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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中午醒來外麵就陰沉沉的,幾乎像是傍晚,令人抑鬱而沮喪。我決定結束幽閉的生活,去外麵走走。
雨是看不見的,像霧,綿密柔和,隻有臉上的涼意是可尋的,房間裏雨霧帶來的暗淡天空下卻沒有。我穿過街道,走進街心花園,一切頓時不同了。
雨賦予了萬物以色彩,四周都是新鮮動人的顏色。長出的新芽是那麼綠,桃樹的枝杆泛著紅銅的光澤,連一棵枯死的鬆樹都變成了鮮豔的橙紅色,過了冬的枯草也黃得耀眼。真是美麗。一切生命仿佛都在雨中變得生機勃勃,都重新獲得了希望。我在花園裏轉了很久,每一樣東西都看了又看,懷著異樣的欣喜。我總是說我是悲觀主義者,我對生命沒有好感。但是這些新生的,有著色彩的生命,居然讓我有了欣喜?!這是對生命本能的認同,是天性。
這時候我知道,他不在了,而我依然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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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了更多的消息,那天的淩晨,陳天在家裏,在寫作,一個人。
半年多以前,他和沈雪分手,沈雪有了一個新男友,他們一起去了國外讀書,是陳天幫忙辦的。
算起來,那應該是我在雜誌社遇到陳天的時候,我把他扔在走廊裏,逃掉了。
我有什麼可說?
命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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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在他窗下佇立的那個冬夜,其實是另一個樣子。我肯定不會對自己那麼嚴厲,愛情肯定打垮了我,絕望又排除了所有猶疑,我肯定屈從了自己的願望,我認了命,我給他打了電話。
“陳天,我是陶然。我想見你,我在你樓下。”
他在電話裏沒有驚訝,隻是說:“來吧。”
那個夜晚,我身體冰涼,腦袋迷亂,他和我近在咫尺,身上的氣息清晰可辨。他看著我,目光如同很多年的那個清晨,好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好幾年前的那個夏夜,他就一直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仿佛這中間什麼也沒有發生,他說:“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我看著別處,我想我無論如何要說出來,我已經來了,我已經看見他了,我已經抓住他了,我必須開口,張開嘴說下去,幸好開頭的那句不難:“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後麵這一句就難了,但是既然開了頭就得說下去,“--我很愛你?”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我很愛你?”我就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愛你,你一直在這兒,”他指了指自己,“一直在,從沒離開。”
好吧,他知道,別責怪自己了,你並不像你想象中裝得那麼酷,他一直知道,他說“一直”。
他抓了我的手,送到唇邊,很慢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吻著。
到底還是在他麵前哭了。
也許因為一夜沒睡,在第二天黎明的晨光裏,他看起來的確老了。
“你要害死我嗎?”他的眼睛裏帶著笑意,親了親我的肩膀。
那是我的,最後的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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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的死除了讓我絕望之外,還有另一個結果--使徐晨他們放棄了對搖頭丸的熱情,每天帶著速效救心丸過日子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以後可不能再亂說話了!我說他完蛋了,他就真死了!我不是成了烏鴉嘴了嘛?!比如說,我要說……”徐晨的眼睛在在座眾人的臉上轉了一圈,每個人都對他怒目而視,他隻好說,“我要是說徐晨完蛋了!我就能死?”
沒人理他。
“那我以後多說說‘祝你們幸福’,總行了吧?”
“烏鴉嘴的意思就是說,說好的不管用,壞的一說就靈。”我在邊上告訴他。
“那我怎麼辦?”
“閉上你的烏鴉嘴。”老大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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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覺得我的生活不過是一部電影,下麵就要出現一組表示歲月流逝的鏡頭,再轉回來,那些痛苦、絕望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另一個故事又會開始。每一次我都驚訝地發現,居然我還坐在我的藍色轉椅裏,什麼都沒有改變。
和陳天分手以後遇到過他的一位舊時女友,對他頗多抱怨。她一定忘記了他為她做過的許多孩子氣的舉動,他愛她時深情專注的樣子,那是他能給女人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東西。他一生愛過很多女人,這並不能貶低他的愛情。我對他說過,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責怪他。
我一直努力做到。
當然,這很難。有時候我會突然陷入怨恨,對自己的怨恨,對他的怨恨,因為我們浪費了他一生中最後的時光。如果他知道他會死去,他會放棄我們的愛情嗎?這是我再也得不到答案的疑問。但是,他當然知道他會死去,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去,我們依然要放棄很多東西,不可避免。
那個時候,一個本來在北京搖滾圈混的大眼睛女孩到香港發展,改名叫王靖文,以她的另類風格異軍突起,成了如日中天的歌壇天後,還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麵。她有一首歌叫做《我願意》,由管弦樂伴奏,如泣如訴地反反複複吟唱著一句:“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為你。”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誇張的情話。--“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裏,失去世界也不可惜……”那不是真的,那是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