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過去了,楊浩宇又站在了這霧色中的甑子包山巔,隻不過這一次是孑然一人。
他裹緊衣衫,深呼了一口氣,扭開記憶的閘門,任憑那塵封的往事,如洪水一般,噴湧而出。
記憶深處最讓他感慨的,就是他們這一代人甚至可以說好幾代三姓寨人那些年想走出大山的艱難之路……
貧窮似乎就是一種罪過,更是一種恥辱。
那時的三姓寨,就是廬陵縣貧窮的代名詞,是貧窮的象征。
三姓寨人跨出大門就見大山,走上幾裏地不見一戶人家。
上頓吃的是蕎麥飯或者是苞穀餷,下頓吃的是湯洋芋,說話的腔調還是人家廬陵縣的城裏人聽不懂的“野蠻話”……
那時住在縣城或縣城附近那些自帶優越感的人,經常會這樣嚇唬自己不聽話的孩子。
他們對男孩說,你若再不聽話,長大了就讓你到三姓寨去做倒插門兒女婿!
他們會對不聽話的女孩子說:再不聽話的話,等你長大了就把你嫁到三姓寨去!
這種警告立竿見影。
甭管男孩女孩,全都聽話了,再也不敢哭鬧了。
這些人,從小就認為這三姓寨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們甚至還專門為三姓寨編寫了膾炙人口的童謠:
穿的是補巴摞;
住的是茅草窩;
吃的是洋芋坨坨;
烤的是疙瘩火;
出門就爬山,走路必趟河……
於是,稍微有點辦法,能找到路子的三姓寨人,都會削尖了腦袋往城市裏奔。
哪怕是在城裏撿拾個垃圾,蹬個人力車,賣一點小菜,那都比在三姓寨住著體麵。
稍微有點姿色哪怕是沒有姿色的三姓寨的女人,都想往山外嫁。
哪怕是被人拐賣了,隻要是被拐的地方是城市,是平原,她們也都會默認了。
但三姓寨大山裏還有幾百平方公裏的國土,還有上萬的山民,總得有個管製吧?!
於是,那些年,每年都有剛畢業的或是被貶職的或是因朝中無人而美其名曰到這裏來鍛煉鍍金的城裏人,極不情願地被分配到三姓寨的大山裏來工作。
這些個白白淨淨的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們,往往會因為這“不公平”的分配而忿忿不平,鬱悶許久。
於是他們會四處活動,反複謀求調回縣城哪怕是縣城附近鄉鎮的路子。
能想到路子的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的三姓寨人不得不繼續留在這片土地上,艱難地勞作生活著。
但時間一久,三姓寨人就摸索和總結出了最便捷、最風光地走出大山三姓寨的經驗和方法。
那就是通過讀書考學和應征入伍去當兵。
早先通過這兩種途徑走出大山的人以他們的經曆和現實告訴三姓寨人,這兩種方法不僅可以讓他們離開大山,甚至還會有衣錦還鄉的機會。
1987年夏末秋初發生在三姓寨的事情,就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
八月下旬,從山穀底部往九焰山山頂上升騰的氣流依然悶熱潮濕。
幾隻金雕或許是熬不住這不同尋常的燥熱,乘著上升的氣流,在山穀間悠閑地地來回盤旋著。
高山峽穀間,三五成群戴著草帽的山民們,正在河澗兩旁的河套地上收秋。
漢江源頭之一的陰峪河從神農架深處的一處絕壁中噴薄而出,冰冷刺骨的河水咆哮著,橫衝直撞地穿過高山上的荒原和森林,吞沒了沿途的一切阻礙物。
經過數億年的衝刷,愣是從茫茫大山中切割出一條深邃的、斧劈刀割般的大峽穀。這就是位於三姓寨旁、號稱是華中最深大峽穀的陰峪河大峽穀。
源自神農架原始森林的陰峪河,滋潤著森林萬物,同時也源源不斷地帶來了森林中沉積了億萬年的腐殖土,形成陰峪河下遊兩岸肥沃的河灘地。流域兩岸的河灘上、低山的緩坡梯田裏,是山民們傳統的養家糊口的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