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搖曳著的火光把圍著爐火的三個人的臉龐映得通紅,雲相探出身去看了看鐵盔裏滾著的豆子,滿臉絡腮胡子的老杜從布囊裏掏出一條幹魚,一折兩段,投進了鐵盔裏。很快,香氣彌漫在這破舊的小廟裏了。身材矮小枯瘦的韓韜迫不及待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鐵勺伸進盔裏攪動起來,左手裏字跡已經依稀有些斑駁的“大明遼東長生救火營”字樣的陶缸也伸了過去。
“操,你他X的就知道吃,看看你的帽子都歪了。”雲相脫口而出一句粗話,已經不覺得這樣的粗話從自幼飽讀詩書的自己嘴裏出來有什麼不對了。聽到這話,韓韜立刻縮回了手,用右手把自己的頭盔又扶了扶。這家夥自從上了長生島不久就有了掙個功名衣錦還鄉好讓當年因為自己發配而氣得要死的老娘重新認自己這個兒子的大誌,跟著雲相認了些字之後越發注意起自己的舉止來了。
雲相看到他那沐猴而冠的樣子總是想笑,也喜歡拿這個打趣他。但內心裏他還是喜歡韓韜這個人的,畢竟外出偵查時,越牆鑿壁,攀岩上樹的髒活苦活都是他在做。老杜卻對此不以為然——物盡其用而已,不然你以為金遊擊把這麼個瘦小猴子安排進偵騎做什麼?
老杜今晚的心情不是很好——這個殺人無數縱橫遼東的竿子,對危機總是有種本能的直覺。已經出來第二天了,這種危機感一直伴隨著他,如果是一兩年前他也不在乎,“老子的命本來就是賺的,被老子砍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老子也算惡貫滿盈的人了,這條命天王老子早該收回去了。”
但是現在老杜不想死,因為他有家了,還因為他老婆和賀遊擊的老婆一樣,也有了身孕。老杜從來沒想過自己也能有家,尤其是自己的老婆還是個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雖然不是小腳——話說回來小腳女人也不讓娶,雖然老杜自己有時候酒醉迷離的時候還能想起當年廣寧城裏窯子裏小桃紅那一雙嫩白的小腳——他也知足了。
老杜盤算過,自己已經出過283次偵騎了,殺過的建奴漢軍也過百了。長生島出過這麼多次偵騎還活著的人,也沒幾個了。“到300次就提你做副千總”,這話可是大人親口勉勵的,而當了副千總就不必在第一線親冒矢石了:“要保護副千總以上級別的軍官免受傷亡”“把總以下的軍官必須帶頭衝鋒陷陣”,這些條例老杜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他之所以要不做把總繼續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偵騎,也是因為這個:把總以下的軍官由於必須帶頭衝鋒陷陣,傷亡率往往居高不下,幹把總活著攢夠軍功升到副千總的把握,總不如自己縱橫遼東二十年的經驗保證自己活到那一天來得更大。
雲相也給自己的陶缸裏盛了滿滿一缸豆子魚幹,開始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對於明天,他是滿懷信心的:他明顯能感覺到,大人對他有很高的期望,尤其是在聽說了他的故事之後。“也許,是因為大人自己的出身和命運與我有幾分相似吧。而且,代千總考試那次,我關於將來太平盛世下建立法製社會的演說,也明顯吸引了大人的關注呢。”雲相雖是自幼飽讀詩書,但自己的老婆乘自己南方販茶去的時候與人私通,給自己戴了綠帽子的事,卻讓他一直抬不起頭來,尤其是每次配軍和軍戶們講故事聊到他的過去時,總要提到他當年大醉一場卻沒有勇氣去把奸夫****殺掉的事:“他還總是說,我沒有殺人,是訟師把我害了呢!”雖然雲相偶爾還會想為什麼血衣和帶血的鋼刀會出現在醉得一塌糊塗的自己身邊的,但是從內心裏,雲相已經把這些恥辱置之度外了:“大人,隻有大人才是我的偶像,隻有跟隨大人再造大明的法製盛世,像我這樣的商人子弟才不會低人一等,才不會有破落秀才勾引我家娘子,才不會有不問青紅皂白的屈打成招,流配三千裏之外!”雲相雖然內心裏也不相信鄧肯那個西洋和尚的什麼天主,但是他還是最早報名成為了“大明忠君保國天主教”的積極分子,並且——已經成為了這個天主教的教徒。雲相其實已經模糊地感覺到,大人並不是為了明打造這個長生軍的,所有參加過天主教的人其實內心裏都有些明白。但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更堅定地相信,加入這個教前途無量。
長生軍法官幾乎是最難取得的職業,除了必須能讀懂背熟軍法條文外,還必須通過代千總資格考試——這就意味著還必須殺過人,負過傷,成為軍法官還必須在偵騎,步兵,火銃,炮兵(主要作為輔兵),內政,貿易,軍工所有部門至少服役20天以上,並取得合格以上的主官評價才可以,所以以長生之大,目前合格的軍法官也不過50人左右。所有軍法官都還記得“老兵審判”事件後大人在培訓課上親自對他們做的演說
:“法律是明確的。與普通人相比,軍法官既淩駕於所有人之上,又必須比所有人更卑賤,他淩駕於所有人之上,是因為他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他比所有人更卑賤,是因為他沒有普通人可以有的人情。西曆紀元前四一四年,大秦執政官曼圖利烏斯處死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他沒有軍令就擅自出擊並打了勝仗。破壞紀律就要以命抵罪。”當然,他們所有人也都記得自己曾經發過的誓言:“吾必以吾之生命,捍衛長生法典之尊嚴。”他已經跟隨老杜和韓韜執行偵察15天了。這15天裏,qi次偵騎,他記錄了所到之處的地形,作戰的細節,以及敵人的口錄。他越發感到,大人製定的很多條例製度,非常地合理:軍法官如果不親曆這些環節,就不能對涉及這些環節的案件作出合理的審判。
這次北上複州又轉向東北永寧監城方向偵察,意義重大:長生上下所有官兵都知道,大人要攻取複州了。不過已經是第二天了,基本沒有發現什麼值得一提的軍情,明天就可以返回了。
夜已經深了,喂過馬,洗過盔,滅了火之後,三人把披風鋪在地上,和衣而臥,老杜還把頭盔扣在地上,耳朵貼在盔上——這是他的習慣了。很快三人就進入了夢鄉。
朦朧間雲相突然感到老杜在推自己,他猛地一凜,坐了起來。夜幕中,韓韜和老杜已經坐了起來,持刀在手,眸子裏射出閃閃寒光,外麵,隻聽得有馬蹄聲正在由遠及近。“12匹”老杜輕輕地說道。三人麵麵相覷,內心都暗暗感覺不好:12匹馬對方怎麼也有6人以上,如果是建奴的庫倫兵,肯定會發現他們的蹤影。“出去上馬,弄好了能殺出去。”
“出去上馬,弄好了能殺出去。”韓韜說道。“不錯,出去上馬,把馬蹄包上,悄悄繞出這個破村子。”老杜也覺得殺出去是個好主意。雲相決不打算提出不同意見,這兩位出偵騎的經驗比他豐富多了。三個人悄悄出門包了馬蹄,牽上馬,準備從村尾繞出去。此刻,那馬群也已經進了村口。隱隱已經能聽到人語馬嘶。“他們沒發現我們,要不要。。。。”韓韜兩眼放光,手裏比劃了一個切的姿勢。
“不行,以少算多,贏麵不大,你和雲相也不擅長肉搏。”老杜反應很快,“不如在村子外麵守他們,弄不好能抓個出來解手或者打水的,情報也就有了。”“老杜好主意。”雲相也低低應了聲。
三個人很快在村口附近的樹林裏躲了起來,雲相拴馬回來,看到老杜自己坐在一棵樹下,手拄腰刀,正在嚼一棵什麼草葉。“韓韜呢?”“去村子打探了,放心,那家夥做賊出身的,等閑人發現不了他。”等待似乎總是讓人覺得漫長,雲相也不知道自己扯碎了多少片樹葉了,終於,韓韜的身影出現了。“十個人,十二匹馬。都是建奴,沒有甲兵。”韓韜說完就緊閉上了嘴,開始不停地捋自己頭盔的帽帶。
“十個人?不像是庫倫的小隊。”老杜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發現了我們的蹤跡?”“也不像,這幫家夥好像是要去永寧倉的。”“永寧?可他們也不是從複州來的。。。。”
“我們必須捉個活口。”老杜最後下定了決心,站了起來,用目光掃了對麵兩個人一遍,似乎像當年對著自己手下幾十號弟兄一般。韓韜也立刻躥了起來,還不忘用手扶了扶頭盔:該死的大明製盔總是比他的頭大一號,所以他戴的頭盔總是容易歪,就算墊了東西也一樣。雲相也慢慢地站了起來,歎了口氣:“怎麼捉,老杜?”
“辦法不外乎三個:第一,仗著馬快衝進去搶一個就跑,第二,耐心等,看有沒有機會抓個出來的,第三種嘛。。。。想辦法伏擊他們,把人都殺了留一兩個。”
前兩種明顯不是好辦法,第一種可能沒跑多遠對方就追上來了,第二種很可能一直等不到機會,第三種麼。。。對方是十個人。
三個人在地上拿腰刀畫著各種方案,漸漸地,雲相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破曉,村口大路上。老杜把披風平鋪在地上,開始用一柄工兵鍬刮去地麵的浮土,小心地倒在自己披風上,然後,開始拚命挖坑。韓韜爬到了一棵大樹上,正在朝村裏觀望。這個村子自從建奴屠漢以來就沒了人煙,眼下村子裏隻有那些建奴。
雲相從遠處過來了,拖著披風,上麵裝滿了拳頭大小的石塊。他走到老杜前麵兩三丈遠的地方,開始一塊塊地把石頭小心地擺放在大路上。擺完之後,他走到老杜旁邊,對著石頭看了又看,然後也拿起一柄工兵鍬,開始幫老杜挖坑。不大一會,地麵上就出現了一個齊腰的大坑。
老杜和雲相脫下身上的甲,平鋪在坑上,然後小心地把老杜披風上的浮土抖在上麵。做完之後,老杜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完美。老杜抬起頭衝著樹上的韓韜比劃了一下。
天大亮了,村子裏開始有了騷動,韓韜飛也似地比劃了幾下,就在樹上不見了。雲相立刻走到那堆石頭邊上,倒地不起。老杜則在離雲相更遠的地方跨上了馬,手裏還牽著另外一匹馬。
建奴們吵吵嚷嚷著朝村口走來,突然,村口響起了馬蹄聲...喧鬧聲,叱罵聲...接著,是馬蹄聲。雲相一動不動地,他的內心空靈一片:“仁慈的主啊...快些過來吧”
似乎發現了明國的探子,對方已經逃走了,快些追應該能追上。哈哈,漢人果然騎術不精,從馬上掉下來了一個,看一動不動的樣,怕是摔死了,還有一個,要捉活口。追啊!
“近了,近了...就是這個時候!”隻聽得一聲巨響,雲相猛地一滾,壓在身下的十字弩正對前方,似乎看得見對麵大胡子的建奴,他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他幾乎是本能地對著對麵按下了扳機。然後,他立刻滾到路邊,扔掉弩機,抽刀在手。
聽到巨響,老杜立刻調轉馬頭,抽出腰刀,身體緊貼在馬身上,從前方幾乎看不到他,直向建奴衝了過來。“大黑,快點,回去老子給你吃鴨蛋黃。”他幾乎是在心底喊叫著,估算著距離。
韓韜也發動了,一聲弩響過後,一個建奴從馬上掉了下來,他幾乎顧不上叫好,立刻扔掉弩機,操起手邊另一支弩,這是老杜示若珍寶的包黃銅獸紋十字弩,確實比他自己的好。又是一聲弦響,又是一名騎士墜馬。韓韜立刻把嘴裏咬著的一支箭搭了上去,伸腳一蹬,已經上了弦,接著又是一聲弦響。
沒等兩個從馬上摔下來的建奴爬起身,老杜已經到了麵前。隻見他一撥馬頭錯身閃過了一個建奴,跟著左腕一翻,刀尖向後,已經貼著一個建奴的腰齊腰抵住,手腕向前一推,隻聽一聲慘叫,那建奴已被他從腰間劃開。跟著老杜右手一揪轡頭,翻身掛在馬鞍上,躲過了險險刺來的一槍,然後立刻翻身上馬,右臂把建奴向後收回的槍頭夾在肋下。一扭馬頭,老杜獰笑一聲:“兔崽子給老子下來吧!”左手刀光揮出,已將對方的人頭斬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