軟下來,從衣襟裏抽出手絹抹眼淚。
副廳長依舊環視房間,喃喃道:“您得打起精神來呀,瞧這屋裏,盆朝天碗朝地的,雖說家裏出了事,但
這也太亂了吧?”
劉王氏哽咽:“自打翠寶一死,我六神無主,恍恍惚惚。雖說她是買來的,好歹母女一場,怎能不想?我現在睜眼是閨女,閉眼也是閨女,哭哭啼啼,拿東忘西。您調查得怎樣?有沒有頭緒?”
副廳長不接她話茬兒,繼續說自己的:“人的命天注定,無論少了誰也得活著,心裏再亂也該收拾屋子。”突然他話鋒一轉,“也難怪,前幾天您家還鬧了一場火,不易清理。”
劉王氏一怔,把手絹往床上一丟:“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黴事全碰一起了。先是失火,緊跟著翠寶又讓人害死,昨兒一整天你們的人就催我翻箱倒櫃,甭管是不是翠寶的東西,但凡沾點兒邊的就要拿出來看兩眼,最後也沒查出個所以然。沒睡幾個鍾頭安穩覺,一大早您又來了,這樣翻來覆去折騰,不亂才怪!等這碼事了結,我立刻找房搬家,晦氣。”
海青看出她是故意回避失火的話題,副廳長豈會察覺不出,又把話圓回來:“萬事從根兒起,或許一切黴運都從失火開始,你詳細說說吧。”
“喲!您這當官的還管算命呀?失火是小事,要緊的是我閨女叫人害死了,這筆冤賬不知向誰討,咱別扯沒用的。”
副廳長今天有許多地方要查,還要兼顧廳裏的日常工作,沒時間跟她“打太極”,不再繞彎子:“有用沒用由我們查案的說了算,究竟哪天
失的火?”
劉王氏情知避無可避,隻得悻悻回答:“六天前。”
“嗯,也就是翠寶遇害三天前。什麼時辰起的火?”
“不清楚。”
“不清楚?”
“當時我沒在家。”
“翠寶在嗎?”
“也不在。”
“這麼說來,起火時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嘍?”副廳長笑了,好像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
“那天我陪著翠寶在歌舞樓演出,晚上我們姑爺做東,在起士林吃牛扒,回到家都十點多了,那時火已經熄了,堂屋裏一團亂,我們娘兒倆收拾了整整一宿。”
“沒人撲救?”
“沒有。”
“鄰居們也不知道?”
“火燒得不大,可能沒冒多少煙。我估計是在吃飯的鍾點,家家都忙著生火做飯,即便有煙誰也不會多想。”
“哦?自己著的,自己滅的,這火還真蹊蹺。”
“或許是別處火引燃的……”
“灶台在東南角,挨著院門,能引燃正房嗎?大熱的天屋裏又不點爐子,哪兒來的火?”
“我也納悶兒呀!”劉王氏眼珠一轉,煞有介事道,“可能是油燈,離家時忘吹了。”
“你還真有的說。我卻不大相信,該不會是失盜吧?”
“不能!”劉王氏一口咬定,“門鎖得嚴嚴實實,絕不……”
“哪扇門鎖得嚴實?院門和房門都完好無損嗎?”
“這……反正沒遭賊,若是失盜我能不報案嗎?我又不傻。”
唯有這點副廳長參詳不透,微微垂下眼瞼:“您非但不傻,
而且很精明。幹我們這行的閱人無數,從我瞧見您第一眼就知道您絕不是肯吃虧的人,哪怕有一點兒不如意也要鬧個滿城風雨。按說您家若是遭了盜匪絕不會不報案,但也可能有不能報案的隱情……”說著他猛然一抬眼,目光異常淩厲,直盯著劉王氏雙眸喝問,“燒了什麼東西?”
劉王氏猝不及防:“一口箱……沒燒什麼。”
“一口箱子。”副廳長微微點頭,“嗯,跟我估計的差不多,我去正房看過,犄角的位置、煙熏的輪廓,確實像是一口大箱子。”
劉王氏已無法改口,隻能把話圓下去:“翠寶毛毛躁躁的,準是把油燈忘在箱子上,稀裏糊塗引著了……”
“燒爛的箱子呢?”副廳長追問。
“已經扔……”
“沒燒壞裏麵的東西吧?”
“沒有……”
“現在那些東西呢?”
劉王氏終於緩口氣,重重往被垛上一倚,抬手往床上一指:“我正要收拾,都在這兒攤著呢。”
副廳長仔細瞧了瞧:“梳子、頭繩、小鏡子……這都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有必要放箱子裏嗎?”
“還有不少洋錢呢。”
“錢沒丟吧?”
“沒丟……”劉王氏說罷又意識到不對,趕緊補充道,“根本不是失盜,怎會丟東西?”
“箱子上鎖了吧?”
“鎖了。”
“這就對啦!裏麵有洋錢,箱子重,賊人搬著費勁,扛出去怕被人瞧見起疑,那道鎖又很結實,不像門鎖那
麼好砸,於是就在屋裏把它燒了。”
劉王氏依舊嘴硬:“哪有什麼賊人?您這是辦案辦多了,見什麼都生疑,純粹瞎耽誤工夫。”
副廳長不搭理她,托著下巴繼續自言自語:“還是有點兒不對,帶鎖的箱子不可能不結實,豈是輕易能燒爛的?要等它完全燒透,隻怕房子早就引燃了。潛入別人家裏行竊,隨時有可能暴露,不能耽誤時間,點燃箱子卻一時燒不透……”說著他故意扭頭問海青,“倘若你是那個賊,你會怎麼做?”
海青被他問得一愣,撓著頭皮想了想:“燒不透……我覺得可以用斧子,一邊燒一邊砍,雙管齊下這樣最快。”
“好主意。”副廳長要的就是這句話,立刻隔著窗戶朝外喊道,“李大彪!我剛才看見柴堆旁有把斧頭,你戴上手套把它拿走,那上麵可能有重要的指紋。”喊罷還特意瞟劉王氏一眼,“隻要是摸過的東西就會留下痕跡,您不懂吧?”
劉王氏咽了口唾沫,沒說什麼。
海青這才明白,副廳長已了然於心,一直在試探劉王氏的反應,不禁讚歎:“您真厲害!剛才在院裏轉一圈,已經把一切想明白了。”
“那當然,什麼事能瞞過我?哈哈哈……”副廳長放聲大笑,心裏卻不踏實——海青隻說對一半,他確實將放火行竊的經過猜想得八九不離十,卻有幾處疑點絞盡腦汁也解不開,隻是不能在劉王氏麵
前顯露,裝作胸有成竹罷了。
即便塗著脂粉,還是可以感覺到劉王氏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但她說出話來依然像刀子一樣刺人:“您笑夠沒有?大清早來到我家,坐在我炕上,有的沒的亂說一通,又是嚇唬又是嘲笑,堂堂警察廳副廳長就這樣辦案?分明是欺負我這絕戶的寡婦……”
“我沒把你怎樣啊!”副廳長收起笑容,“你說你是個絕戶,這倒也是實情。這樣吧,你隨便說個娘家親戚,或是兄弟,或是內侄,我派警車去接,讓他坐在一旁觀審,免得你說不公道。”
劉王氏一翻白眼:“那倒不必。”
“婆家親戚也行呀。”
“用不著!”
“用不著?”副廳長步步緊逼,“出了這麼大的事,親戚們早該登門探望,即便關係不睦,這節骨眼兒上也得來說幾句安慰的話。他們怎麼一個都不來?是不是您沒告訴他們呀?這可不對,好歹是親屬,日後你無依無靠還得倚仗他們,哪能六親不認?”
劉王氏被他擠對得沒辦法,隻能坦言:“我沒親戚。”
“不能吧?誰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前天在茶樓問得太倉促,有件事沒搞清,你娘家究竟在哪兒?”
“這與我閨女的案子有關嗎?”
“我覺得有關,嘿嘿……你若執意不說,我也能查到,隻不過費些周折,最好咱都省點兒事。”
“別查了,我告訴你。我娘家不在天津,在安次縣,我
那死鬼丈夫和我是同鄉。”
“你們為何落腳到天津?”
“你非要知道嗎?”
“是的。”副廳長態度堅決,“非知道不可。”
“唉!說來話長。”劉王氏哀歎一聲,慵懶地靠在棉被垛上,悵然望著窗外,“我家很窮,爹娘死得早,又沒富裕親戚,所以我自幼就在劉家當童養媳,給他家洗衣、做飯,十二歲與我丈夫圓房。庚子年八國聯軍殺奔京城,劉家人有不少入了義和團,一場仗打下來死傷無數,他家就敗落了。沒兩年光景我公公婆婆也都病死了,我丈夫索性變賣田產,帶著我來到天津,靠拉房纖兒為生,因我不能生養買了翠寶……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別再問了。”提起往事她眼中盈盈有光,完全沒了剛才的輕佻之態。
哪知副廳長卻道:“我不信。”
“不信?”劉王氏扭過臉來,目光又恢複了狡黠。
“恕我直言,從前天晚上咱們見麵起,你說的沒一句是實話。”
“老天爺呀!”劉王氏大叫一聲,抓起手絹,身子往後一仰就開始哭天搶地,“這是怎麼了?我閨女死了,怎麼查案的不追凶反來問我?我再狠心也沒有害自己女兒的道理呀!世上還有公理嗎?還有王法嗎?我們小門小戶何處申冤?耕牛無宿草,倉鼠養得肥。公門望一望,全是大眼兒賊!閨女啊閨女,有靈有驗睜眼瞧瞧,我可怎麼活?不如你把我也帶去,咱那邊團
圓……世人的命苦誰似我,萬種淒涼苦在心中。生死離別家業散,撇下我無依無靠孤苦伶仃……”這最後幾句竟哭出了大鼓唱詞。
“別演了!”副廳長猛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腕。
海青嚇一跳,以為副廳長壓不住火氣,要打這個潑婦,卻見副廳長一翻腕子,將她掀倒在床,繼而抓起她身後的被子用力一抖:“大熱天哪有蓋棉被的,讓我看看藏了什麼!”
隨著棉被散開,幾張紙片輕輕飄落,副廳長手疾眼快,從中抓起一張照片觀看。海青回過神來,也拿起一張藍色印花的銀票,一觀之下受驚不小——裕津銀號,二百元!
二百塊大洋對海青而言不算什麼,可對一般市民而言是天文數字。一塊大洋能買四十斤大米,尋常的四五口之家每月生活支出不到十元;雖說翠寶賺得多,但開銷也大,很難想象她在成名不久還要養兩杆煙槍的情況下能積攢這麼多錢,何況這隻是她財產的一部分,還不包括手頭的現錢。
海青放下銀票又去看副廳長手中的照片,可惜遲了一步,劉王氏爬起身來一把奪去,一晃之間什麼也沒看清,隻注意到照片很舊,而且邊緣殘缺,有燒過的痕跡。
副廳長卻看清了,微微冷笑:“照片才是箱子裏的東西吧?還有那張銀票,好像都被火烤過。你故布疑陣把屋裏弄亂,其實是怕我搜出這張照片,對吧?因為從案發開始
你家一直有警察進進出出,你沒辦法把它銷毀,隻能藏著。可惜戲演得太過,反倒更讓我疑心,從一進門我就盯上你身後的棉被了。還有什麼童養媳,虧你編得出來,我就不信鄉下人一到天津就能拉房纖兒,知道哪塊地值錢嗎?實話告訴你吧,從見你第一麵我就猜測你身世奇特,原因很簡單,似你這年紀的女人有幾個不裹小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