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日常的怪異——《皮膚與心》(1 / 1)

¤ 非日常的怪異——《皮膚與心》

從芥川龍之介到太宰治,最明顯的聯結是“怪談”。《人間失格》中有這麼一句有點無厘頭的話:“人世間除了經濟之外,還有怪談。”比起一般常用的“無賴”標誌,其實在了解太宰治的作品上,“怪談”可能是更重要、更有用的關鍵詞。

芥川龍之介寫的怪談小說,是用古代的故事,將現代讀者帶進一個陌生的情境中,從陌生的事件裏回頭照見了自己的現代盲點。“怪談”之“怪”會奇特地產生一份現代驚悚,讓讀者重新叩問什麼是人情,什麼是生命的意義。《羅生門》是這樣的作品,《地獄變》也是這樣的作品。

太宰治在小說中同樣追求這種現代驚悚的效果,但沒有必然要運用曆史的、古老的時空元素,而是主觀地創造出一個脫離現實、充滿詭異非正常氣氛的場景,讓故事在其間開展。

太宰治有一部小說集,書名是《皮膚與心》,集子中的這篇同名小說,主角是一個到了二十八歲還嫁不出去的醜女。她不隻長得醜,家境又不好,簡直沒有希望了。到二十八歲卻有人來提親,對方三十四歲,沒有了不起的家世,但有一份雖不高貴卻穩定的工作,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六年卻分手沒有成婚。醜女沒有什麼好挑剔人家的資格,就答應了這件婚事。

結了婚之後丈夫非但沒有嫌她長得醜、出身

不好,反而常常讓她覺得對她太好了,寧可丈夫對她粗暴一點,以更權威的方式對待她。因為丈夫和她一樣,都是很沒自信的人,這段婚姻變成了兩個極度沒有自信的人的結合。

有一天,這個女人洗完澡注意到自己身上長出了奇怪的疹子,她向來最怕皮膚出問題,不得不去一個有名的診所就醫。那個診所除了皮膚科之外,也有泌尿科,會有患了性病的人進出,使她覺得很窘迫,不願意丈夫進來一起候診。於是她自己一個人麵對很不舒服的診所情境,而有了種種思緒。

她回想起兩人結婚之後,找了一個新的地方,丈夫隻打包了一些簡單的東西,搬進來和她一起生活。因此雖然知道丈夫之前曾經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長達六年,但他們住的地方沒有任何那個女人的影子,甚至讓她無法感受到丈夫曾經有過別的女人。

然而就在身體起疹子,去到平常不會去的診所,坐在可能是患了性病、讓人很容易聯想起性愛肉欲關係的男人中間時,她突然產生了對於那個女人的強烈嫉妒,甚至憤怒。

這裏太宰治還安排了一段小插曲。她去診所候診時,帶著一本書,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讀到愛瑪·包法利去和情人幽會那段,她突然聯想,如果恰好愛瑪身上長出疹子來,那會怎麼樣?是不是整件事情就變得不同了,愛瑪後來的命運都會隨之

徹底改變?人真的會被疹子主宰、決定嗎?

這不是無聊空想,而是小說真正的重點。誰能對於非預期的情況,即便隻是臉上突然長出疹子來,會如何影響、改變自己的行為有充分的掌握?誰又能總是弄清楚自己的人生、命運,是如何被什麼偶然因素決定的?

這是太宰治“怪談”的典型寫法。人在不預期的情況下,進入了一個非日常的怪異狀態,反而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日常、正常的定義,就是我們做什麼、說什麼,甚至想什麼,都有著固定的模式,如此固定以至於再也分不清哪些是順應外在規範的,哪些是來自內在自我要求的,所以其實也就無從知道真實的自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隻有被放置在一個不正常,無從準備、預期的環境裏,正常隱退產生的“怪”之中,人才會有更真實的反應,看到更真實的自我。《皮膚與心》裏的女主角在診所裏進入“怪”的場域,《葉櫻與魔笛》的姐姐則是在妹妹因為腎結核重病不久於人世時,進入了“怪”的場域,而得到了令人意外、感人的生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