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淪落到要以賣地為生,就有點像朝廷要靠割地賠款以求生存一樣。
是頹敗、凋敝的不祥之兆。
然而,在李有為這個家傳的小地主看來。
一個沒有賣過地的讀書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地主。
李有為今年四十有八,祖上代代相傳的都是地主。
曆代家主無功亦無過,把小地主這個度拿捏得死死的。
土地就像是他們的生產工具一樣,是要緊緊攥在手裏的。
從未出現過,要靠賣掉生產工具來過活的情況。
直至李有為成為家主。
‘小地主’這個主業就開始走偏,慢慢的變成了副業。
取代其成為主業的,是‘讀書人’這一項李家從來沒有涉獵過的業務。
雖說祖上族人也識字,但都隻是為了應付賦稅和一些生活上的需要。
自古以來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些聖人言,十分契合李有為的內心。
隻是李有為在讀書方麵的能力,與他的內心並不十分吻合。
說到底,他隻是想完成從‘農民’到‘士大夫’的階層跨越。
天意難違。
沒有讀書的命,卻有一種嗜讀書如命的病。
還病入膏肓的那種。
從他五歲啟蒙後,就開始搜羅天下各種典籍。
兢兢業業苦讀幾十年,依然無半分功名在身。
他並不感到氣餒,喚醒讀書這個意識更為重要。
正所謂‘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自己沒有讀書的天賦不要緊,這不是還有兒子嘛。
兒子李山海從三歲開始便啟蒙入學。
皇天不負有心人,兒子比自己更具讀書天賦。
隻是,這種天賦有是有,但著實不多。
兒子兢兢業業苦讀二十載,才得了個童生資格,勉強算是個讀書人。
最近一次科考,順利通過了縣試和府試。
卻在臨門一腳,成為秀才的院試上落榜了。
當初為了讓李山海專心耕讀,李有為還一直拖著沒有讓他成家。
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下李氏家族李有為這一支的家風。
雖說李家祖上,世代都是地主富農,有納妾的資本。
祖訓裏卻有一條,是要求不準納妾的。
隻有在三十無子的情況下,為延續香火才能納一良妾。
李氏族人都是農民,地居嶺南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島上。
這裏民風淳樸,鄉鄰和睦,對祖訓更是無有不遵的。
說來也怪,他們這一房從李有為開始,便都是單傳。
人口簡單,家宅安寧。
在兒子李山海多次參加科考,最終卻與秀才失之交臂後。
父子二人心裏也隱隱明白,大概這就是李山海書山學海路上,完成階層跨越的終點。
這輩子要考上秀才,看來祖墳得冒點青煙了。
也是在這一年,李山海娶了鎮上一個秀才的女兒為妻,一年後生下兒子李千帆。
都說隔代親,李有為對這個孫子可以說是‘愛不釋手’。
發現孫子的讀書天分後,更是喜愛得沒了邊。
考場的失利,並沒有使李山海灰心喪意,每天依然筆耕不輟。
在書呆子李山海的熏染下,李千帆從小就耳濡目染。
兩歲的時候已能背誦《百家姓》了。
在此前提下,李千帆兩歲便啟蒙入學,由其父親親自指導。
不到三歲,對於兒童啟蒙書籍《太公家教》、《百家姓》、《千字文》等已爛熟於胸。
五歲時,因其‘才名’,被府城的洞明書院破格招收,束脩費用免半。
洞明書院是嶺南地區首屈一指的書院。
由曆經兩朝榮退的執宰,為發揮自身餘熱而回鄉創辦。
學院學生十之八九是要通過考試選拔進入的。
剩下的十之一二,是通過難度稍低的考核,且交付高額捐贈費用招收。
像李千帆這樣的實屬個例。
自此,單傳了三代的地主李家繼承人,以及預備繼承人,就都走在了讀書人的路上。
孫子和兒子的束脩,在外求學的衣食住行,爺、子、孫三人的筆墨紙硯耗費,以及李有為毫無節製的買書愛好。
終於,地主李家曆代家主經年的資本積累開始見空。
要繼續李家的讀書大計,隻能以賣地為繼。
是日天未亮,李有為便去信府城。
讓在外求學的兒子、孫子以及照顧二人起居的兒媳婦叫了回來。
李家村所在的小島叫橄欖島,因其外形像一顆歪肚子的橄欖而得名。
橄欖島是一個地處入海口的衝積平原。
島上土地肥沃,平得連一個小土包都沒有。
這裏有四個村莊,一南一北占據了橄欖的兩頭,剩餘的一東一西分布。
李家村就位於島的南方,麵向入海口。
小島其餘三麵對岸都是幾十丈到百丈高的丘陵山地。
東西兩麵的環河寬三百來丈。
連接外界的唯一要道,是北麵約百來丈寬河上的渡船。
貫穿島上南北走向約八裏,東西走向約三裏。
這裏大大小小的河網密布,居民都是臨河而居。
府城在島的北麵,這也是出島方向選在北方的原因之一。
橄欖島距離府城約八十裏,從府城到李家村,加上渡河以及換乘的時間,約莫要四到五個時辰。
翌日,入夜,李家正廳,閃爍著昏黃的燭光。
李有為沉默了片刻,“祖上傳下來的百畝水田,守了那麼多輩人,這個傳統看來要在我這裏打破了。”
春耕還未開始,家中除了口糧和種糧,已無現銀。
如今同堂的三代人,皆不通庶務,全仰仗著家傳的土地過上如今相對寬裕的生活。
本來安安分分當個小地主,應是世代無憂的。
恰巧,上天就跟自己開了個玩笑,覺醒了讀書人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