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桃花醒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
有人四歲識文斷字,九歲那年看破紅塵出了家;有人六十歲仍一無所成,耄耋之年始有建樹。有人一生都在雄心壯誌的感召下前行,有人一看清這世界就感覺到了生之無趣和黯淡。
唐寅,三十六歲那年起了歸隱之心。
這份心思並非突然而至,而是一點一滴、一絲一縷攢起來,攢了三十六個年頭,攢到弘治十八年(1505)春天,酒醉的唐寅在一棵桃樹下醒來,用手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花瓣。一陣早春微涼的風吹過,讓他打了個寒噤。酒意消散,他仿佛曆經了一個長夢。抬頭,一樹灼灼的桃花由蒙矓而清晰,“這正是她最好的年華,能抵得住幾番風雨?”他在桃樹下又坐了半個時辰,驀然想到:“人生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已下到再無懸念的地步。”他不禁難過起來。
時間已顯現出重量,它幾乎在急速下墜,一夜間令人兩鬢侵染霜雪,一夜間在人額上刻下皺紋。那酣暢的青春哪,正如電光石火一般逝去了。
想明白這個問題後,他決定開啟自己的“歸田園居”,將生活領域遷出蘇州閶門,去往一處僻靜之地。
閶門,蘇州城內最繁華的所在,唐寅自小長大的地方。他自然是愛這裏的,愛它的豐饒繁盛,愛它的繽紛多姿,愛它喧闐的市聲、溫軟
的生活。現在他決定和這一切稍稍隔開一點距離。這既緣於他有了歸去的心思,又緣於他想與舊的生活劃開界限。他的人生,如果說還有夢想,就剩這最後一個了。
他要去的地方並不遙遠,沿閶門河向東走,到能仁寺,再循著章家河向北,過石塘橋,出齊門,就到了人們口中的桃花塢。
這是一片廣闊的田園,雜花生樹,河道縱橫,最早為農桑之地。漢代,張長史治桑其間,此地始稱桑園。北宋熙寧年間,梅宣義不惜花費十年光陰,於桑園舊址築台治園,建五畝園,由於園內梅樹遍植,又稱梅園。蘇東坡先生與梅宣義其中一位兒子梅子明為好友,曾寫詩表達對五畝園的喜愛與向往。北宋紹聖年間的名臣、同知樞密院事章楶在五畝園南麵築桃花塢別墅,占地七百畝。章氏子弟在此基礎上廣辟池沼,建成一座莊園式園林——章園。據說,梅、章兩家為世交,梅宣義之子梅采南、章楶之子章詠華決定仿效“曲水流觴”,將兩園池塘打通,建雙魚放生池,一端通梅園“雙荷花池”,一端通章園“千尺潭”。此地遂成為蘇州勝景,每當春天,大量遊人前來踏青賞花。宋末,戰事頻仍,民不聊生,園林一度荒廢。元之後,桃花塢一帶幾度興廢,有隱士前來建築園林,不出幾年,人去樓空,遍地野草。過些年月,又會有新的人來興建園
林。數百年光陰更迭,這一片城郊野地一直靜候在那裏,桃花塢,成為了一個生活的“別處”。
三十六歲那年,這個生活的“別處”,時不時逗引著唐寅。他時不時想起秋光中的蘆葦,想起桃花河裏的鱖魚,想起坡上梅花,想起四月遍野桃花隨風而落。他花去賣字畫所得的一大筆積蓄,置下章園舊址那片荒廢的別墅,築廬修亭,營建一個人的桃花源。
三十六歲那年,唐寅格外鍾愛這個新身份:桃花庵主人。
與其說這是一場隱居的開始,不如說這是對生命中最後一個理想的落實。築室桃花塢,並非為了遠離塵世之樂,而是想著將行樂的場景切換到廣闊自然裏,那裏有更大的可供騰挪的空間,在山水之中,在月下花前,在春光詩酒間,盡興地度過餘生。這是生活走過一段急速下坡路後,唐寅為自己辟出的一條小道。
當三十六歲的唐寅走到桃花塢,在他疲敝的靈魂深處,另一些形態的唐寅已然死去。人間隻剩下一個放誕的、不羈的、堅定的享樂主義的唐子畏。
頭一件事,在桃花庵四周種桃樹,足足種了幾畝地。四年後,一片桃林延展開來,將桃花塢裏的亭台和茅廬緊緊擁抱住。此地曰桃花塢,桃樹自然是最應景的。為什麼偏偏是桃樹,不得不說這是唐寅的最愛。他是愛花的人,他愛深穀裏幽靜的花,更愛世間如許燦爛的花。
他最鍾情桃花的熱烈絢爛,春意一濃,桃花便如雲霞鋪陳著;春天一走,滿山滿樹的花,悉數零落,仿佛集體奔赴一場死亡。多像炫目的青春,隻顧盛放,從不懼怕生之短暫。
他將桃花的顏色剪了一片,融進寫意的丹青裏;他以桃花釀成甜酒,醉倒在黃昏的晚風中。春光如夢的日子,他願意整日坐在桃花叢中,忘卻蠅營狗苟的生活,忘卻時間的流轉。
三十六歲那年,桃花庵粗具規模,唐寅在這片田園中與時間賽跑,及時行樂。讀書、宴客、種花澆園;作詩、畫畫、醉舞狂歌……文人、和尚、妓女皆為座上賓。
新的日子正在倉促地覆蓋舊的日子,他終於有大把大把時光用來揮霍、感傷,用來縱情山水與聲色。隻是,隻是在午夜夢回時分,薄霜一般的月色悄無聲息地落在階前,仿佛下了一場雪;隻是,隻是在秋雨如絲的黃昏,人影散去,遍野暮色擠向一盞青燈,那走過的歧路,那過往的困厄,那些輕狂與不安,又會一次次接踵而至。
一
明憲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四日,一個男孩降生於蘇州吳縣閶門內皋橋南吳趨裏一戶唐姓人家。正值虎年,家人就為他取名“寅”,在十二生肖中,“寅”為虎的代稱。唐寅是家中長子,排行老大,故字“伯虎”,後又由“伯虎”而更字“子畏”。
唐寅出生在一戶普通人家,父親唐德廣
在臨水的街上開著一家小酒館。這種小酒館有著舊時蘇州一帶常見的模樣,臨河而築,門麵朝街開。小木樓有一部分伸向河麵,淩空架起。唐德廣的小酒館就躋身於金閶門附近連片小飯館中。唐寅於這熱騰騰的市井間度過童年歲月。喧闐的市聲裏,殺雞宰鵝、烹魚沽酒的忙碌中,一個男孩漸漸成長起來。
不過童年的唐寅並不需要操心其他事,隻需一心讀聖賢書就可以了。小業主唐德廣骨子裏崇尚讀書,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明白,無論生意做得多好,也隻是謀生技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哪個行當也抵不上由讀書發端的升官加爵。唐寅開蒙後,父親為他請了授業老師,教他讀書識字,期望兒子有朝一日改變門第。
唐德廣的這個願望並非無跡可尋。唐寅自小聰慧,酷愛詩書,其他男孩還在玩兒泥巴,他就已知曉書卷滋味。他在《答周秋山》中憶及少時讀書的情景:“閉門讀書,與世若隔,一聲清磬,半盞寒燈,便作闍黎境界,此外更無所求也。”什麼是“闍黎境界”?即“高僧入定”的情狀。
由此可見,少年唐寅整日趴於書案,功課上用足了功夫。以至於好友祝允明在撰寫唐寅墓誌銘時,還念念不忘他當年埋首書海的情形。祝允明不無調侃地說少年唐寅天性聰慧,但他的聰慧離不開苦讀。他那會兒讀書沒日沒夜
,成天足不出戶,就是問他家門口街道叫什麼名字,通往哪裏,他都說不上來。他的心氣那般高,像一匹日行千裏的馬,可眼界又那麼小,絲毫不曾留意小樓門外熱熱鬧鬧的人間生活。
在後來,祝允明將成為唐寅人生中的摯友,用祝允明自己的話講是“肺腑友”。最初,祝允明去拜訪了兩次比自己小九歲的唐寅,按照當時文人間交遊的規矩,主人是要回訪的,但唐寅顧不上回訪來客。年少的他,心思囿於書本,一心隻仰慕古時豪傑,覺得身邊的人大多不過爾爾。祝允明並不見外,兩次拜訪後,唐寅讓人送去兩首詩,算是回訪,字裏行間,佇立著一個恃才傲物的少年。祝允明讀後給唐寅寫了答詩,詩中,他勸唐寅不妨開闊胸襟:世間萬物最終都會向高深細致發展,從未聽說高大的山峰能建在都市之中。隻有天,處於至高之境,卻又謙和地接納萬物,成為萬物根本。祝允明的意思很明白,要做天空那般博大的人,隻有接納與包容更大的世界,才不至於被狹隘局限住。
在祝允明回贈的文字中,唐寅恍然大悟:這位坊間傳說中的怪異才子,絕非徒有虛名,他著實有自己不具備的眼光和識見。隨後,唐寅和祝允明成為莫逆之交。那一年,初次相遇,唐寅大概十二歲,祝允明二十一歲。
隨著和祝允明成為朋友,唐寅走下了那鬧市中
門窗深閉的小樓。他結識了更多的朋友,好些是當時蘇州的大才子:楊循吉、徐禎卿、張靈、都穆等。
還有一位後來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文徵明,也在這個時期向他走來。與文徵明的相識要歸因於其父文林。
文林是文天祥後人,先祖文俊卿曾在元代做過大將軍,到曾祖父文惠,入贅蘇州人張聲遠家,遂遷居蘇州長洲,成為吳人。文林為成化八年(1472)進士,後任溫州知府。文林是唐德廣酒館裏的常客,時常隨三五友朋,到這臨湖的小館嚐湖鮮,吃小酒。一來二去,就和唐德廣相熟了。當他讀到唐寅的詩句,深深地被這位少年的才華折服。
文林的出現,為少年唐寅的人生開啟了一片新天地。他帶著唐寅去拜會蘇州當時的著名文人和官員,並引薦唐寅向自己的好友、著名畫家周臣學畫。更重要的是,他給唐寅送來了又一位摯友——自己的愛子文徵明。文徵明與唐寅生於同一年,隻比唐寅小了幾個月,性情淡泊,處事謹嚴,是一個與唐寅截然不同的人。當然,這一切不同並未妨礙他們相憐相惜,成為一生的摯友。
十六歲那年,唐寅參加府學生員考試。明代,官方政府創辦的學校有兩類,包括中央創辦的國學和地方創辦的府、州、縣學,兩者都是為科舉考試做預備的。考入府學後即成了秀才,可視為獲取功名的起點。
在府學,秀才們會受到全麵專業的科舉考試訓練,進而再參加鄉試、會試。府學考試中唐寅名列第一,很是在當地引發了一些轟動,這是小小少年第一回拿才情小試了牛刀。父親唐德廣卻心有憂慮,有時會和人感歎:“我這兒子,日後或許會出名,可不一定能成器!”或許在他心目中,所謂成器,就是考個功名,做個大官,這是作為平民的唐家幾代人的夙願。
盡管唐寅埋首書案,也表現出雄心勃勃的樣子,但畢竟知子莫如父,唐德廣太了解兒子了,他真正熱衷的並非什麼科舉考試,也不是什麼加官晉爵,他的誌趣大概在山水林泉,在奇花異草,在酒與女人。父親雖然不識幾個字,但也知道兒子打心裏癡迷的都是些駁雜“無用”的閑書,對科舉考試最實用的時文,對經史子集,他卻興趣索然。
確實,曆經過一段閉門苦讀,唐寅已將那份科舉考試的心思拋諸腦後了。這一群才華橫溢的吳中才子,年少輕狂,頗過了一段痛飲狂歌的生活。據說他們曾在小酒店裏喝得酩酊大醉,付不起酒錢,隻好脫下衣服典當。又據說他們曾假扮成道士,跑到鹽運使官署化緣,由於鹽運使好附庸風雅,他們以一首詩騙取了一筆假稱修繕蘇州玄妙觀的經費,隨後又將這筆錢揮霍一空。
在府學中,唐寅和他的同學張靈成了最桀驁不馴的兩個生員。
大
雪紛飛的深冬,唐寅和張靈裝扮成乞丐,著破衣爛衫,將頭發披散,在臉上抹兩把炭灰,於風雪中,往熱鬧的街口一站。唐寅手執快板,張靈拿一把破胡琴,做出瑟瑟發抖不堪忍受的模樣。過往行人見狀可憐,就往兩人腳前破帽中投幾枚銅錢。一旦見身著綢緞、坐著轎子或騎高頭大馬的有錢人出現在街口,他倆就湊到近前,運氣好時,討到的銅子就不止一文兩文了。他們往往在街口站上半天,等破帽中聚集起幾十枚銅子,就收拾了麵前這套乞丐行頭,到街角沽一大壺酒,買兩斤熟牛肉。隨後,蹦跳著前往城郊一個破敗的荒寺,在古寺大殿外撿拾些柴火,於殿中生起一堆火,將酒埋入炭灰中,酒香彌漫開來。殿外,大雪紛紛揚揚;殿裏,菩薩怒目圓睜。唐寅與張靈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柴火劈啪作響,在跳動的火光中兩人相視大笑。
每每返家的路上,唐寅都要問張靈,若李白和我們一起,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大概也要感歎不如我們暢快吧?
盛夏,唐寅與張靈來到府學旁的荷花池畔。那日,陽光熱辣,兩人先在池邊濯足,隨後掬水潑灑,玩到興起,索性脫光衣服,一絲不掛紮入池水中,在青碧的荷葉與婷婷的蓮花間戲水,白亮亮的水花飛濺,驚飛了無數人的眼球。此事一度引發了府學的地震。不說明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