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
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隱喻模式 \/ 王盈著. 南京: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10
ISBN9787305238208
Ⅰ. ①阿… Ⅱ. ①王… Ⅲ. ①阿納托利·安德烈耶維
奇·金-小說創作-研究 Ⅳ. ①I512.074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20)第185254號
出版發行南京大學出版社
社址南京市漢口路22號郵編210093
出版人金鑫榮
書名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隱喻模式
著者王盈
責任編輯沈清清
照排南京南琳圖文製作有限公司
印刷江蘇鳳凰數碼印務有限公司
開本718×10001/16印張 22.5字數 313 千
版次2020年10月第1版2020年10月第1次印刷
ISBN9787305238208
定價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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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隱喻模式
序
當代俄羅斯作家隊伍龐大,文學豐富多彩,不乏個性鮮明、風格獨特的小說家。其中的一位,阿納托利·金是最具辨識度的作家之一。他是一位朝鮮族的俄羅斯作家,出生並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哈薩克斯坦,後又遷居遠東,長期生活在俄羅斯主流文化的邊緣。他是一個東正教徒,卻又有著濃濃的多神教文化情結。這種種因素決定了他的小說創作與同時代俄羅斯作家相比具有鮮明的異質性。他的小說既有一種雄渾、豪放的崇高氣概,又散發著神秘之氣,怪誕、詭異,魔影憧憧。小說家還一直在不同的創作方法和文體間跨越,不斷探索文學表達的邊界。在批評界,他的作品有童話小說、寓言小說、神話小說、宗教小說、哲理小說、現代主義小說等多種命名,這充分說明其創作從內容到形式的複雜性。題材的怪異,內容的複雜,審美表達的曲折所帶來的不確定性造成了對金小說闡釋的艱難,批評的困惑。故而,俄羅斯批評界對阿納托利·金小說的研究成果十分有限,整體性的研究成果更是寥若晨星。俄羅斯文壇看好他的,也是有限的批評,談得比較多的是他作品中的神秘色彩、思辨深度、東方元素,以及狂放恣肆的審美探索。
王盈博士選擇阿納托利·金這樣一位作家作為研究對象,一是由於她對作家的喜愛,二是由於她具有迎難而上的學術膽識和勇氣。我以為還有一點,她意在檢視自己的文學辨識能力並實現自我的學術超越。見微知著,我從這本專著中看到了她的研究能力和所實現的學術超越的精彩。我把這樣的精彩歸結在四個看點上。
專著的第一個看點是作者獨特的研究視角。專著《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隱喻模式》的思維根基在於通過對審美形式的研究來把握金小說創作的審美意蘊。所謂審美形式,可以是文體的,情節的,結構的,意象的,敘事話語的,人物體係的,語言的,等等。但它們都隻是小說審美體係的一個個藝術組元,分析其中的任何一個元素也許會流於隻見一星,不見星叢的局限和狹隘。金的小說文體複雜,以任何一種文體予以界定並進行研究都會陷於易受質疑的窘境。小說中的情節和細節多荒誕不經,文字表達也有些隱晦、曲折,真要理解透徹,還是頗費琢磨的。而作家正是要通過那些似嫌艱深的敘事,表達他的並不平順、曖昧難明的生命體驗和生活認知。如何將這些生命體驗和生活認知“哲學化”地對應,轉化為生動、有趣的故事,用單一明白曉暢的寫實文字會是很難做到的。於是,作家便訴諸了隱喻、寓言、象征、比喻、對照等各種藝術手段,這也進一步增加了閱讀和研究的難度。
研究從哪裏入手?如何把握這些“陌生化”審美手段的主次、輕重,準確並深刻地揭示它們所要表達的思想和精神要義?這的確是需要眼光的。專著作者抓住了金小說審美形式的“靈魂”——“隱喻”,一種現代主義小說最常用的手段。作者說,“隱喻在金的創作中起到了非比尋常的作用……在作家的藝術表達係統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金的幾乎每一部小說都充滿了各種隱喻,它們是小說敘事話語重要的結構支撐,也是發掘文本審美意蘊的抓手所在。金的小說的特點就在於,他常常借助於隱喻把奇幻的故事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生活,而原本真實的生活則變成了似是而非的存在。王盈博士的研究成果證明,以此切入金的小說的研究思路是卓有成效的。
金的小說是一座座精妙的思想與藝術構築,隱喻體係好比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鋼筋”,它們借助於各種人物和細節的“混凝土”將眾多子虛烏有的情節牢牢地固著在了一起。以隱喻體係為小說審美形式的核心,從隱喻化的形象、時空、模式、題旨四個層麵揭示小說的形式特點和思想意蘊的要義,這樣一來,作者便從審美的一團亂麻中理出了當中最重要的一根線,從而順理成章地揭示了小說的藝術魅力。就我自己而論,閱讀她這部論著的過程,正是我體會她對這根最核心的“線”剝繭抽絲的過程。這部論著最具特色和價值的地方首先在於此。
專著的第二個看點在於作者對具體且真切的隱喻載體的分析上。一般意義上,隱喻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語言學意義上的隱喻,即一種修辭格,意在通過作家的想象性思維,建立起不同事物之間的一種或顯或隱的相似性,這種語詞層麵的隱喻僅具有喻體和喻義之間局部的審美作用;第二種是作為詩學意義上的隱喻,意在通過文本的具體的語境化解讀,挖掘審美意象的象征意義,這一隱喻是在整個文本層麵的,作用於作品整體的詩學特征。專著作者所進行的隱喻研究恰是金小說文本的詩學意義上的隱喻,即作家是以怎樣的隱喻方式來建構他的審美話語體係的。
作者在探究這種詩學意義上的隱喻時,沒有停留在對隱喻的一般形態和意義的泛泛描述上,而將分析落實在了文本中具體、真切,且令人信服的意象、象征、神話、原型、童話、寓言的審美承載上,並上升到了隱喻敘事更高的層次——形象與時空。作者說:“這些隱喻藝術組元共同作為‘建築材料’構成了隱喻結構的第二層次’——形象體係和時空體係。形象是文本結構模式的重要成素,時空為形象提供存在語境,是形象伸展活動的舞台……形象體係和時空體係……構成作家整體隱喻表達的兩大基本結構支柱。”
與寫實小說不同,在金的小說中,人物的形象體係被置換為妖魔鬼怪、各種動物,如《昂利裏亞》中的撒旦,《森林父親》裏化身為森林之王、獨眼奴仆的半人半魔,《半人半馬村》裏兼具人性和獸性的人馬村民等,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形象源於聖經中的人物原型:如上帝、基督、天使、撒旦、亞當、夏娃等。小說中,即使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也被賦予了諸多神秘色彩,原因是他們隻是類型化了的表意形象,是人類某種性格、理念、價值觀念的代表。所以讀者常常會在小說中遇見形形色色獸形的、蟲形的人。如《鬆鼠》中苟且、平庸的鬆鼠伊依;由動物變成人,隨後又重返動物形態的海豚等。所有這些形象都被作家賦予了不同的生命、情感、精神形態,都是為作家的審美觀念服務的,它們背後隱藏的多元的生命價值觀才是隱喻的審美要義所在。研究者從文本中的一個個具體意象出發,揭示了作為表意體係的文學形象的隱喻意義及其所表現的人類的精神現實。專著作者沒有停留在對形象外部觀察的平行線上,而是充分利用了隱喻獨特的話語張力,把故事語境構建在了自然、人、曆史的三個維度中,把讀者帶進了一個廣闊而又深邃的藝術世界中。
專著作者認為,作為形象體係的呈現方式,隱喻時空連接著小說中的多視角敘事,與小說家追求的哲理性和他對人的生命存在的思考緊密勾連。作家不追求寫實性敘事的那種封閉完整,而致力於文本內在哲理、寓意的揭示,還需要有讀者創造性的解讀。金的小說時空是自由寬廣的,作家采用的是“時空的穿越,自由穿梭在神、人、冥界,沒有時空障礙”的言說方式,這是作家追求“精神存在的終極哲理意義”的審美需要。
我注意到,專著作者關於小說中現實時空、曆史時空、虛幻時空三個隱喻時空的分析不僅有著鮮明的層次感,更有著她對相對應的審美功能的深入思考和對作家情感蘊藉的深入體悟。這三大時空的呈現方式打破了傳統的敘事時間線索,平行分布於文本,每一個空間看似獨立實則枝葉交錯,共同服務於對社會情狀和生命存在形態的描述和思考。作者認為,現實時空主要由都市和家園意象構成,體現了作家對都市弊端的揭示和回歸家園的溫情,連接著他對生命存在的哲理認知;曆史時空細化為戰爭時空、監獄時空、蘇聯時空,是作家反思曆史,針砭現實,表達其人道主義立場的倫理判斷;虛擬時空融彙了反烏托邦時空、理想時空、生死時空等多個向度,分別傳達了作家小說敘事的人性原則、精神原則、永恒原則。她還指出,時空的動態跳轉、價值觀的對立成為小說時空結構的一個重要的審美和價值觀特征。這樣的剖析邏輯縝密,鞭辟入裏,令人信服。
專著用了較多篇幅闡述的虛擬時空是其中寫得更好的部分。作為以非寫實為主的敘事時空來說,虛擬時空顯然是最為作家看重的。這一時空極大地釋放了文本話語的內在活力,也是作家汲取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資源的一個重要表現。反烏托邦時空、理想時空、生死時空暗含著作家試圖解決社會現實困境和人的精神災難的一種文化方案,一種對抗體製化的主導話語的言說方式。專著作者以金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天堂之樂》為例,以“我”的自敘體形式描述了創作主體的“宇宙之遊”及其心靈苦難,生動地展現了主人公阿金對愛、對光明的向往與追求。小說家金通過以虛擬時空為主體的寓言化寫作將現實指向不斷淡化,將現實困境進行了一種富有個性的隱喻性轉換,重構了一個,如作者所說的,理想的“人格化宇宙”。
專著第六章“隱喻的題旨”是隱喻研究的第三個看點。作者說,隱喻的審美意蘊是“小說的核心”。解決怎樣說的問題是為說了什麼服務的。隱喻的題旨中融彙了作家的生命態度、哲學思考、存在方式、情感取向,它們所表達的深廣豐沛的思想意義最能體現作家的審美價值判斷。
大量穿行於金的小說中的神鬼精怪,大自然中的森林,海水,蓮花,土地,各種動物,災難,連同大量意象化、符號化了的人物,無不具有隱喻化的品格。它們與其說是指向生活本身,不如說是對塵世的人和日常生活的一種顛覆。小說讓生活成為疑問,讓生命的運程發生偏差。小說家用人性的力量、人情的力量、思辨的力量去化解疑問,糾正偏差,讓人性的光芒和人情的魅力得以張揚,讓罪惡的生命得到救贖。作者對金小說創作題旨的分析中當然有社會曆史層麵的內容,如戰爭和監獄中的死亡意象,但她研究的重點顯然是在生命存在層麵。“永生、善惡、變形、創造、博愛”的五個核心題旨融彙的正是人生命存在的共時性的道德、哲學意蘊。
作家對《小魚Simplicitas》中人與魚的對話拆除了現實與非現實的理性標界,運用神話思維中的隱喻來透視現實和人類,傳達了人類的生命記憶及其所信守的道德理念,呈現了對愛的偉大、生命永恒的謳歌。《鬆鼠》中演繹了多個愛情故事,是作家對愛情本質的探討,《昂利裏亞》中對人間天國的憧憬,《天堂之樂》中對永恒的愛的訴求,《伴著巴赫的音樂采蘑菇》和《森林父親》中的災難意識、末世書寫無不浸染著濃鬱的宗教精神。專著作者說,“金的創作題旨根源於東正教思想”。他以這一神性意識表達對塵世罪惡的懲戒,對人類的救贖,對皈依上帝的精神訴求。這種神性意識不僅是小說家金創作中一以貫之的宗教思想特征,也是不同風格的當代俄羅斯作家具有共性的審美取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隻是金有著自己的言說方式和審美判斷。
最後一個看點,或者說專著的最後一個成功之處是,作者嚐試著對具有鮮明的神話思維的小說家金的哲學思想和文化基原做了一個有一定深度的理論分析。從專著第一章的分析來看,小說家金的哲學思想和文化思考來自兩個源頭,一個源於俄羅斯本土的民族曆史文化資源,東正教、佛教、多神教以及具有神話色彩的東方文化,另一個是來自20世紀歐美人文思想的新成果,是作家對西方現代價值觀的一種認同,比如存在主義、世界主義。此外,作家既有成為一個為俄羅斯讀者和作家認可的俄羅斯作家的民族文化情結,又有著無法拒絕的東方朝鮮族文化的深深印記。專著作者認為,其中還有不可否認的蘇聯時期的社會曆史語境,即作家采用所謂的“伊索寓言”式的寫作是對書報檢查製度的規避。盡管因為篇幅的原因,論述和分析的深度受到了一定的限製,但既有的分析和結論的學術價值與思想意義是毋庸置疑的。
最後,我提一點錦上添花的建議。金的小說創作特點鮮明,思維向度新穎,思想和藝術成就不可低估,但他沒能成為一位入史的作家,原因何在?換句話說,其題材、體裁、表達方式以及創作理念有沒有其局限性,批評界的關於其小說創作思想大於形象之嫌的說法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深入探究的問題。
張建華
目錄
目錄
緒論1
第一章金的哲思溯源與隱喻表達的文化基原33
第一節金小說的哲思溯源36
第二節身份認同的困惑53
第三節文化語境與作家創作的審美取向64
本章小結71
第二章隱喻思維與隱喻藝術組元73
第一節文學隱喻與隱喻思維75
第二節意象、象征91
第三節神話、原型、童話、寓言100
本章小結111
第三章隱喻的形象113
第一節自然形象116
第二節魔怪形象130
第三節人的形象144
第四節上帝和使者的形象176
本章小結187
第四章隱喻的時空189
第一節現實時空194
第二節曆史時空204
第三節虛幻時空211
本章小結225
第五章隱喻模式建構227
第一節隱喻模式的界定229
第二節隱喻模式類型232
第三節隱喻模式的特征及詩學功能244
本章小結247
第六章隱喻的題旨249
第一節永生252
第二節善惡281
第三節變形290
第四節創造298
第五節博愛305
本章小結313
結語315
參考文獻325
後記347
阿納托利·金小說中的隱喻模式
緒論
緒論
一、阿納托利·金生平簡介
文學的繁榮總是以多聲的樣態呈現。當代俄羅斯文學正處在“主”“次”“雅”“俗”界限消弭的時代,多元複雜、多樣變化已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的鮮明特點,不同思潮、不同流派、不同“等級”的文學粉墨登場、“同台獻藝”,“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繁華景象使讀者目不暇接。在多聲喧嘩的雜語中,俄羅斯朝鮮族作家、劇作家阿納托利·安德烈耶維奇·金(Анатолий Андреевич Ким, 1939—)始終獨自憂唱,在用隱喻構築的“文學家園”裏超然而執著地誦歌“永生”。作家普羅漢諾夫(А. Проханов)稱“阿納托利·金是當代文學中傑出的神秘主義者”
Проханов А. А. Светоносный мистик Ким. [EB\/OL]. http:\/\/www.zavtra.ru\/cgi\/veil\/data\/zavtra\/99\/288\/61.html\/.,評論家邦達連科(В. Бондаренко)評價說,“阿納托利·金是一位有著東方靈魂的俄羅斯作家,一位細膩的唯美主義者”
Бондаренко В.Г. Русский будда Анатолий Ким. [EB\/OL]. http:\/\/www.tribuna.ru\/news\/2009\/07\/22 news 982\/.,而作家紮雷金(С. Залыгин)認為,“這位作家特立獨行,在俄羅斯文學中像這樣的作家難以找到”
Залыгин С. П. Своей дорогой\/\/Дружба народов. 1981. №6. С. 241.。東方特色、神秘唯美、複雜難懂、特立獨行成為金的標簽式定語。
阿納托利·金是俄羅斯首位朝鮮族作家,“四十歲一代”作家群中最富個性的作家之一,是其中為數不多的具有現代主義藝術特征的作家。他1984年獲蘇聯榮譽勳章,曾獲莫斯科市政府設立的莫斯科獎金,2000年因中篇小說《牆》獲“莫斯科彭內”國際文學獎
莫斯科彭內文學獎(“Москва—Пенне”)是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城市彭內為俄羅斯文學設立的獎項。2000年度該文學獎獲得者還有弗拉基米爾·馬卡寧和阿納托利·科羅廖夫。,2002年因長篇小說《約拿島》入圍俄語布克獎。雖然獎項加身,金的小說在俄羅斯文學界還是顯得相當另類,作家在文學圈的地位也略顯冷落尷尬。這種狀況在評論家巴辛斯基(П. Басинский)對《約拿島》的評論裏或許可以得到解釋。巴辛斯基在《文學報》上寫道:“《約拿島》寫成了一部又長又複雜難讀的長篇小說,這是一腔孤勇的嚐試。這是試圖寫出一部巨著,就是那種放在書架上能與《尤利西斯》《魔山》《喧嘩與騷動》《切文古爾》這些20世紀的巨著比肩的長篇小說。”他還冷靜地補充說,“當今語境下這種嚐試簡直是瘋狂,如同不穿宇航服就走入開闊的宇宙中。”Басинский П. B. Риск Анатолия Кима.\/\/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 2002. № 43. С. 7. [EB\/OL].與之相知多年的《新世界》小說欄目主編、同為“四十歲一代”作家的基列耶夫(Р. Киреев)評價說:“他的長篇小說無論在讀者還是評論家那裏,都沒有取得成功。許多人都不能勝任挑戰。”Киреев Р.Т. Крупным планом. Анатолий Ким\/\/50 лет в раю: роман без мазок. [EB\/OL].https:\/\/biography.wikireading.ru\/170798.複雜哲思、人稱頻繁變換、多角度敘事、時空穿越等因素的確加大了對金的作品解讀的難度,令一些讀者、評論家和研究者望而卻步,甚至避之不及,但無論如何,金在當今俄羅斯文壇的獨特身影,其重要的研究價值,無法令研究者漠視。
1939年6月15日,阿納托利·金出生在哈薩克斯坦南部丘利庫巴斯山腳下一個名叫謝爾吉耶夫卡的小鎮。他兩歲時正值二戰爆發,戰亂和饑荒使他小小年紀就嚐到人生的艱辛。1948年朝鮮族人結束在哈薩克斯坦的流放生活,金隨父母舉家回遷遠東,曾生活在勘察加半島,在薩哈林島(即庫頁島)長大。金回憶在太平洋上乘船航行時的感受說:“於我而言,遠東是廣闊無垠的世界向我的心靈敞開的起點。”他由此產生麵對宇宙的孤獨感,因為“我們生活在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中”。Ким А.А. Моё прошлое\/\/Остров Ионы. M.: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02. С.330.這對於作家宏闊宇宙視角的形成不無影響。金幼時體弱多病,一度令家人以為他將不久於人世,也許正因如此,麵對死亡的恐懼和哲思成為作家筆下的常見情節。當時個子矮小的他常受到不良少年的欺負,所以從童年起就對人心的善惡、愛恨極為敏感,日後作家仍喜歡嚴肅思考這類問題,也許與此不無關係。兒時的金經常聽父母講些鬼故事和民間傳說,例如白衣女鬼的故事等,金對世界的神秘感受或源於此。金的父親是俄語教師,所教的學生都是朝鮮族人的孩子。而金已經是第二代朝鮮移民的後代,就讀的是俄羅斯學校,雖然八歲才正式開始學俄語,但他唯一認同的祖國是俄羅斯。當他更多地接觸到朝鮮新移民之後,他開始對自己的民族性有了真切的感受。“我個人的命運不可能獨立在這古老的精神本質之外。民族性是精神之樹看不見的主幹,它支撐起世上的每個靈魂,不論莫測的命運將其拋向何處。”
Ким А.А. Моё прошлое\/\/Остров Ионы. M.: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02. С.334.九年級畢業後,17歲的金來到莫斯科,報考蘇裏科夫美術學院落榜。首都的生活壓力重重,他在逐漸適應環境的同時,深切體會到都市生存的疏離感。他在工地當了一年的建築工人,此間繼續備考,次年考取莫斯科紀念1905年美術學校,主修劇院舞美。
阿納托利·金雖然自幼喜愛文學,但他最初選擇用畫筆而非詞語來描繪世界和表達感受。金走上文學之路緣起於大學實習期間在劇院偶然聽到的詩句:“孩童拿來青草幾株,問曰:此為何物?”這句詩出自惠特曼《草葉集》,雖然早就讀過,但在那一瞬間,他被詩中的完美與和諧深深打動,自此萌生了寫作的願望。假期裏,金在伏爾加河沿岸旅行,他終於明白,自己想用語言而非色彩來描繪心靈。金在自傳體小說《我的往事》中寫到,祖上有王室血統,出過幾位文學家,其中很有影響力的一位是17世紀高麗著名詩人,作家把自己的人生轉折解釋為這位祖先文學創作的渴望在他身上複蘇,於是作家“聽從命運的昭示,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離開舊的軌跡,踏上新路途”,他認為自己“應當成為俄羅斯作家,因為俄羅斯的大門已對我微微開啟”。Ким А.А. Моё прошлое\/\/Остров Ионы. M.: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02. С.442.但這於他並非易事,甚至一度看來是不幸的。專業成績優異的他一向看重學業,但最初的寫作嚐試並不成功,想要專注於一種藝術形式的他在繪畫和寫作之間糾結,陷入苦悶之中。金甚至感覺,突然萌發的寫作激情如同半路衝出的匪徒,逼迫他中斷目前的路途,調整人生方向。此時兵役局剛好發來服役通知,本可以以讀書為由先完成學業,但是金果斷輟學從軍,希望能在服役期間想清楚,自己該做何選擇。在押送部隊服兵役三年的曆練中,金看到最多的是看守和囚犯,這種壓抑環境帶來更多的精神苦悶,仍未能讓金走出彷徨。
金在自傳體小說《我的往事》中回顧,1963年退役回莫斯科後不久,就與一位熟識的朝鮮族姑娘結婚。她是金的第一任妻子,溫順沉默,堅韌能幹。婚後兩個女兒接連出生,但妻子不幸患病,一家人常入不敷出。金曾靠打零工賺錢養家,在工地做過夜間值班看守,開過吊車,當過木匠,僅利用業餘時間寫作。因為不想在打零工的時光中磨損自己的文學熱情,他於1965年考取高爾基文學院,“不是為了學習寫作,而是為了能加入文學家的行列,進入作家協會”
Ким А.А. Моё прошлое\/\/Остров Ионы. M.: Центрполиграф. 2002. С.497.,從而全心投入寫作。金在此學習了六年,畢業後又留校任教五年,教授寫作技巧。他生活依然一貧如洗,十年間作品無人問津。
一次偶遇帶來轉機,金與生命中重要的伯樂朋友、列寧格勒著名演員兼導演斯莫科圖諾夫斯基相識。他是金鄰居作家的女婿,在其力薦下,1973年1月,列寧格勒《阿芙樂爾》雜誌刊登了金的兩篇短篇小說,立即引起評論界關注,認為該作家有高超的寫作技巧和駕馭語言的能力。原本他最擔心自己缺乏俄羅斯基因,俄語天賦薄弱,事實證明了他的多慮。金作為專職作家的寫作生涯由此拉開序幕,他與斯莫科圖諾夫斯基的珍貴情誼也一直保持下來。1976年,金出版首部小說集《蔚藍色的島》,得到普遍好評,知名翻譯家、普魯斯特作品在蘇聯的譯者柳比莫夫也盛讚他的文筆。金用這部文集的稿費在涅梅亞托沃村(Немятово)買到一處廢棄木屋,自己動手修繕,改造為他專注寫作的地方。在這裏,金產生了神秘的宗教感受,聽到一個聲音告訴他需要受洗。此前作家並無明確信仰,甚至認為信徒的虔誠並不真誠。1979年完成《鬆鼠》後,金正式受洗皈依東正教,斯莫科圖諾夫斯基成為他的教父。在作家進入文壇的人生之路和走向信仰的精神之路上,斯莫科圖諾夫斯基成為金雙重意義上的教父。
1979年金加入蘇聯作家協會,在文學界的地位和影響亦有所提升,曾在《白天報》(День)擔任編委,曾任不定期出版的文學雜誌《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主編,俄羅斯文學科學院院士。蘇聯解體前夕,金到韓國任教,在大學教授俄語和俄羅斯文學,在此完成《昂利裏亞》的創作,任教五年後回到俄羅斯。此時陪伴他身邊的是第二任妻子娜塔莉婭·格羅莫娃。二人相識於高爾基文學院,金為她離開前妻,兩個女兒因此與金斷絕往來,直到近些年女兒們才與父親和解。2005年,金決定與第三任妻子一同前往哈薩克斯坦,他們此前不久剛剛在托爾斯泰故居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舉行婚禮。金受邀赴哈,主要為重建一家韓國劇院而奔忙,同時著手譯介,6年間翻譯完成4部哈薩克斯坦的文學作品,並促成其在俄羅斯出版。自2005年《阿麗娜》發表之後,大型文學雜誌上近10年未見金的新作。6年間他經常返回俄羅斯,與莫斯科文學界的朋友們保持著聯絡。他的舊作仍再版,且擁有讀者和研究者,但這期間的創作隨作家的隱退而淡出文學界的視野。2010年,金重新開始接受采訪,評說當下文學環境,並談及自己現狀。他認為目前的文學文化圈如同斯大林格勒戰役之後的廢墟。提及6年前決定隱退的情景,他解釋說,滿65周歲時,他把自己的學生和朋友們召集到一起,舉辦了小型告別宴會,宣布退出公眾視野。從那時起,他沒有給雜誌投稿,不接受采訪,也不去參加任何讀者見麵會。此間金專注於東方式的心靈歸隱和精神自由,開始減少在公眾麵前的活動。他把每天都當作最重要的日子,工作之前保持冥想兩分鍾的習慣,思考自己為何活在世間,對當下每一天在生命中的意義做出終極追問。2011年前後年逾古稀的金回到莫斯科並重返文壇,繼續煥發創作活力,先後推出幾部作品。雖然在2001年他已聲稱《約拿島》是自己最後一部長篇,但小說結尾的神秘詩歌給人一種未完成的感覺,為真正的最後一部長篇埋下伏筆。時隔12年,金出版了長篇新作《天堂之樂》,終於為《約拿島》續上了結尾。近年作家還發表3部中篇小說和幾篇回憶錄隨筆。2015年,金出版中篇小說《天才》,紀念斯莫科圖諾夫斯基。金的創作生涯以斯莫科圖諾夫斯基的推薦拉開序幕,在作家創作的總結階段,這篇紀念好友的小說與42年前金的文壇起點遙相呼應,隱約構成一個創作輪回。2019年,80周歲生日之前金與波諾瑪廖娃(Пономалёва Лилия)合作發表中篇小說《葛飾北齋的紫色秋天》,這是金迄今為止最後一部作品。如今作家和他的繆斯女神,第四任妻子莉迪婭·科奇卡廖娃定居莫斯科作家村,在他心中最為認同的精神故鄉樂天知命地安度晚年。
二、阿納托利·金創作概述
20世紀70年代阿納托利·金登上文壇,文學創作較為多元化,主要有數十篇短篇小說,11部中篇小說,9部長篇小說,2部戲劇劇本,4部電影劇本,5部文學翻譯作品,編撰1部曆史回憶錄。中短篇小說主要收錄在9部小說集當中,分別是《蔚藍色的島》(Голубой остров, 1976)、《四篇自述》(Четыре исповеди, 1976)、《夜鶯的回聲》(Соловьиное эхо, 1980)、《軟玉腰帶》(Нефритовый пояс, 1981)、《采藥人》(Собиратель трав, 1983)、《晨曦中的黑刺李味道》(Вкус терна на рассвете, 1985)、《海的新娘》(Невеста моря, 1987)
本書將《Невеста моря》譯為《海的新娘》,這部短篇小說的中文譯者許賢緒先生將其譯為《海的未婚妻》,收錄於同名小說集《海的未婚妻》當中,《海的未婚妻》也是收錄該作品的中文同名小說集名稱。因此在文中筆者論述提及時采用《海的新娘》,當引用許賢緒先生譯本,或提及小說集名稱時,為準確指明出處,采用《海的未婚妻》。、《精選集》(Избранное, 1988)、《像孩童一樣溫順》(Будем кроткими, как дети, 1991)等。金中篇小說代表作有:《向蒲公英致敬》(Поклон одуванчику, 1975)、《古林的烏托邦》(Утопия Гурина)、《夜鶯的回聲》、《蔥地》(Луковое поле, 1978)、《軟玉腰帶》(Нефритовый пояс, 1981)、《采藥人》、《牆》(Стена, 1998)、《我的往事》(Моё прошлое, 1998)、《天才》(Гений, 2015)、《帶光暈的房子》(Дом с протуберанцами, 2018)、《葛飾北齋的紫色秋天》(Феолетовая осень Хокусая, 2019)。金的長篇小說有《鬆鼠》(Белка, 1984)、《森林父親》(Отецлес, 1989)、《半人半馬村》(Посёлок кентавров, 1992)阿納托利·金認為《半人半馬村》是一部怪誕長篇小說,但有部分研究者認為這部作品篇幅不算太長,將其歸入中篇小說。、《昂利裏亞》(Онлирия, 1995)、《孿生兄弟》(Близнец, 2000)、《伴著巴赫的音樂采蘑菇》(Сбор грибов под музыку Баха, 1997)、《約拿島》(Остров Ионы, 2001)、《阿麗娜》(Арина, 2005)、《天堂之樂》(Радости Рая, 2013)等9部。此外,金創作完成如下劇本:戲劇《布穀鳥的哭泣》(Плач кукушки, 1984)、《兩百年後》(Прошло двести лет, 1986),電影劇本有《我的姐姐柳霞》(Моя сестра Люся, 1985)、《走出森林來到林間空地》(Выйти из леса на поляну, 1988)、《即將離去的人》(Человек уходящий, 2007)。作為譯者,金在韓國期間,將《春香傳》譯成俄語;在哈薩克斯坦期間,將哈薩克斯坦作家阿·努爾別伊索夫、阿·凱基爾巴耶夫、穆·阿烏艾佐夫和奧·博科耶夫等作家的經典小說譯成俄文,並推介到俄羅斯出版。此外,金主編了一部史料回憶錄《到那太陽落下的地方去》(Туда, где кончается солнце, 2002),書中收集整理了20世紀30年代朝鮮族人被迫移民時期受害者的回憶錄、史料文件和解密檔案等,見證了斯大林時期遠東朝鮮移民遷入哈薩克斯坦和中亞地區的曆史事件。
對於作家創作曆程的梳理,有研究者從年代入手,如巴維諾娃粗略分成兩個階段: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中期為第一階段,1984年之後為第二階段。研究者在2000年左右做出這樣的結論雖情有可原,但這種劃分標準的弊端是,解體前後金的創作變化沒能得到體現。文學評論家弗·邦達連科的觀點提出較早,他關注的是20世紀80年代之前金的創作,以主題為側重點劃分出兩個階段,分別是:1975年之前的東方異域特色,1975年至1980年之前的日常生活小說,但顯然這種劃分僅局限於金的早期創作。托木斯克大學研究者別洛努齊金娜(Белонучкина М.Д.)在邦達連科的劃分基礎上,提出四階段劃分法:第一階段(1976年之前)以東方世界觀為主;第二階段(1976年至1980年)以日常生活題材為主;第三階段(1980年至1990年)是泛神論世界觀階段,以中篇小說《蓮花》為開始的標誌,主要代表作品還有《鬆鼠》和《森林父親》;第四階段(1990年至2005年)是基督教世界觀階段,以《半人半馬村》及其後的作品為代表。斯米爾諾娃(А.И. Смирнова)則從作家哲學思想的角度,以1989年為界劃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1975年至1989年)標誌為宇宙主義與東方哲學思想的融合,第二階段(1989年之後)是現代主義階段。這些劃分標準各有千秋,但都因研究的時間限製,還未能囊括2013年至今問世的作品,因此,對於這位近年頻添新作的老作家,其創作分期需要更新。
縱觀阿納托利·金迄今為止的創作曆程,綜合上述研究者的劃分依據,並考慮到作家近年問世的新作,本書認為從主題、哲思、體裁和風格特征來看,阿納托利·金的小說創作曆程可分別以長篇小說《鬆鼠》、《昂利裏亞》和《阿麗娜》為界,明確劃分為早期、中期、後期和晚期總結階段四個時期。
第一階段(20世紀70年代至1984年的《鬆鼠》問世之前),是阿納托利·金創作的早期階段,作品均為中短篇小說,具有十分典型的地域和民族特征。代表作品基本都收錄在前文提到的小說集中。作家選取自己早年熟知的人物和環境,多描寫庫頁島居民和朝鮮移民,這些人以礦工、伐木工人、漁民、醫生等為業,著重突出了這些遠東居民勤勞質樸、慷慨友善的品質。在他們的道德準則中不難發現古老東方智慧的影響,“因果報應”的觀念在其中較為突出。在反映人物命運的同時,作家高度關注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肯定真、善、美、愛的力量,使作品具有明顯的哲理化傾向。他試圖通過描寫現實的具象,揭示生活最高準則,表現大自然和人心靈的永恒奧秘,抒發死亡帶來的凝重思考。此外,金表現出高超的寫作技巧,他對於文壇創作手法的發展變化有著敏銳直覺,在小說形式革新方麵積極嚐試,在這些作品中綜合運用象征、隱喻、意象、童話等手法,強化了文學的審美效果。安寧斯基高度評價金的寫作技巧:“金的小說就像是用削尖的普通鉛筆完成的素描,但完成得極為精細,具有日本畫一樣的高清晰度,能夠表現材質、表層和血肉的最微小的細節。”Бальбуров Э.А. Поэтический космос Анатолия Кима\/\/Гуманитарные науки в Сибири. 1997. №4 [EB\/OL]. http:\/\/www.codistics.com\/sakansky\/kim\/balburob.htm.在當時的評論界,金是一大熱點,許多知名評論家如伊萬諾娃 (Н.Б. Иванова)、涅姆澤爾(А.С. Немзер)、邦達連科、什克洛夫斯基(Е. А. Шкловский)、安寧斯基等都對他的創作發表見解。熱議的話題是東方情結、哲理化、隱喻化等風格特征。評論聲中爭議已起,讚譽與質疑相比占絕對優勢。至《鬆鼠》問世,金的創作邁入一個新階段。
第二階段(從1984年《鬆鼠》問世至1995年《昂利裏亞》之前),屬於金的中期創作階段,除標誌性作品《鬆鼠》之外,主要代表作品還有《森林父親》(1989)、《半人半馬村》(1992)等。童話寓言小說《鬆鼠》是金第一部長篇,創作持續了整整一年,由於審查疏漏才使小說得以出版,卻也導致金在全蘇作協代表大會上被點名批評。這部小說情節錯綜複雜,想象異常豐富,寓意嚴肅深刻,是金創作曆程中的轉型界碑。自此,金的創作由具有濃鬱的哲理意蘊轉向哲理小說,創作主題更為宏大深刻,許多作品可以被理解為哲學命題的研究,凸顯宗教思想和自然哲學傾向。隨著哲學性的增強,在金的藝術表達方式中,隱喻逐漸成為主導,對作家的哲思傳遞起到重要作用。這一階段作品的共性特征,一方麵,在小說詩學表現手法上延續並豐富了各種現代主義詩學手段,寓言式寫作、精雕細琢的寫法、大量使用的修飾語、象征、隱喻、聯想、夢幻、意識流、時空跳躍、多視角敘述等,形成魔幻與現實相結合的藝術效果,並且在《半人半馬村》中嚐試運用了後現代的創作手法。此時文壇創作獲得了更大的創作自由,小說的假定性特征更為明顯,隱喻成為其哲理思想、藝術思維的主導表達方式。另一方麵,作家敏銳的藝術直覺和大膽創新催生了小說體裁的融合變異,帶來了童話小說、寓言小說、神話小說等新的體裁特征,該特色在下個階段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此時評論界的爭議之聲愈發明顯,《文學報》和《文學評論》雜誌就《鬆鼠》展開了激烈爭論,諾維科夫、涅姆澤爾、安寧斯基、蘇爾加諾夫等批評家就變化母題、主人公形象、抒情哲理插話、敘事結構等問題褒貶不一。他們觀點對立,論辯激烈,而對作家此後的創作,評論家的聲音日益稀疏,反之,學界的研究則持續關注。
創作於1995年的《昂利裏亞》開啟了阿納托利·金創作的第三階段,作家的世界觀由自然哲學轉為宗教哲學傾向,創作重點轉向反映全人類的精神存在。作家在一係列長篇小說主幹情節中直接采用聖經神話,將東正教典故、佛教智慧等化為小說關鍵環節。許多作品一再渲染末世圖景,蘊含著複雜的宗教哲學思想,“世界末日”“複活”“永生”等題旨更成為主導性話題。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品既有後現代主義傾向的《昂利裏亞》(1995)和《伴著巴赫的音樂采蘑菇》(1997),也有具現代主義特征的《牆》(1998)、《孿生兄弟》(2000)和《約拿島》(2001)等。金往往在其長篇小說中通過大量人物的內心刻畫從全人類視角宏論哲思,而中、短篇則常被作家用來表現當下現實中個人的命運和精神現狀,可見作家保持著對社會的關注。例如,金發表於《新世界》1997年第4期的短篇《涅烏斯特羅耶夫的氣味》(Запах Неустроева, 1997)描寫了人情冷漠的現實中小人物的悲劇命運。作家的思想主要還是糾結在人如何麵對死亡以及人死後的歸宿問題。這些中短篇小說也帶有本階段最明顯的特點,即鍾愛宗教題材。作家竭力在宗教思想的框架內,尋找上述問題的答案。思想解說在該階段的創作中完全占據主導地位,因而小說中的現實因素更趨弱化,加之多元化創作手法,使作品中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特征得到加強。從寫作手法上看,金嚐試了宗教神秘劇長篇小說及元小說的寫作方式,宗教神話隱喻色彩漸趨濃鬱。他的努力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俄羅斯政壇風起雲湧、社會日新月異的時刻顯得那樣不合時宜,在這個時代作為思想者的金注定是孤獨的。研究者巴爾布羅夫評價說,從沉浸在大段哲學插話中開始,金的作品已經不及早期,失去了早期創作中散發的靈感詩意。金仍然技巧高超,但是並不總是能夠穩定發揮。尤其在《半人半馬村》和《昂利裏亞》中,他的技巧開始顯得空洞,變成想象力的花式表演。20世紀90年代起,評論界對金的研究熱度與80年代相比急劇下降,學術界的關注度依然保持,研究多出自學者專著和學術論文,偏重於對創作中哲思和主題的整體概括。
阿納托利·金創作的第四階段從2005年的《阿麗娜》至今,是作家人生、哲思和創作的總結階段。這期間金有退隱的表示,也一度淡出文學圈,在哈薩克斯坦忙於翻譯和劇目排演,回到莫斯科之後才恢複創作和發表,因而代表作品不多。研究者們通常都止於上一階段的《約拿島》,這也曾是作家聲明過的“最後的”長篇,不過後來作家繼續完成了兩部長篇——《阿麗娜》和《天堂之樂》。此外是幾部中篇和回憶錄散文,如發表於《各民族友誼》雜誌的《天才》(2015),《帶光暈的房子》,以及最新完成的《葛飾北齋的紫色秋天》。這些作品中除了回憶錄小說《天才》和散文《尋覓我的小小家園》(В поисках малой родины, 2016),其餘作品都是童話、神話、魔幻小說。這些新作情節性較前一階段有所增強,大段的哲思插話獨白相對前一階段略有減少,但人稱和敘事視角的跳躍轉換依然複雜。對於上述作品,有一些訪談、新聞報道、讀者見麵會等有所提及,專門評論和研究文章目前不多。在俄羅斯大學學報上、會議文集中出現的論文,以及相關學位論文仍將焦點集中於前麵幾個階段的創作,對於新書新作尚有待研究關注。
三、阿納托利·金小說研究述評
俄羅斯文學研究界對金的評價一直存有爭議,讚譽者肯定其創作中的人道主義、抒情哲理格調、創作手法的變革和小說體裁的創新,批評者則質疑其宗教探索和哲理性過濃而損害文學性,導致人物性格不夠鮮明、脫離當下現實等問題。
在俄羅斯關於金的研究文獻中,巴維諾娃(И.Е. Бавинова)的《阿·金的創作之路》(Творческий путь А. Кима, 2006)梳理了金1996年之前的創作曆程,是最早一部較為係統的論著。該書以1996年為節點,選取此前的作品,按照體裁類別分章論述了作家短篇、中篇和長篇小說的藝術特色。作者對金在1996年之前的研究現狀做了較為全麵的介紹,彙集了褒貶不同的評價。書中主體部分分別選取具有代表性的幾部作品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文本分析,並指出其創作中的東方因素及哲學思想淵源。不過,金後期創作的數部中短篇和布克獎入圍作品《約拿島》等並未納入研究者視野。此外,該書按照體裁類別分別進行文本分析,對阿·金的藝術思維整體性特征未予足夠論述。
目前,研究者們對阿·金的關注視角多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麵,分別是哲理思想、東方特色和詩學手法。其中,就筆者目力所及,關注哲理思想的研究者最多,爭議聲音最大,關注東方特色是最早的研究視角,而對於詩學手法的研究相對較少。
首先,批評界最為關注阿·金作品中日益明顯的哲理化傾向和宗教哲學思想,這類研究成果從哲理意蘊的欣賞、評析、爭議,到具體哲理思想的研究解說,至今評論界已近乎沉默,而學界研究仍在繼續。
濃鬱的抒情哲理意蘊在金早期作品中已經得到鮮明體現,研究者們十分重視其創作中的哲理化傾向,但學界和評論界對此評價褒貶不一。如下幾位著名評論家主要持否定態度,如伊萬諾娃、涅姆澤爾、拉蒂寧娜、鮑恰羅夫等。伊萬諾娃對哲理化傾向持否定觀點,她指出金早期作品的兩個主要特征,其一是他筆下的世界具有詩意的美,其二是主人公的人生充滿濃鬱的悲劇性,但二者在金的作品中相互矛盾,形成抵觸。伊萬諾娃認為《蓮花》中的優美文辭如同麻醉劑,一定程度上減弱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性和心靈的痛感,作品中的抒情哲理意蘊體現了作家的折中主義選擇,語言特點折射出文化上的折中主義。她頗為尖銳地評價說,作家刻意選取眾多詩意形象、運用大量崇高語體,“想要表達某種重大意義,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Иванова Н. Б. Искушение урашением\/\/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1984. №4. С.97.。可見,伊萬諾娃所不能接受的恰恰是金意圖表現的抒情哲理性。十幾年後,娜塔莉亞撰文分析幾位蘇聯時期紅極一時的少數族裔作家,認為金的哲思熱忱源於他無法遏製的身份焦慮,從新的視角為金的創作特色做出判斷。
20世紀80年代《鬆鼠》的問世曾引發一場批評界和文學界的大規模論辯,許多批評家和文學理論家就這部小說在文壇的地位和藝術特色發表見解,對小說中的哲理化傾向評價不一,爭論在此聚焦。尤·蘇洛夫采夫(Ю.И. Суровцев)在《七十年代與今天:當代文學進程的理論與實踐概論》中指出,《鬆鼠》中的假定性元素壓倒了現實元素,使作品顯得不夠血肉豐滿,有些造作。著名評論家涅姆澤爾關於《鬆鼠》的文評是其長篇小說評論文章首秀。他肯定了金的短篇小說成就,但並不認可其長篇哲理小說的創作。評論家認為小說藝術上有缺陷,作品中許多細節是金對他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布爾加科夫、福克納等作家)的模仿;作品內容空洞,“我們”是“四人一麵”的聲音,人物塑造缺乏個性。涅姆澤爾在十多年後批評了《昂利裏亞》和《約拿島》。2001年他針對《約拿島》宣稱,阿·金從《鬆鼠》開始就踏上了“費力而又持久的哲理化之路”
Немзер А.С. Высоцкий и другие. [EB\/OL].http:\/\/www.magazines\/russ.ru\/reviews\/nemezer\/jurnalyzoll.html.。他對於金小說中的大段哲理插話和獨白的看法與前麵伊萬諾娃的觀點接近,同樣明確地表達了否定見解。
著名文學評論家拉蒂寧娜(А.Н. Латынина)曾說過“別碰金,沒有意義的”,同樣是針對金小說中的令人費解的哲思發出的異議。她曾在2004年訪談中逐一評價當代幾位一流作家,除了對索爾仁尼琴表示推崇,對其他人均有微詞,她對金的評價則是“阿·金全神貫注在他的神秘主義體驗中,這其中得到的啟示並不總是與文學發現相吻合”
Латынина А. Н. Интервью\/\/Русский журнал.2004.04.9. [EB\/OL]. http:\/\/www.litkarta.ru\/dossier\/latyninainterview.。可見,金創作中哲思比重的顯著增加和東西方各種思想的交融,為閱讀和解讀帶來相當多阻礙,也為評論家詬病。
學者鮑恰羅夫(Г.А. Бочаров)在《無盡的求索:當代蘇聯小說的藝術求索》一書中,論及金早期作品《蔥地》的藝術得失。他認為這部小說集中了金創作的本質特征:人道主義思想和抒情哲理語調。作家不讚同小說中太多箴言說教,認為有損作品藝術性,並敏銳地指出,小說中發展貫穿的不是人物命運、性格,而是作家的思想,這些並非人物性格、命運和情節發展的結果,很快會被遺忘。鮑恰羅夫認為應當處理好藝術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之間的關係,要了解現實世界,更真切地反映生活的真正麵目。
Бочаров Г. А. Бесконечность поиска: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е поиски современной советской прозы. М. : Сов. писатель, 1982. С. 3335, 414.可見,上述幾位批評家和文論家並不看好金小說中近乎固執的哲理訴求,認為對文學作品的藝術性有所減損。
俄蘇哲學家、美學家卡拉肖夫(Карасёв Л.В.)在《文學問題》雜誌上發表的文章《關於那些定下合約的“惡魔們”(自我意識之鏡中的藝術)》(1988)當中,分析蘇聯文學中的惡魔主題,認為神話傳統在七八十年代小說創作中得到廣泛應用,童話小說《鬆鼠》就是例證之一。他指出小說中的鬼怪是哲學思想和藝術形象的融合,主人公通過藝術創作尋求人生意義,從顯得另類的途徑獲得了超越死亡、進入“生命眾讚曲”、變成“我們”的可能。除了藝術創造,小說中還有一個哲學意義層麵,即某種普遍性思想,統一的“我們”的存在,在作家眼中這是最高等級的存在,能夠理解每一個體所經受苦難的意義。卡拉肖夫認為,這使《鬆鼠》中體現出神秘主義特點:發現存在某種超越現實的、人類精神的不死,讓主人公們得到安慰,但是以這種方式作為擺脫悲劇的出路,其性質就是一種神秘幻想,會遮蔽個體存在意義的現實問題。人物“變身”的能力強化了尋求人生意義的另類可能性,然而身處人類生活之外,以不死的幻覺作為人們重負之下強有力的支撐,事實上是遠遠不夠的。在哲學家看來,讓每一個體上升進入絕對精神世界,並不能成為擺脫哲學反思的靈藥,“因為這樣一來,麵向人類未來的任何一種人類活動,包括創造在內,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Карасёв Л.В.О 《демонах на договоре》 (искусство в зеркале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1988. №10. C. 25.。
評論家安寧斯基對於《鬆鼠》的評價表現出與上述論調截然相反的觀點,他一貫肯定金的藝術成就和嚴肅深刻的思想內涵,尤其在《變化和多變性》一文中批駁了涅姆澤爾的挑剔諷刺,盛讚作家細致的寫法。不過參與這次的辯論之後,安寧斯基十幾年間未再接觸金的作品,直到1998年讀到中篇小說《牆》,金的創作才重回評論家視野。2014年安寧斯基在《各民族友誼》雜誌發表評論文章,點評了《牆》《半人半馬村》和《天堂之樂》,肯定了作家敘事中視角轉換的高超技巧並指出,金哲學沉思的出發點不是狹隘的族裔,而是全人類廣闊視角,同時又具有濃鬱的俄羅斯特點。此外,他認為《半人半馬村》雖然體裁是怪誕小說,但作家實質上是試圖給我們展現生物生存的邏輯,不過小說的結局令人不解。馬人因死亡不可避免而欣然期待速死,但這種死亡是由什麼注定的,是自然天性、發展趨勢還是生存方式所導致的,沒有明確交代。他引用書中的一句話來概括:“總之,死亡是某種魔術和欺騙,純粹是騙人,此外什麼都不是。”Анинский Л.А. Расцеп. Раздор. Разбор.\/\/Дружба народов.2014. №3 [EB\/OL]. https:\/\/magazines.gorky.media\/druzhba\/2014\/3.《天堂之樂》中金提出了關於人類曆史、整個世界現實存在與發展的根本基礎的思考,但安寧斯基對醉心於哲思的密不透風的敘述也表示了些許微詞,認為這些內容“有時表現出金的哲學狂熱,有時是不同宗教信仰的混亂融合”Там же.。恐怕這正是閱讀金的小說令人費解燒腦的原因所在。
學者阿格諾索夫(В.В. Агеносов)在其專著《蘇聯哲理小說》(1989)中談到《鬆鼠》。他將20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哲理小說劃分為三種類型:心理小說、神話小說和抒情哲理小說,而金的創作被列入神話小說一類,《鬆鼠》是主要例證。阿格諾索夫書中在題為《諾·敦巴澤和阿·金的神話長篇小說之道德問題》一章,通過剖析《鬆鼠》中四個年輕人的經曆,著重解讀金對生死、善惡、人性等問題的哲學思考,認為金不僅提出了20世紀人類存在的本質問題,還指出了藝術的解決方式。作者駁斥了涅姆澤爾對金的指責,認為金采用敘述者轉換的手法不是對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盲目模仿,這種手法與童話隱喻的方式和童話形象有機結合在一起,都是源於揭示人的本質這一藝術哲學命題的需要。在肯定該作品成功之處的同時,作者也指出,小說中人物過多,而敘事中個別的插入故事略顯多餘,且由於東方神話與歐洲神話元素共存導致敘述中有矛盾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