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記(1 / 3)

“我以敬畏之心寫下這篇日記。

請原諒我顛三倒四地重複,但每次都想什麼都詳盡敘述,把語言推至極端,甚至叫人無法忍受,發怵。於是,便有了這本日記中不厭其煩地仔仔細細描繪種種聲色場麵、悲慘場麵。這樣細致的描繪完全是與現實主義背道而馳的,但似乎我描繪得越是詳細細膩,筆下的這些人物就能逃離了現實,重新活過來了,包括我的靈魂。

雖然我意欲描述,但並不想做個現實主義者,不僅不做左拉所主張的那種現實主義者,甚至也不實行理查森或迪德羅所實踐的那種現實主義。重複,成為不斷轉動的齒輪,成為人即機械。這樣一來,這篇日記行文就像是數學一般,不再像是我憑借零碎記憶的繪畫了,語言從此刻成了純而又純的冷酷東西。

我的自相矛盾之一就是描繪我巴洛克式的苦修生活,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的呢?從我來到這國度時便是這樣。我幻想自己寫下對她、對我自己的描述近似於耶穌會那種華美裝飾的祭壇,裝飾的方式是運用大量的重複詞句。所以我得永遠過甚其詞,永無休止。

過分誇張的重複與言辭之激烈相得益彰,也失去了輕易獲得的價值。

我將講述的是一對姐妹貞潔的厄運,至於這厄運是為何而來,是該有人狠狠低下頭反思的。

我且承認,我的貞潔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惡德,可美德哪兒去了呢?我也不得知。語言是專橫的武器,這是十分明顯的,在我僅有的五十年人生中,我早已嚐過了千百遍……

我該停筆了……”

我轉身,在這間破敗的屋子角落,隱隱有個木盒。

“打開它。”

簡明扼要,是斬釘截鐵的,暴烈的,是命令,或詈罵。

我顫抖著拿起木盒,灰塵飛揚,沒能迷了我的眼睛。因為當我打開了它,裏麵那張日日思念的麵龐,我即將回憶起她的麵龐了。

你知道,這過程總是熬人的。

沒有任何人能替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無人能是她的替代、等價、升華。

那是溶於血液的悲戚,而我即將直麵它了。

“姐姐……”

姐姐,我是白凝…你還記得我嗎

我的思緒是一定要回到過去的,回到枝丫剛剛冒尖兒的時候。

1978年即將迎來新年的寒冬,我與姐姐被遺棄在一戶外國知識分子家門口。戶主的中文名字姓殷,於是我們一個被取做了殷白藏,一個則是殷白凝。而我便是繈褓裏那個被取做了殷白凝的女嬰。盡管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慶幸自己沒能被凍死在瑟瑟寒風中。

養父母是美國人,1978年春天來到了Z國,成了大學教授。不得不說,我們姐妹倆是極其幸運的。一是我們足夠幸運生活在在這種知識分子家庭,二是養父母並沒有因為我們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而另待,我想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養母並沒有生育能力。

從記事起,我和姐姐就知道自己並不是養父母的孩子。畢竟我們一頭烏黑的發實在無法與養父母金色的頭發扯上一毛錢關係。我喜歡胖乎乎的養父和總是紅著臉的養母,姐姐與我不同,似乎不喜歡接觸養父母,但又需要養父母滿足她那小小的可憐‘虛榮心’。你知道的,哪兒有女孩兒會不喜歡不羨慕一櫃子的玩偶呢?每當我想要靠近養父母,獲得一些愛時,姐姐都會搶在我之前投入她們的懷抱。好吧,我討厭姐姐!

與姐姐相比,我似乎太過於內向,所以養父母將姐姐摟在懷裏的次數比將我摟在懷裏親昵的次數多得多,好在後來他們也習慣了我的性格。除此之外,我漫長而平淡的童年能依偎的似乎隻有養父那一櫃子書,讓文字將自己不安的心填滿。我所有的不快與憤恨都由筆尖傾瀉而出,落於紙上,在那時我就想成為一名作家。

自從我認定了這個夢想,便再也不用去管姐姐是怎樣,我是怎樣了。

可到了中學時,這般差別愈發明顯了,讓我漸漸又不自在起來。說實話,我的成績很不錯,姐姐則不上不下,可我的同胞姐姐始終是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再來瞧瞧我,隻淪為塊玻璃,能透出的還是她的身影。不得不承認,即便生著一模一樣的臉蛋兒,她常年練芭蕾,身段早將我這書呆子甩在身後不知多少去。

我的姐姐白藏是有些壞的,是不折不扣的壞種,她會對著那些愛慕她的男同學欲引又止,也會將打碎花瓶的罪名推至我身上,可我不惱。我瞧不起她,瞧不起她趨炎附勢的下賤樣子,更不喜歡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有一種奇特的表情。這種蔚為時尚的懷疑一切的神情為異性間的情欲增添了幾分情趣,促使男人們更積極追求想必具有這樣的精神的女人。

有時我也會懷疑為什麼養父母如此信任姐姐,後來我才明白,會哭的孩子才能吃著糖,這番境界確實是我愚昧不可及。

任何小說裏,生活貌似都不會如此順遂,尤其對於一雙性格迥異的雙胞胎。

十八歲那年,我們的養父母死在冬夜裏,車禍。而那天也是我們的十八歲生日,由於並不清楚我們的具體出生日期,養父母便用見到我們的那一天當做了我們姐妹二人的生日。人就是如此現實的動物,養父母去世的消息傳到了遙遙萬裏的大洋彼岸,從未寒暄問暖過的親戚們都竄了過來。他們麵帶不舍地處理著這對璧人的身後事,實則為了那存折裏的數字。結局自然是很慘烈,由於我們並沒有成年,又是Z國國籍,養父母的錢一個子兒也進不了我們姐妹倆的口袋。

我和姐姐得搬離了生活十八年的家,我的成績很好,校方在得知了我的情況後免去了我的學費,甚至單獨給我撥了一間宿舍,隻是那所學校在北方,離港都十萬八千裏。姐姐高考失利,好在她也不喜歡讀書,我真摯勸慰她,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北上,可以住在我的宿舍裏,隻需要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就好,等我畢業了,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了。

於是我開了口,在離家的前一夜我們相約在花園裏。

“你知道的,那地方對我們來說很不錯,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她靜靜望向我,我已看不出她眼中的我了,她似乎,變得更壞了,我有些害怕。

她說到,

“白凝,你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她眷戀地看向這棟房子,牆上爬滿了養父喜歡的朱麗葉,“這些,不該都是我們的嗎?”

我惶恐搖頭,急忙回答她。

“我們心裏都清楚,我們並不是爸媽的親生子女,論血緣,他們將遺產拿了去也是合理的。”

一步步靠近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化身絲絲吐信的蛇。

“白凝,我們應該住在比這兒更好的地方,我從來沒想就隻要這麼多。”

我顫抖不止,原諒我,我從小就是如此怯懦的。

此刻我已說不出話來了,她眼裏盛滿了憂愁與無奈。

“我得走了,白凝。”

她扶住我的肩頭,輕輕撫摸臉龐。莫名的懼怕湧上心頭,我猜一定是姐姐在害怕些什麼。我竟感到,姐姐的貞潔就要交付了去!

在我的意識裏,貞潔不單單指肉體上的澄淨,更指精神上的‘孤芳自賞’,我是了解她的,她能為她想要的東西付出一切。

我的心慌亂起來,去哪兒?我抓住她的手,狠狠地。

“不可以!”

她眼底鬆動,卻沒將我的話放在眼裏,從小到大她都是如此,那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我是寧願死也不願失節的。

於是,我們兩姐妹就此分手,並未許諾以後再見。也沒有人會過問我的姐姐,我們是孤單的一堆,除了索命的小鬼,沒有人會在意我們的生死。

也是從那刻起,姐姐在我心目中變得更壞了,我甚至在後續自己的著作中將其描述成道德敗壞的女人,即將淪為公然荒淫無恥行為的犧牲品的女人。親愛的讀者,這的確是一種隱隱的報複與嫉妒,報複過去自己的無知,嫉妒她比我絢爛的人生。

這個‘故事’一旦淪為故事就難免有被刪改的地方,我深深呼出口氣。

木盒旁的赫拉女神相隱隱發出光芒,似乎預知了這貞潔的厄運。

不過,若是你,你更想過誰的人生呢?

殷白藏還是殷白凝呢?

【殷白藏篇】

第一章

今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對於二十這個數字,我帶著些欣喜,這意味著我已經離開那個鬼地方兩年了。

在離開庇護的這兩年中,我並未由自己的人生就此腐爛在牆根底。而是蟄伏著,流轉於上流世界的溫床旁,敲骨吸髓地要將這群人的行為動作學了個幹淨。

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呢?親愛的女孩兒,這是沒有如此簡單的,普通的美德與惡德已無法讓我分辨這個世界了。

如果說,我們對這社會的規則永遠滿懷敬意,永遠遵守並且發誓絕不偏離階級預設的軌道,並依據此目的的設立實行若幹行動。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永遠被荊棘擋住去路,而惡人們卻總是收獲玫瑰。你大可理解為我對現狀的無力報複,但我也隻是個想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的可憐女人,如果這夢想的代價是出賣自己的貞潔,那我是不在乎的。

回到正題。

我所生活的港都是整個Z國娛樂業最發達的城市,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乖僻邪謬根本無法完全形容那群上等人。這裏的人嚴格遵守著規則,那什麼是規則的主使呢?錢、權。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迷蒙流轉於各大會所之間,大夢初醒時又換上階級不可打破的皮囊,這下,他又將嗤之以鼻地看向剛服侍他的‘那群人’了。我也在那群人之中,同理,那群人裏也嚴格劃分著等級,我隻能將女人間的說個大概。

處在最高等的是漂亮且有智慧的女人,有打算的此等女人財富累積是十分快速的,當然這些來自於她們美麗的臉蛋和大量充滿智慧的放蕩行為。這些嬌豔的年輕女士爭奇鬥豔,在自己不算長的花期內盡可能地為後半輩子鋪鋪底,這樣,待她們身退時,也不會生活得那麼淒慘。

次等是則是隻剩副皮囊的女人們,她們通常完全依賴自己的美貌,這也使得她們能積累財富的時間更為短暫。由於並沒有一顆上得了台麵的頭腦,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最好的結局也隻能是嫁給某個小老板。在七年之癢來臨前盤算著生擒小三,自然,小三也是和她們差不多的女人。

最次等的便是那些無法用自己的身體獲得任何利益的可憐女人,我承認,她們當中的大部分都是極具智慧的。但再高的智慧,到了權貴眼裏也不值一提。他們流轉於此地不是為了尋覓軍師的,而是為了發泄,發泄自己的不快、鬱悶。若一定要湊上前去,那也隻會成為被狠狠羞辱的大軍一員,這是我的設想,真正聰明的人是不會討這種不痛快的。

我暫且不知自己屬於哪一種,但這處吃人不吐骨頭的破爛地兒,我是一定要被劃分出等級的。

二十歲的生日,我沒有收到蛋糕,但收到了來自莫林小姐的一盒高檔巧克力。但我並沒有告訴過莫林小姐自己的生日,所以我想這盒高檔巧克力大概是給我的謝禮。說實話,即便養父母家庭條件很不錯,我也從未嚐過這種高檔的巧克力,因為養父患有糖尿病。我隻在學校裏收到過來自於男同學的巧克力,可一看就沒有這種貴重。但我依然要保持不驚不喜的模樣,淡淡開口。

“謝謝莫林小姐。”

我蹲在地上,擦拭地板的動作頓了頓,那盒巧克力實則是丟在了我眼前。等她的高跟鞋的咯噠聲響起,我才微微抬起頭,看向她潔白的小腿肚和鞋底那一片豔人的紅。

我與莫林小姐的相識實屬意外,或許根本算不上相識。在二十歲生日前兩個月,我經牌樓老板娘安姐的介紹進入了紅會所,代價則是我將母親留給自己的珍珠耳夾贈予了她。在安姐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是多麼多麼的有人脈時,我的思緒早已不在她的話語上。早在養父母健在的時候,我就常常從富二代男同學嘴裏聽到過這個會所。對於他們來說,似乎能進入這個會所,才算真正邁進港都這個混亂的富人圈子。

那時的我對於這所紅會所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深知自己的長處在哪兒。我確實年輕漂亮,也確實身段婀娜,可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壞種。早在中學時期,我就已經嚐到了此種捷徑的甜頭,用嬌嗔的語氣和眼神來吸引人,能以此輕鬆換取我想要的玩意。我的妹妹白凝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她鄙夷我的此種行為,甚至……罷了,不提她。

莫林小姐是我在整個會所見過的最漂亮最富有智慧的女人,我總是對同性有著敏銳的辨別力。這股力也暗示我,莫林小姐和普通的女人並不一樣,比世家小姐更像世家小姐。

整一天我的頭腦都是昏昏脹脹的,甚至忘記帶上了印有名字的胸牌。

當我還踉踉蹌蹌提著水桶前往包房擦地時,一間房門微微掩著,我耐不住內心的疑惑,走上前去。推開門的一瞬間,莫林小姐赤身裸體躺在名貴地毯上,我是在門廊的牆上看到過她的照片的。我抬頭看了眼房間號,1608,16層,這層的房間是整個會所最高等的。這並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也大概能預料到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的眼睛空洞洞,什麼也沒有,在她眼裏我看不到屈辱或是緊張,隻是靜靜望著天花板上倒映的美麗軀殼。微微啟齒,沒有眼淚流下。我手足無措地解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努力去攏攏緊。

她的聲音幽幽傳來,讓我怔怔不已。

“我漂亮嗎?”

我沒能細細思考她的話,但麵對這張美麗的麵龐,還是忍不住點點頭。

她悄悄伸出一隻手,富有光澤的長甲,輕掠過我側頰,癢癢的。我的心怦怦跳,不知道她此舉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