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吳兩載,相知相愛,不盡無人,但其道義相與,傾肝吐膽者,唯足下一人。初意欲俟亂繩稍解,鉛刀稍閑,便亦追隨,究竟儒佛之奧,商略生死之旨。而猜嫌忽至,謗議遂成,足下深居避影,不肖亦望岫息心。積衷萬斛,一語未吐,豈盡人事,殆亦天意焉。
病來五月,雞骨支床,麵貌如煙,肘指如戟,官心灰冷,歸腸迫切,不肖雖愚,豈以七尺易一官,不肖行矣。賤眷業已解維,不肖俟印交即發。生年三十,頭毛種種,縱不能驂鸞駕鶴,逍遙雲海,亦當率行胸懷,極人間之樂。奈何低眉事人,苦牛馬之所難,貌妾婦之所羞乎?不肖行矣!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92頁。
管東溟,即管誌道,號東溟,太倉人,隆慶五年進士,曆官南京刑部主事、提舉鹽課司,理學家,主張儒釋合一之論,屬泰州學派。
據《袁中郎尺牘》第155頁注,“猜嫌忽至,謗議遂成”指“會吳中有天池山之訟,先生意見與當路相左,鬱鬱不樂,遂閉門有拂衣之誌”。至於管誌道“避影”則另有其因。當年,萬曆年輕,張居正輔政,管上書陳事九條,譏切時政,以奪其威福歸於人主。張便以廣東僉事相難,使其為法自敝。果不久,遭龔姓禦史彈劾,被貶為鹽課提舉,第二年,從長計議,以老病歸家七年而卒。
從信中可知,中郎於吳縣令時間不足二年,然病中五月,且非小病:“雞骨支床,麵貌如煙,肘指如戟,官心灰冷,歸腸迫切,不肖雖愚,豈以七尺易一官。”這樣看,中郎堅執辭去縣令的理由有三:(一) 天池山官司,與上司意見不合;(二)自身病態;(三)庶祖母病危欲見孫兒。在中郎《乞歸稿》中,隱去第一,強調二、三。
鑒於管東溟有“深居避影”之狀,自己有“望岫息心”之想,可算情投意合,於是向好友提出“究竟儒佛之奧,商略生死之旨”,並表明自己“亦當率行胸懷,極人間之樂”的決心。所謂“生死之旨”,即佛理佛法的宇宙觀、道德觀、人生觀、價值觀、苦樂觀。中郎所追求的境界是人生極樂之境。
管東溟(二)
天台去書,議論妙甚。但以圓判見地,以方判教體,未免意圓語滯。何也?若見定圓,則圓亦是方,此一個圓字,便是千劫萬劫之係驢橛矣,可不慎與?若教定方,則曆代聖賢,各具一手眼,各出一機軸,而皆能垂手為人,何與?見若定圓,見必不深;教若定方,教必不神,非道之至者。夫見即教,教即見,非二物也,公試思之。見即教,《金剛》以無我相,滅度眾生;教即見,《楞嚴》以一微塵,轉大法輪。寫至此,葛藤滿紙,幸有以複我。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35頁。
按錢伯城注,信中天台指耿定向,字在倫,號天台,黃安人,嘉慶三十五年進士。曆任監察禦史、福建巡撫、戶部尚書總督倉場事等,理學家,管東溟是他的學生。
當代袁中郎研究家倪平博士執教於法蘭西東方語言學院,他曾應邀在複旦大學講學,提出袁中郎不僅是文學家、佛學家,而且是哲學家的觀點,這絕非故作驚人之語,而是他多年深入研究的結論,這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在上麵一封不足二百字的書信中,我們可以窺知其哲人智者的光芒。
信首以佛證道,說方說圓。先介紹緣起,錄錢伯城於此信後之注釋:《學案》雲誌道,“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準,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與佛老之徒爭而自爭。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一案兩破之也。”《學案》又評其理論,以為“亦隻是三教膚廓之論”。而“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
先說“方”與“圓”之區別意:“方”指對峙,並列;“圓”指圓融、圓通,帶調和性。中郎討論方圓問題,用的是佛法不執著的方法。他說:“以圓判見地,以方判教體,未免意圓語滯。”為何?“若見定圓,則圓亦是方,此一個圓字,便是千劫萬劫之係驢橛矣,可不慎與?”“若教定方,則曆代聖賢,各具一手眼,各出一機軸,而皆能垂手為人,何與?”“見若定圓,見必不深;教若定方,教必不神,非道之至者。”為何一個圓字成了千劫萬劫的係驢橛?橛即樁,稍高些的樁,係驢馬所用。這裏比喻為執著於圓,胸中滯圓求圓反而不圓。佛法之圓是不圓而圓。中郎在《雲上人》(《箋校》第382頁)這首小詩中表述更明確,茲錄如下:“一喝三日聾,江西立宗派。師聵多少時,證得觀自在。不受喧寂塵,跳出聲聞界。笑殺觀世音,圓通卻成礙。”這是中郎膽識超人之處。他在《西方合論》第八卷見網門第十節中,有“圓實墮”一說。中郎的識見比所言對象要高得多,定方與定圓,都是偏頗,執著於兩端,見不深,教不神,不能達至道之境。信後,主張“見即教,教即見,非二物也”。這是教見合一、無分別的觀念,是佛知佛見。
信尾引兩部重要佛經,概略理證。以《金剛》無我相滅度眾生,證實“見即教”;引《楞嚴》說佛以一微塵轉大法輪之威德,證實“教即見”。無我相即“無四相”,無四相才可破除執我,不執我才能度化眾生而不放於心上。以微塵轉大法輪是三世諸佛的功德與威力,也是《楞嚴》的精髓,是開根本智與後得智,達一切種智(僅有種智或一切智尚不達聖境)之妙境。這與《華嚴》偈子教理相同:“華藏世界所有塵,一一塵中佛可入,普為眾生演神變,毗盧遮那亦如是。”中郎在《西方合論》第六卷中說:佛祖拈一微塵變大地作黃金,即是大功德與大威力。錢伯城先生在此信箋注中,說中郎所論“故作玄虛,用語錄體,是當時論學一種風氣”。這個結論可以思辨,中郎是跳出了名相玄虛風氣,獨抒己見,發人所之未發,提升到佛境來論證。兩個非常普通的字裏(方與圓),中郎寫出了無量的含義,足見其辯才無礙,智慧廣大。不持這一知見,是誤會,是淺識,必成貶損。
二六、 吳默(同科一封)
前與顧湛菴談一夕,甚快。出禪入儒,有書冊來所未睹。因憶爾時,若得因之在座,點綴數語,當益神王,惜緣慳耳。因之近日作何行徑,他日作何了當?宰官耶?頭陀耶?行年四十,腳跟不定,待何時定?若弟則願為人中牛馬,天中修羅,法中散聖,雖不知於大道如何,然弟受用如此足矣。世無海若,故河伯傲然自足,願請益焉。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三年(1595)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14頁。
先介紹吳默:字因之,吳縣人,萬曆二十年會元,殿試二甲進士。任過禮部祠祭司主事、尚寶丞、翰林院供職等。魏忠賢專權,不為少屈。反對佛徒,方外募化決不與,曰:“此輩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天地間一蠧也。”次介紹顧湛菴:顧天埈,字升伯,號湛菴,萬曆二十年進士,一甲三名。授編修。累遷右諭德。曾奉使朝鮮。天埈讀書多超悟,四方文學士以藝就正者,多見獎拔。任編修時,與宗道同館。
在中郎的尺牘中,吳默不信佛是一個特例。全信一百餘字,還是不離佛禪。信開頭從與顧湛菴夜談甚快開篇,並惋惜吳因之無緣在場(緣慳),如在場,則“點綴數語,當益神王”。這句話裏有客套成分。然後引入正題:“近日作何行徑,他日作何了當?”並說:“行年四十,腳跟不定,待何時定?”這是向吳間接說明,不習佛修禪,不知於大道,則人生“腳跟不定”。下麵以身示範說自己“願為人中牛馬,天中修羅,法中散聖”,即“受用如此足矣”。其主旨是追求了其大道,作自在人。所言“三中”,有調侃,有真意,真意在“法中散聖”。法指一切,佛家以證道去惑者為聖人。信尾說“無海若,故河伯傲然自足”。此語引自《莊子·秋水》,意為秋水時至,浩浩蕩蕩,河伯欣然,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及至見北海若,聽其講大海浩渺無邊,始知己之不足,於是望洋興歎,自審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中郎此言有俗話之意: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表示自己學道甚淺,還向朋友宣道,有慚愧之心,有內心謙下之功,有外行於禮之德。
二七、 王圖(道友三選二)
答王則之檢討(一)
京中有苦有樂,家中亦有苦有樂。京中之苦在拜客,家中之苦在無客可拜;京中之苦在閉口不得,家中之苦在開口不得;京中之苦以眼目為佛事,家中之苦以眉毛為佛事。兩苦相較,未知誰優誰劣,唯兄自評定。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六年(1598)在北京作,載《箋校》第741頁。
王圖:王衷白,字則之,號衷白。耀州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曆任翰林院檢討、右中允掌南京翰林院事、吏部右侍郎。王圖精於佛學。
這封信以苦為主談苦樂觀。關鍵文句在“京中之苦以眼目為佛事,家中之苦以眉毛為佛事”,意為京城冠蓋如雲,官僚極多,不得不看人眼色行事;家族中長者多,也須展眉恭敬。“佛事”何意?普賢菩薩十大願王,導歸極樂,第一為禮敬。儒學《禮記》以“曲禮曰:勿不敬”開篇,朱夫子十分強調修身中一個“敬”字。包含誠敬之心、恭敬之容、禮敬之行。天親菩薩淨土五念門,以禮拜、讚歎、作願、觀察、回向為修行(見《西方合論》第六卷第四)。印光大師雲:“一分誠敬,一分利益。”中郎寫此信時,離寫作《西方合論》僅一年,胸中滿載佛事之觀念。“蓋兢兢業業,念茲在茲,方得無礙自在。”(《西方合論》第八卷第九)
王則之官諭(二)
別遽十年餘矣,亡兄奄忽二載。長安聚首之樂,不啻隔生。不忍言,不忍言!近日學問得剿絕不?陶周望是真實參禪人,雖未入手,然其進不可量也。黃平倩亦甚勇猛。數得長安書雲,有趙少卿、王行人、左侍卿、王刑部,皆卓然有大根力,參究此事,恨弟老懶,無意複出,不得一叩門牆谘決。尊兄往來南北,當有所遇,實證據處,幸一一示我。弟雖不敏,尚能削骨瀝血,乞半偈書,作將來淨因也。弟明春欲南行,了天台、雁蕩公案,若尚在南,亦一快事。弟頭發已有數莖白者,如則之當滿頭矣。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年(1602)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45頁。
寫此信時,王圖正任翰林院檢討。而中郎在公安柳浪館山居。全信之宗旨還是談佛法。
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經》第三十二章)中郎在此信中,從學佛角度評論了陶石簣、黃平倩及趙、王、左、王等人的習佛狀況。說陶真實,雖未開悟,前途無量。說黃勇猛精進。說京中數人卓然有大根力。並說王圖“往來南北,當有所遇”,必有“實證據處,幸一一示我”。與信首“學問得剿絕不?”相呼應。“學問剿絕”指佛學開悟得妙絕之解。信尾說自己“雖不敏,尚能削骨瀝血,乞半偈書,作將來淨因也”。淨因,指淨土資糧。這段話表明中郎自知,他認為自己往生淨土資糧還不充足(亦可看作示現,以開導眾生),故須“削骨瀝血”,即脫胎換骨改造自己,時不我待,說自己頭發已有數莖白,而王則之可能滿頭白發了。人生難得,韶華易逝。理應抓緊學佛,力求盡快登寶位。因王圖精於佛學,所以他在信中,似乎閃爍其詞,通覽全信,即知真意與法味。
二八、 曹允儒(道友一封)
曹魯川
走弱冠即留意禪宗,迄今無所得。然竊聞之,禪者寶也,又禪代不息之義,如春之禪而為秋,晝之禪而為夜是也。既謂之禪,則遷流無已,變動不常,安有定轍,而學禪者而安有定法可守哉?且夫禪固不必退也,然亦何必於進?固不必寂也,亦何必於鬧?是故有脫屣去位者,則亦有現疾毗那者;有終生宰執者,則有沉金湘水者。人心不同,有如其麵,可以道途轍跡,議《華嚴》不思議境界耶?夫進退事也,非進退理也。即進退,非進退,事理無礙也。退不礙進,進不礙退,事事無礙也。即進即退,故曰行布不礙圓融;進者自進,退者自退,故曰圓融不礙行布。法爾如然,豈容戲論。且佛所雲小始終頓等教雲者,豈真謂諸教之外,別有一圓教哉?政以隨根說法,故有此止啼之黃葉耳。不知諸佛出世,小即是圓,何必舍小?圓亦是權,何必取圓?尚無有深,何有於淺?《華嚴》迥出常情,政在於此。故經中如主山神,主河神,飛行夜刹,大刀鬼王,人非人等之類,一切皆冠以佛號,微而一草一木,皆是毗盧遮那現身。各各不相羨,各各不相礙。安有初中等教為小乘,而圓教為大乘之理?此皆後來小根阿師傅虛證實,故有此謗法之談。試看通玄解中,有此情量之語否耶?若謂真有小始等教,又自有一圓教,是教外有剩法,不得謂之圓矣。若為圓教可以該小始等教,而小始等教不能該圓教,是大中能現小,小中不能現大,亦不得謂之圓矣。佛不舍太子乎?達摩不舍太子乎?當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之事?似亦不圓之甚矣。要知佛之圓,不在出家與不出家;我之圓,不在類佛與不類佛;人之圓,不在同我與不同我。通乎此,可以立地成佛,語事事無礙法界矣。區區行藏,如空中鳥跡,去即是是,留亦非非,自不必以佛法為案。且佛亦人也,豈有三頭六臂乎,何用相慕哉?因來論及《華嚴》法界,故敢盡其狂愚,唯終教之,千萬著眼。準提像,《華嚴》文,謹領,謹領,謝謝。昨因伏枕,不能裁答,今晨強起,草草奉複。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53頁。
錢伯城在箋注中說:“此書純談佛學。案宏道於佛學並無深研,觀其《西方合論》,僅能以念誦佛號,教人修行。可知與一般佛徒,相差無幾。”
錢先生於《袁宏道集箋校》的出版功德無量。然這個箋注是膚淺的,可能由於他本人的佛學水平或心理傾向問題,輕率地得出了一個與中郎本人實情不符的結論,與他在此集附錄中的相關論文(如《袁中郎的佛學思想》)背道而馳,與《淨土十要》靈峰等大師的點評、袁宗道等的原敘完全不相應。我們解讀給曹魯川的複信,便會一目了然。
曹魯川:曹允儒,字魯川,太倉人,以明經起家,任龍岩知縣。曾發憤上書千言,直指時事。著有《握機經》、《握機緯》等。他學習《華嚴》後,給中郎去信,中郎便複了此信。
據《印光大師文鈔》第343頁記載,明蓮池大師(淨宗祖師)在答複曹魯川信時,寫道:“就時之機,蓋由此一門而入華嚴。”又說:“說華嚴則該淨土,說淨土亦通華嚴,是以說華嚴者自說華嚴,說淨土者自說淨土,故並行而不悖,今人但知華嚴廣於極樂,而不知彌陀即是遮那也。又龍樹於龍宮誦出華嚴而願生極樂,普賢為華嚴長子而願生極樂,文殊與普賢同佐遮那,號華嚴三聖而願生極樂,鹹有明據,皎如日月。”這個節選的資料非常珍貴,說明曹魯川不僅向中郎去信談《華嚴》,且向聲名顯赫的蓮池大師去信,求教的是同一個問題。
中郎的此次複信十分特殊,表現有三:(一) 不談官苦,不談旅遊,不談詩文,隻談佛學,這在中郎的284則尺牘中屬於唯一。(二) 專談修煉入華嚴境界,即事無礙、理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問題。(三) 以禪起義,以進退與四教為切入,著重論圓教之特點。並不拘囿原經,獨創性地予以發揮,闡明教理,不深入鑽研,無此卓見。
下麵筆者以信文為序,重點予以解讀。
(一) “走弱冠即留意禪宗,迄今無所得。”雖無所得,他還是表明了他對禪學的靈明洞徹的觀點。此後他作過《壇經刪》,並寫《壇經節錄引》(1606年)以表心跡,可見他深入鑽研過《壇經》。《壇經·坐禪品》雲:“性自清淨,起心著淨,卻生淨妄。妄無處所,著者是妄。淨無形相,卻立淨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卻被淨縛。”又說:“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還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中郎寫道:“學禪者而安有定法可守哉?”接著寫道:“禪固不必退也,然亦何必於進?固不必寂也,亦何必於鬧?”接著舉了四例,均有實指與概指:有脫屣去位者,有現疾毗那者,有終生宰執者,有沉金湘水者。這和《證道歌》所唱一致:“行也禪,坐也禪,語默動靜體安然。”中郎又對道友開導說:“即進退,非進退,事理無礙也。退不礙進,進不礙退,事事無礙也。即進即退,故曰行布不礙圓融;進者自進,退者自退,故曰圓融不礙行布。”這段話闡明了行於布施與圓融無礙關係。佛理認為:慈悲多禍害,方便出下流。隻執著慈悲而沒有智慧相隨,就會出現禍害之果。隻注意方便行事而沒有慈悲為根,就會出現惡劣之情。這是慈智一如、進退一如的觀念,是用華嚴十玄之理來認識進退,體現了中郎以淨攝禪、禪淨圓融的智慧與辯才。
(二) 對小始終頓四教的認識。中郎說:“豈真謂諸教之外,別有一圓教哉?政以隨根說法,故有此止啼之黃葉耳。不知諸佛出世,小即是圓,何必舍小?圓亦是權,何必取圓?尚無有深,何有於淺?《華嚴》迥出常情,政在於此。故經中如主山神,主河神,飛行夜刹,大刀鬼王,人非人等之類,一切皆冠以佛號,微而一草一木,皆是毗盧遮那現身。各各不相羨,各各不相礙。”引文中“黃葉”是一個喻比,出自佛經故事,意為以楊樹的黃葉作金,以止小兒啼哭。這裏的喻意為:佛言小始終頓等教,隻是說法方便之手段,或許是手段之手段(比如,“戒定慧”三學,達慧境是目的,求定則是手段,而行戒則是手段之手段),不必執著而生分別念。中郎熟讀《華嚴》,見解高超,他認為法界之理,圓融無礙。所言四教,不過佛祖隨眾生根基方便說法而已。不如此整合性認識,過於強調四教之分,是小根師傅虛證而成謗法之談。
(三) 對圓教的思辨。中郎之意為:小、始、終、頓、圓本是整教,密不可分。他曾在《西方合論》中比喻道:如月在川,川川皆有月,本是一月,無分月故。如風吹樹間,樹樹皆是全風,無分風故。他這是運用“一多相即、小大相容”的華嚴觀念來判教,比一般佛界學人境界要高。他寫道:“若謂真有小始等教,又自有一圓教,是教外有剩法,不得謂之圓矣。若為圓教可以該小始等教,而小始等教不能該圓教,是大中能現小,小中不能現大,亦不得謂之圓矣。”
(四) 說“圓”通玄,可立地成佛。為了說明事事無礙法界之華嚴妙境,中郎單選一個“圓”字進行闡釋,堪稱佛門之絕妙談圓,這個圓,指圓覺。他說:“要知佛之圓,不在出家與不出家;我之圓,不在類佛與不類佛;人之圓,不在同我與不同我。通乎此,可以立地成佛。”可見他把對“圓”的通玄之解看得何等重要。言外之意為:如邪解圓,即成魔眷。何為通玄解圓?引《證道歌》為:“諸行無常一切空,即是如來大圓覺。”引唐裴休與華嚴相關之序為:“統眾德而大備,爍群昏而獨照,故曰圓覺,其實皆一心也。”(《國學大要》第84頁)
(五) 《華嚴》最高境界為事事無礙法界,這個境界是法身大士境界,跳出了十法界,六道輪回設有了,四聖法界也沒有了,進入了一真法界。處一真法界者無功用道,不起心動念,自然沒有分別執著。學佛的特點是:你是什麼境界,你就隻能議到什麼境界。你所提問,涉及什麼境界,中郎就開示到什麼境界。中郎以他對千部經論的融通來談華嚴境界,得心應手,語真語相,一般習佛者受其境界約束,難以接受和理解。中郎給曹魯川這封回複之信,足以說明。
餘引《西方合論·舊跋》:“淨土玄門,失闡久矣。雲棲大師重揭義天,海內共仰。而曹魯川輩,猶謬執《方山合論》,謬執權實。蓋由未透圓宗,徒取圓融廣大語聲故也。《西方合論》一出,判之為圓實墮,然後知淨土諸經,的與《華嚴》、《法華》不分優劣,可破千古群疑矣。伏願見聞此論者,廣破邪疑,直開正信,揭淨土之心燈,照塵劫而無盡。——辛卯秋淨業弟子明善謹跋。”(《淨土十要》第556頁)
餘引上文,其用意有二:(一) 曹魯川執著,謬爭權實,未透圓宗,在當時是一個典型。以至於《西方合論》辛卯年出版時,淨業弟子明慧寫跋,把他作為一個“圓實墮”代表。可見中郎此信具有針砭曹魯川偏執的針對性(關於“圓實墮”可參看《西方合論》第八卷第十章)。(二) 該跋文充分肯定了中郎《西方合論》的價值:“廣破邪疑,直開正信,揭淨土之心燈,照塵劫而無盡。”這一意見,正好對錢伯城先生在中郎的尺牘《曹魯川》中所作箋文“並無深研”是一個反襯。其所言“觀其《西方合論》,僅能以念誦佛號,教人修行,可知與一般佛徒,相差無幾”的結論多麼偏頗。
我們看一下尹恭弘先生對此信的解讀,他說中郎在此信中論述了禪悟三方麵:一是禪悟無定法可守,依時、地、人、情而產生靈感思維;二是要懂得領悟進、退一如與鬧、寂一如的思維方式;三是提倡隨緣任運的生活方式。他還認為中郎此信從七個層次論述了華嚴的禪悟境界:一是講華嚴思想中有兩種修行方法,圓融門與行布門。圓融門初、後相即,行布門由淺入深、依次漸進。其結論為圓融與行布互不相礙。二是大、小一如,權、圓一如,深、淺一如。三是反對大、小乘及圓與非圓的提法。四是修行出家、在家隻是形式,隻要禪語照樣可達圓教之境。五為禪悟可立地成佛,達事事無礙之境。六是禪者所作所為隨緣任用、遊戲無礙。七為要有平常心,佛也是人。故結論為“隻有運用禪悟的方法,才能達華嚴不思議境界”。並說此信是因曹執著“佛乘”,故中郎委婉地進行了批評。(《公安派的文化精神》第194頁)
尹先生這個解讀是側重從禪悟立場出發的,著眼於禪者。而筆者認為,這個立足點與前文所引的高僧意見出入太大、門徑有別。高僧共同認為,此信是淨土立場,華嚴方法。即便錢伯城注不很精準,他也是立足淨土發表議論的。當然,一般學人不必深究其異,但要了知其同,中郎此信是達理事無礙、事事無礙的華嚴高境的,深解且行持,可立地成佛。此信含義無量,功德無量,是探索袁中郎佛學思想成熟達圓滿究竟的核心性文獻,此信寫就後三年(1599),他便撰寫了人稱天書的《西方合論》。
二九、 潘士藻(道友一封)
海內人士,不肖睹幾半矣。如丈廓達爽朗,真不可多得。當由多劫,不曾染半點塵俗氣、書生氣、紗帽氣故耳。即此便是踞毗盧帽頂,坐獅子王位。而丈尚爾徘徊於色界諸天,五欲之場,雖菩薩寄位,不分染淨,然亦是門外草菴耳,安可遂認為棲息之處哉?
夫今之為閣部大臣子者,大則蔭卿貳,小亦二千石而上,可謂榮且遇矣。然而有誌之士,寧求一舉,寧求一秀才,雖公車累詘,不以此而易彼,何也?以男兒各有出身之路也。今明明一尊大佛,不自招認,而必欲借庇蔭於他人,丈或別有授記耶?抑欲借此以覺悟愚蒙耶?若爾,則真大慈大悲之用心,非不肖所能窺測也。
桃源盛事,不肖深信之,然不肖終要自己尋一出頭,或仙或佛,決不敢從他人問路,請以質之了凡先生如何?既同出世作師友,少有所蓄,便當吐出,萬唯財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44頁。
潘去華,即潘士藻,字去華,號雪鬆,婺源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溫州推官。擢升禦史,巡視北城。執法不徇,為東廠太監所惡,被貶廣東布政司。後任南吏部主事,再遷尚寶卿。其文學與三袁同道。同年,中郎給小修信中,曾讚揚潘:“今世講學無出此之上者,有眼如天,有胸如日,有口如河。若得此人學道,所就甚不可量,成佛作祖,反掌間耳。”這個評價極高。
此信開篇肯定潘“廓達爽朗,真不可多得”。然後提出成佛做佛(“踞毗盧帽頂,坐獅子王位”)的標準,“不曾染半點塵俗氣、書生氣、紗帽氣”,即破除貪嗔癡慢,放下名聞利養。在肯定後,緊接著是否定。說好友“尚爾徘徊於色界諸天,五欲之場”,“亦是門外草菴”,“草菴”指修行,“門外”指不曾登堂入室。關於“色界諸天,五欲之場”,《簡明佛教辭典》(第76頁與第59頁)注釋如下:眾生存在的三種形態和其生存的三種世界。一欲界,二色界,三無色界。由低而高。人生死往來此三界。一欲界,為具有食、色、睡等欲或需求的眾生所居,包括六道中的人、畜生、鬼、地獄、阿修羅和天道中的六欲天。二色界,為離食、色二欲而尚離不開物質身體的眾生所居,包括色界十八層天。三無色界,為離食、色等欲,亦無固體物質形體的眾生所居,無色界有四天。禪定境界亦相應分為三界。佛法認為三界及禪定中三界,皆屬有生死、生滅的“世間”,以超出三界為理想。五欲之場,指對色、聲、香、味、觸的欲求、追求,或財、色(男女性欲)、飲食、名(名望)、睡眠五種欲望。佛法視為導致眾生煩惱、生死的直接原因,喻為“五箭”。
中郎說:“安可遂認為棲息之處哉?”這句話含義豐厚,意為不脫離“色界諸天、五欲之場”者,仍處世間,是不能久為“棲息之處”的。
信中間一段,敘述閣部大臣,有受祖蔭庇的,有因機遇獲得官位的,然而有誌之士,並不把官位與俸祿放在心上,各有出息之路。“今明明一尊大佛,不自招認,而必欲借庇蔭於他人,丈或別有授記耶?抑欲借此以覺悟愚蒙耶?若爾,則真大慈大悲之用心,非不肖所能窺測也。”這幾句話是此段宗旨,也是全信宗旨。“授記”為佛經常用詞彙,指阿彌陀佛與忠實信徒約定其往生時節因緣,也指佛祖對信徒的修行點化之威德。信中強調做官是可以置之度外的,好男兒各有自身之路。明明本身是一尊大佛,自己不招認自己,而欲求外於庇蔭,不是佛有授記,就是以此示現愚蒙,若是如此,即真大慈大悲之用心,此種境界,非中郎“所能窺測也”。這是運用《華嚴》“佛與眾生,無二無別”“自己本來是佛”的理論來勸證好友,又以“佛向性中作,莫要向外求”、“菩提隻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壇經》)的方法,分析與看待潘的學佛動態所作出的指導。
信尾段,是表明自己“終要自己尋一出頭,或仙或佛”的決心,並提出他將特立獨行,另辟蹊徑,“決不敢從他人問路”,即不被短見薄識者所左右。接著提到“請以質之了凡先生如何?”。袁了凡在佛儒界很出名,他的一本《了凡四訓》傳播很廣,書裏談到改造命運、行善積德、懺悔過錯、謙遜之德等四方麵修身正己的親曆體會與生動實例,被譽為中國古代最優秀的倫理學、教育心理學專著,是世法裏的典範。中郎正是基於與潘雪鬆同“出世作師友”,故對人真誠至極,“便當吐出”,以此表明中郎為人“仁義理智信”五德及“溫良恭儉讓”五品是做得很好的。
三十、朱一龍(同僚同科十選四)
朱虞言司理(一)
連牘不得請,嘔血症遂大作,近已作床褥中物,不知可得起否?懷萬不得已之情,行大不相幹之事,苟未免有腸,亦複誰能遣此,病也宜矣。惠開有言:“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今有懷不能宜,有性命不能保,縱三公猶為賤也,況乃區區一令乎?人生如寄,多憂何為?走能有幾條腸,堪此百憂煎爍耶?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47頁。
朱虞言司理:朱一龍,字虞言。景陵(今鄂天門人),萬曆二十年進士。時任蘇州府推官,後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從通信保留較多,可知其關係親密。檢閱與之尺牘往來者的136人中,十封以上者四人,陶望齡十八封,梅國禎十三封,朱一龍與王穉登各十封。筆者推測,中郎與朱司理關係親密的原因有三:兩人均為楚士吳官;同為萬曆二十年進士;朱司理任蘇州府推官,中郎就職吳令,是其下屬。
信始以“連牘不得請”開篇,即指去吳七牘中之一、二,沒獲準,而嘔血大作,已臥床難起,“懷萬不得已之情,行大不相幹之事”。看來,對縣令一官,已深惡痛絕。引惠開(南朝梁代高僧,博學,門徒眾多)語“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其意為活著不了道,百歲如同死去。從這裏可看出中郎時時刻刻想到的是人生了生脫死出輪回之大事,與前麵言“行不相幹事”相照應。下麵說:“有懷不能宜,有性命不能保,縱三公猶為賤也。況乃區區一令乎?”“三公”指太師、太傅、太保,又指大司徒、大司馬、大司寇,圴為位極人臣之高官。中郎認為,即使官位再高、權威再重,如不能在生死大事上解纏去縛,明道入佛,也不過一個賤者。信尾說:“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如不修佛行持,如何承當起“百憂煎爍”?
全信主旨,以切實之俗世情狀,談真願出世之情懷。
朱司理(二)
乍脫宦網,如遊鱗縱壑,倦鳥還山,向非明公假其毛羽,亦何以得此,吏隱吳門,著書數種,略有可觀,刻成當呈上求削。走性與俗違,官非其器,萬念俱灰冷,唯文字障未除。曳尾山中,但得任意歌詠,鼓吹休明足矣。立德立功,自有青雲故人在,明公勉為之,毋遽生心丘壑也。兩年為格套所拘,不得少吐寸腸,便中略布區區。容專使致辭。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303頁。
信以“乍脫宦網”開篇,可見乞改之申請已獲準,辭去吳縣令之後的感覺是“如遊鱗縱壑,倦鳥還山”,以一句“向非明公假其毛羽,亦何以得此”表示了對朱司理幫忙的謝意。此前他多次表達過對做吳縣令的厭惡。僅以萬曆二十三年上任不久,給荊州府教授沈博士之信為例:“作吳令,無複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穀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於奔命,十圍之腰,綿於弱柳,每照須眉,輒爾自嫌,故園鬆菊,若複隔世。”(《箋校》第219頁)可見其心態。
信中談到說自己不是做官的料,“萬念俱灰冷”,“唯文字障未除”,“障”是佛家語,是煩惱、魔障之別名,它妨礙聖道,不解脫無以成道。障的種類分為所知、煩惱、無明三種。這裏所言文字障,指的是寫作已成為習慣性精神負擔,三種障均備。
信尾說他“兩年為格套所拘,不得少吐寸腸”。少,即稍。盡管如此,在方便場合,還是寫了些“區區”文字,派專使送達朱司理。古人講三立,功、德、言。“青雲”指有誌者,他囑咐好友“不遽生心丘壑”,即不特意追求功與德。這句話含義很深,涉及中郎的官位觀與價值觀。他對官位看得很淡,而對關乎生死大事的佛學理念(性命之學)看得很重。他認為,即使三公九卿,位高權重,不明人生大理,亦是“賤”,並非“貴”,前一信中,已明確表達。這個世界觀與人生觀是反世俗的,也是精光獨耀的。
朱司理(三)
住錫山頗悶,將戒舟,而撫台音至,雲當候部複,以是益悶。遂乃放舟西湖,極意縱觀。六橋感子瞻之陳跡,西陵歎綺羅之荒草,鳳林覓鳥巢之旁枝,孤山夢處士之梅鶴。盤桓數日,宿屙為之頓解。無何,而陶周望至,約以是月遍觀飛來、五雲諸勝,計桃花落後便可卒事。近又聞黃山之中有一異人,甚得無生之旨,益深企慕,將遂策杖而往。如能因病發藥,療我百劫糾纏之病,不肖將祝發而從事,永作方外人矣。
任心到此,安得不適,又安可責以人間世哉?南北東西,隨緣即住,一破衲頭,安往而不得貧賤者乎?初意欲作一書,辭諸上官,既而思之,貧賤之人,姓名不詳,不宜入簡牘。又欲具剌則不敢,手板則無謂,以此自告免狀。上官如明公者能幾人,敢作如此放肆語耶?著屐頗忙,顛狂滿紙,唯恕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杭州作,載《箋校》第482頁。
信前半部講官事與旅遊。雖已離吳,再就何職,有待吏部批文。在鬱悶彷徨中自我調控,於是“放舟西湖,極意縱觀”。“六橋感子瞻之陳跡,西陵歎綺羅之荒草,鳳林覓鳥巢之旁枝,孤山夢處士之梅鶴。”六橋亦稱蘇堤,為北宋蘇軾就任杭州知府所建。西陵橋(又名西泠、西村)是孤山到北山必經之途,是西湖最繁華之地,故稱“綺羅”。鳳林,指杭州東南鳳凰山,北近西湖,南接錢塘江濱。“孤山夢處士”:孤山獨峙於西湖裏湖與外湖之間,北宋林逋隱居孤山二十年,種梅養鶴,故稱梅妻鶴子。“縱觀”四句將人文景觀、自然景觀與作者感觸結合,富於詩情畫意,並言“盤桓數日,宿屙為之頓解”。時不久,好友陶周望來,約定觀飛來峰、五雲諸勝景。飛來峰,一名靈鷲峰,位於靈隱寺前,有五代、宋、元石刻多處。五雲山在西湖之南,瀕臨錢塘江,山腰有五代所建真際寺,山高三百八十米,是鳥瞰西湖與錢塘江之最佳之所。接著寫到近聞黃山有異人,“甚得無生之旨”,中郎深深企慕,將拄杖前往,並言“如能因病發藥,療我百劫糾纏之病”,他將削發相從,永作方外人,即出家做和尚,以了生脫死,入“生即無生、無生即生”之妙境。這後麵幾句是全信之主旨。
信後半部承接前麵,說自己“任心到此,安得不適”。又說:“南北東西,隨緣即住。”前麵所言任心到此的“此”字,指的是出離俗世、入究竟佛境之心。於是世間名聞利養看得很淡很輕,不會投機鑽營、蠅營狗苟。他是一個有智慧、很穩重、有愧心的俗世修行居士,他有妻室兒女,有父有祖有兄弟,有朋友,雖貧賤又不得不予供養。這是他“乞改”爾後就任教職以獲取俸祿之因。信中反複表明了其既欲出世又不得不入世的矛盾心態。這正好再次驗證了六祖惠能的教言:“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這也就是黃念祖老居士所言:不離世法行佛法,不廢佛法行世法。信尾提到“著屐頗忙”,代指遊山玩水。李白曾夢遊天姥山有詩曰:“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中郎所言“屐”亦是指南朝詩人謝靈運的登山屐,代登山觀水。
朱司理(四)
下走此行,甚不唐捐。自春徂夏,耳目具奇,良朋複多,觸思驚心,大獲利益。往猶見得此身與世為礙,近日覺得市井屠沽,山鹿野獐,街談市語,皆同得去,然尚不能合汙,亦未免為病。何也?名根未除,猶有好淨的意思在。於是有譽之為雋人則喜,毀之為小人則怒;與人作清高事則順,作穢鄙事則逆。蓋同隻見得淨不妨穢,魔不礙佛,若合則活將個袁中郎拋入東洋大海。大家渾淪作一團去。
《維摩經》所謂外道六師,彼所墮者,此亦隨墮是已,豈易到哉?大約世人去官易,去名難。夫使官去而名不去,戀名猶戀官也。為名所桎,猶之桎於官也,又安得徹底快活哉?
前會陳正甫,比往似若大進。會間作何語?下走已挈家之真州候船,會晤何時,言之痛切。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508頁。
信以離職走無錫,沒有白費開篇,唐捐一詞,佛經常現,所謂,“功不唐捐”,原指修持功德,不會白搭。中郎此語中,指從春到夏,見聞新奇,觸思驚心,大獲利益。以往他以為此身入世為修道之礙,近來與市井屠夫、沽酒老者、山鹿野獐、街談市語接觸,皆能同等相看,隻是不同流合汙,未免為病。何也?名根未除。所謂“根”,指入世輪轉之因。佛經認為,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這是穢種,而名根未除,不甚甘心,故言有好淨的意思在。說了四種表現,才俊者譽則喜,小人毀之則怒,與人作清高事則順心,與人作穢鄙事則違心。大概隻見得淨不妨穢,魔不礙佛,隻有將袁中郎這名士之名拋入東洋大海,大家渾淪一團。其意為入世出世一體無二。
下麵一段話,很難理解。先看中郎表述:“《維摩經》所謂外道六師,彼所墮者,此亦隨墮是已,豈易到哉?”所言外道,指心外求佛,不向性中求,不向心內求。迷徇六根者(眼耳鼻舌身意)者,形成六種邪見,各有其梵語名(略),統曰六師。此人所墮,以此人為師者,必隨之墮。如此之人,豈能得法喜而徹底快活乃至往生極樂嗎?世俗人去官易,去名難,去官貪名,去名戀官,猶如桎梏(枷鎖),皆是六根不淨所致。其中深意為:靜下心來,去掉名心、官心等妄念,一個念頭也沒有,甚至連明心見性的念頭也不生,刹那間入自性佛地,從迷轉悟,與佛無異,清淨光明。有一首高僧偈子說:清淨自性原本具,無生無滅無來去。映物方顯妙相用,物去不見留痕跡。說法度人是方便,無量佛國隨你去。(摘自唐代大珠和尚《佛眼妙觀》)
信尾說了前會陳正甫,比以往似覺大進。又點了一下自己行蹤。
三一、 吳化(同僚四選一)
東南山川,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時花,婉弱可愛。楚中非無名山大川,然終是大漢、將軍、鹽商婦耳。
自從徂夏,遊殆三月,由越返吳,山行殆二千餘裏。山則飛來、南屏、五雲、南、北高峰、會稽、禹穴、青口、天目、黃山、白嶽。水則西湖、鑒湖、湘湖、錢塘江、新安江,而五泄為最勝,在諸暨縣百裏外,百幅鮫綃,自天而掛。洞則玉京、煙霞、水樂、呼狼之屬,玉京奇甚。泉則龍井、虎跑、真珠之屬。其他不記名者尚多。友則陶周望、公望、虞長孺、僧孺、王靜虛、皆禪友也,然皆禪而詩。汪仲嘉、梅季豹、潘景升、方子公,皆詩友也,然皆詩而雋。就中唯周望與弟相終始,相依三月。僧則雲棲、戒山、湛然、立玉。雲棲古佛,戒山法主,湛然、立玉禪伯也。其他瑣瑣者,固不暇辱紙筆。
所可喜者,過越,於亂文集中識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詩人,王李為之短氣。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闊,紹興搽粉太多,嶽墳無十裏朱樓,蘭亭一破敗亭子,袁中郎趣高而不飲酒,潘景升愛客而囊無一錢。其他遊之趣,非筆所能描寫,兄見帖自當會之。
弟遊覽詩章,近亦成帙,其中非驚人語,則嗔人語,嗔人者為人所嗔也。昨長洲公已覓去發刊,弟嚐謂天下有大敗興事三,而破國亡家不與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及,二敗興也;遊非其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弟茲遊可謂兼之,豈非前生報緣哉!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505頁。
信以東南山川如少女,如時花,婉弱可愛開篇,順議楚中山水大氣裏帶俗。
接著似乎是對三個月遊曆兩千餘裏的一個小結。山有哪些,水有哪些,洞有哪些,泉有哪些,哪些奇甚。這是從自然景觀言。然後說到同遊人士,分為禪友、詩友、僧友,獨歎陶望齡兄弟三個月不離不棄。著重介紹禪友、僧友,讚雲棲(淨宗十祖)古佛再來,稱戒山為法主,稱湛然、玉京為禪伯。並言除十三位外,其餘委委瑣瑣,不值一提。從行文中可見對雲棲和尚評價甚高。在《西方合論》中,也多次提到雲棲(即蓮池大師,著有《竹窗隨筆》與《彌陀疏鈔》、《七筆勾》等,影響甚巨,被譽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
信中第三自然段,重點肯定了徐渭,說他為“我朝第一詩人”,他在《徐文長傳》一文中,說他的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又說:“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以下,自有定論。”(《箋校》第716頁)
信尾段談到江進之將中郎遊曆詩文“覓去發刊”,隨便提到三“敗興事”,說山水朋友不相湊、友忙相聚不及、遊非其時或花落山枯,並說此次三月之遊,三者兼有。於是發抒了“前生報緣哉”之感歎。這一句有深甚的佛理含義。試說兩點:(一) 前生、今生、後世是一個因果的流程。佛理認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二) 萬法因緣生,萬法因緣滅。有緣有生滅,無緣無生滅。中郎所發抒的“前生報緣”的感歎起碼是基於上述兩點認識。
中郎說:“從是因緣更生,受後世果報。”又說:“今生五眾因緣故,更生後世五眾。”(《淨土十要》第517頁)“五眾”有三義:一為出家五眾——比丘,比丘尼,式叉摩那,沙彌,沙彌尼;一為“五蘊”;一為隋代所設高等佛學機構的五種不同學科。此文中指第一義。
三二、 沈存肅(吏友一封)
作吳令,無複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穀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於奔命,十圍之腰,綿於弱柳,每照須眉,輒爾自嫌,故園鬆菊,若複隔世。夫伯鸞傭工人耳,尚爾逃世;彭澤乞丐子耳,羞見督郵,而況鄉黨自好之士乎?但以作吏此中,尚有一二未了事欲了,故爾遲遲,亦是名根未除。若複桃花水發,魚苗風生,請看漁郎歸棹,別是一番行徑矣。嗟乎?袁生豈複人間人耶?寫至此,不覺神魂俱動,尊丈幸勿笑其迂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三年(1595)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19頁。
此信寫給沈博士,沈公字存肅,時任荊州府教授。
信首,再談做吳令之事苦與深惡痛絕之情。疲於應對,身心磨損。“故園鬆菊,若複隔世。”由此聯想到曆史上兩個人物。一是東漢梁鴻,字伯鸞,少孤,好學不倦,娶妻孟光,貌醜性賢,共入霸陵山中,耕織為業,成語“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故事,就是說他們夫妻二人關係和諧。二是陶淵明,曾於詩中說到自己挨餓與乞討,故中郎稱他為“乞討子”,即叫花子。
佛理認為:俗世與出世不可分割,修行人既要禮佛誦經,又要做好本職工作。中郎盡管不愛當吳令之官,但未卸任前還是盡職盡責。從他雨澇勘災所寫詩歌可知,從他旱災登陽山於白龍祠求雨更可曉。且錄《苦雨》詩於後:“橫將無厭雨,淹殺有情春。山作龍鍾貌,花如失意人。百錢一鬥米,誰與貸官貧。”(《箋校》第336頁)這是什麼?這是慈悲心腸。是普賢菩薩十大願王中教誨“恒順眾生”及“四喜、四攝”之心,即“慈悲喜舍”與“布施、愛語、利行、同事”。
信尾在“未了事欲了”後,發抒了“袁生豈複人間人耶?”之感歎。可從兩方麵理解:一麵是到桃花水發魚苗風生時,他看漁郎歸棹,別有行徑,即是自在,逃離官場,這才得意。一麵是他立誌做世間大自在人,做出世人,不得已還得複為人間人。鑒於此二意,他說“神魂俱動”,“幸勿笑其迂也”。
三三、 何起升(同科選二)
何湘潭(一)
作令如啖瓜,漸入苦境,此猶語令之常。若夫吳令,直如吞熊膽,通身是苦矣。山水風光,徒增感慨,顧安得如仁兄所雲雲者哉。吏情物態,日巧一日;文網機阱,日深一日;波光電影,日幻一日。更複十年,天下容有作令者耶?仁兄聲名籍甚,又楚蜀地近,人情或不相遠,當無此苦。然令為苦因,苦是令果,一行作吏,便當同之,但分數有多寡耳。天池佳者得十斤付去役。焦老師處曾起居否?弟方病瘧伏枕,字畫粗醜,幸原之。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72頁。
何湘潭,即何起升,四川富順人,萬曆二十年進士,二十四年通信時,任湘潭知縣。《湖南通誌》有傳曰:“蒞事精勤,不弛不擾;廨署城池,整飭一新。”錢伯城評其有吏幹之才。
此信以訴苦同位同科開篇。從信中得知何縣令寫信給中郎,談及吏情與物態,故中郎有感而發:“吏情物態,日巧一日;文網機阱,日深一日;波光電影,日幻一日。”並說何縣令聲名振,蜀楚近,當無此苦。然“令為苦因,苦是令果”。這句話是以出世之因果論俗世之因果。佛理的因果觀是“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又“因果通三世”,循環往複。有前因後果、前果後因、因果同時三種情況,細說,因果關係非常複雜。
信尾言選了十斤天池茶葉,讓仆役送去,順便問焦竑去何縣令處拜訪否,說自身病瘧伏枕,作畫寫字,粗糙醜陋,請何縣令原諒。這是再一次示現“內心謙下、外行於禮”,前者為功,後者為德,合二而一,謂之修功養德。
信文中透露了一條重要信息,中郎不僅詩文俱佳,還擅長書畫。小品文中多次記載他鑒定書畫的情形。他之墨寶有存,而畫作無音,甚為憾事。
何客部本江(二)
作字時,又九之次日也。方杖而出,偕數衲往玉泉,收堆藍山色,飲仙人掌茶。此地兄宿經由,他日入沮漳,聞路人雲,智者洞中有一老頭陀,須發如敗葦,身若豎銅,飲嵐臥石,語人以目不以口者,是必我也。兄去旌節,屏侍史,蹤之何可得;不然,與鹿麝同駭而去。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九年(1601)在玉泉山作,載《箋校》第1235頁。
寫此信時,何起升(號本江)正任禮部主客清吏司主事,故題為客部。
先解釋幾個詞語,便可讀懂全文。“堆藍”為玉泉山別名,中郎遊此山、拜智者行蹤時,題有“襟江帶漢三千裏,堆紫蓋藍億萬年”的名聯。“經由”指必經之途。“頭陀”出自印度語,原指抖擻浣洗煩惱,後廣指苦修行者,也是徒弟對師傅的尊稱,相當於親教師(和尚)。“旌節”,古代使者的憑信,旌示專賞,節示專殺。
信首言其與幾位道友一同前往玉泉山的簡況,觀瞻堆藍山色,飲用仙人掌茶,賞沮漳流長江之水。聽人說智者洞有一頭陀,“須發如敗葦,身若豎銅,飲嵐臥石,語人以目不以口”。中郎便發抒議論:“是必我也。”他曾有詩說:“處世漸同栗裏子,全家擬住玉泉山。”(《初正偶題》,見《箋校》第883頁)另據中道在萬曆二十八年(1560)秋說:“中郎方家居,相約為玉泉遊,且欲結廬買田,老於其間,病中猶喃喃不置。”後又寫道:“初中郎逝之夜,跡公夢中郎冠佩至山,曰:跡公,吾從此居山中矣。”(《珂雪齋集》第628頁)
中郎為何鍾情於玉泉山?其內心深處之根因有三:一是鄉情,裏人智者大師曾在此重建玉泉寺,使其香火甚旺。二是出離心與菩提心,他雖無奈為官,心實早已出家。佛門將身與心出家與在家分為四種情況:身出家心在家;身在家心已出家;身出家心也出家;身無出家心也無出家。三是主客觀、身與心、自然與我、物與我、諧世與出世和諧統一的精神追求。中郎是思維與感情的高度機敏者、智慧與慈悲相協合的追求者,是天人合一、佛眾生與心合一的和合者,在經曆三十餘年的過三關考試、做過縣令與教職等官中,與高層官僚、學界精英、高僧大德廣泛結識,遊曆名山大川,又對上千部佛典精研融會,通曉世事與人情,達大徹大悟之非凡境界,曾發出“除卻袁中郎,天下盡兒戲”之慨歎。故對智者洞之頭陀清苦而修羨慕與讚歎備至,說“是必我也”,實質上是他的一種無拘無束、擺脫煩惱、超塵脫俗、獲大自在的理想境界的追求。
三四、 孫成泰(上吏三選一)
走以譾劣,謬辱知遇,天高地厚,未足方比。匪獨青雲思附,亦謂高山在望,朝夕可得仰止耳。不意明公趣深林泉,興衰圭組,如脫羅之鵠,潛翮之鳳。致令走黃口奪乳,生育失怙。宦海風濤,頃刻萬狀,舵師既去,此後將不知飄泊何所矣。昨聞榜人夜發,走狼狽奔馳,莫知所措。才抵尹山,來者聞仙舟已過吳江,遂滄然而返。走生平見異骨異人,無逾明公者,隻此一舉,真可愧今之口談性命而身趨榮利者,走也不敏,願隨後塵。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66頁。
孫太府,即蘇州知府孫成泰,浙江平湖人,萬曆五年進士,萬曆二十三年任蘇州知府,管轄吳縣、長洲等諸縣,中郎任縣令期間,是頂頭上司。
信以“走以譾劣,謬辱知遇”開篇,“走”指代中郎,“譾劣”意為自己淺薄低鄙,得以與太府成為知音之交,天高地厚,辱沒了太府。如同青雲欲附高山在望,朝夕可聆聽而仰止。但明公拂衣東歸,如同“脫羅之鵠、潛翮之鳳”,以致中郎如同“黃口奪乳,生育失怙。宦海風濤,頃刻萬狀,舵師既去”,自己漂泊,無以依靠。這不是客氣話,是內心感受。
下麵談行動,“聞榜人夜發,走狼狽奔馳,莫知所措”。才抵尹山,來人言及仙舟已過,隻好愴然返回。中郎自敘平生見異骨異人,沒有超過明公,隻此一舉(當是辭知府而返鄉),使當今那些口談性命之學而行動卻追名逐利者感到慚愧。信尾說自己雖不敏,當步其後塵。
中郎於此信後不久,又寫了一封,據範橋、張明高兩先生注,孫離去不久後又複職。中郎有書畫贈孫知府,隨信言及自己以不才為鬼神所罰,指吳縣令苦聚不堪,又言及自性亢藏,不合時宜,“罪過丘積,眈眈虎視”。並說隻有孫知府才能諒解他。
中郎這兩封信,合起來,不過五百字左右,細心揣摩他的心態,有兩點值得重視:一為常懷慚愧心與懺悔心,這是一個修行者必備的心態。言及自己多生造業,罪過丘積,故受罰當世。在讀者看來,他為官清正廉潔,為民造福,時間雖不長,當朝宰相有二百年無此令之高評,而百姓聽說他因庶祖母病要辭職,紛紛去廟堂禱祝,願減己壽而使其庶祖母延年,以留仁德父母官。但中郎一點也不把政績放在心上,相反還認為自己縣令之職責沒有做好而生慚愧之念與懺悔之心。六祖說:“有我罪即生,忘功福無比。”又說:“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驕誑染,從前所有惡業驕誑等罪,悉皆懺悔。”(《六祖壇經法寶》第56、44頁)中郎熟讀《六祖壇經》,他不僅有認識,而且有行動。二為反對口談性命之學而實則趨名如鶩、逐利如蠅。這涉及一個關鍵的修行要旨,解行並重,解行相應。“解而不行,是增長邪見”,又說“行而不解,增長無明”(黃念祖《淨修捷要報恩談》第279頁)。中郎是認真履行了解證與行證結合。
中郎在《西方合論》說“行起解絕”,他寫到了,也做到了。
三五、 方文僎(文友部屬一封)
方子公
小兒子未脫胎毛,詎識之無?公非為上大人師者,病中鬱鬱無況,欲借談鋒,少寬窄腸耳。雖懷朱育之奇,愧非侯巴之問,謹令家僮下榻,設皋比以候。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48頁。
方子公,即方文僎,歙縣人。從潘之恒學詩,窮困落拓。此信寫作前二年,中郎在武昌認識方子公,愛其文雅,由潘之恒薦給他,為中郎的筆墨助手。爾後十餘年,中郎或任官或遊曆,方子公一直相隨。萬曆三十七年去世。中郎第一本詩文集《敝篋集》由方子公編輯付印。信中涉及兩個人物,略作簡介。一為朱育,三國時吳人,少好奇字,為郡寧書佐,嚐與太守問答,明敏詳盡,後官至侍中。一為侯巴,西漢時揚雄弟子,曾為揚雄守孝三年。
信中談到中郎對方子公之期盼,設“皋比”(虎皮座席)以待。“欲借談鋒,少寬窄腸”,可見二人關係之親密無間。中郎於1597年寫過一篇《紀夢》,還寫過一篇《與方子論淨土》。紀夢寫到中郎根據方子提供之夢境對他的陽壽的推測,使方子“愀然久之”。而論淨土一文,則是與方子討論並弘揚淨土佛法。文前,方子提問念佛可生淨土是否真實,中郎肯定回答,經書所載,不須援引。接著講了他親曆的兩個故事,一是他侄兒登(伯修之子)說自己病不能愈,請叔叔救他,中郎告之以念佛之妙法,他侄兒信而不疑,老實念佛,果然先見蓮花後見佛至,相好光明,香氣滿室,合掌而逝。另一例是他妻兄(弟)之妻聞中郎等談佛,亦持號念佛,逝當日,預知時至,沐浴坐床,見佛往生。方子聽此故事後,笑曰:“餘之長械,即此可立破矣。”所言長械,指方子曾夢自己死後,披枷帶鎖,接受惡報之罰。
錢伯城先生箋注《與方子論淨土》(《箋校》第477頁)一文時,說:“此文宣揚佛法,宏道有《西方合論》,專說念佛修持之善,與此篇題旨一致。”
中郎與方子論淨土同《西方合論》觀點完全相應。有兩個根基使他對淨土法門作了最殊勝的論述,達至高至上水準。一是以十年根性猛利對千部佛經熏習貫通融會,綜合提煉。二是他用自己解證認識妙用生活實際,侄子等二人(不止二人)確鑿往生事實,證明念佛法門極圓極頓,暗合妙道,巧入涅槃。穩妥、方便、簡易、普遍、妙果。實為稀有難信易行之法門。當代有學者(如著《公安派的文化精神》的尹恭弘)認為中郎在後期懷疑淨土是對中郎的佛學思想把握欠全麵之故。中郎不僅本人深信淨土,還傳教了女兒禪那與妻子。他在萬曆三十五年(1607)寫的《和曾退如別韻詩》中,有“鷓鴣死去猶嫌北,鸚鵡道成猶向西”詩句。其後有一行自注小語:“李安人念佛求生西方。”(載《箋校》第1356頁)李為其妻,這與他專為妻子寫的幾篇文章主旨一致,這裏小注表提示與強調。可見深信淨土,乃至後期亦是堅固的,並且以淨攝禪,“一稱南無佛,即以成佛道”,“若人稱念彌陀佛,即是無上深妙禪”(《西方合論》)。
三六、 華士標(密友二選一)
一別三月,往返二千餘裏。家屬居尊宅若家,不肖望梁溪若鄉。賈島雲:“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不免有牢騷意,若仆則樂之矣。人豈蝦蟆也哉,而思鄉乎?夫鄉者愛憎是非之孔,愁慘之獄,父兄師友責望之藪也。有何趣味而貪戀之?浪仙已愚矣哉!
妻孥僮仆,若將終焉,此尤事之極奇者,非賢主人真心愛客,焉得有此?謝謝。但此地去蘇太近,今回亦不可久,便欲移之瓜步矣。小詩成帙,當致上。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498頁。
華中翰,即華士標,因任翰林院典籍,故稱中翰。中郎離職吳縣令前與其後遊浙地山水期間,家眷即住無錫華家,視若自家,視無錫(梁溪)若家鄉。可見關係非同一般。
信中引唐代詩人賈島的詩句“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意在以賈之牢騷對比己之安然之樂。接著以佛理為據,發表了止於寂靜、出離故地的觀念。修行人愛家愛鄉不執著於家於鄉。隻有以人之父母為己之父母,以人之家鄉為己之家鄉,才解脫得自在。儒家也主張四海為家。接著便說:“夫鄉者愛憎是非之孔,愁慘之獄,父兄師友責望之藪也。有何趣味而貪戀之?”古之修行人出離家鄉,入寂靜之深山大刹,排除幹擾,利於解脫,理由即在此。連家鄉也不願出離,怎麼能出離此生之環境、多生之六道呢?
中郎引詩常在生僻之列,引賈島詩句可證,足見其記憶力超乎一般學士文人。
三七、 桑學夔(同科一封)
桑武進
兄丹鼎成矣。乘彼白雲,升於帝鄉,當在旦暮。弟學道墮落旁生趣者也,何足多尚?榜人晨發,弟在夢寐中,及醒始知舟行十餘裏,悵惘不可言。
弟如霜後之葉,入春之冰,壯心消耗已盡,獨留此區區皮骨,了卻前生爻捶衲衣債耳。猢猻入果園,豈有出理?後期那複可知,言之魂銷。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自無錫去儀征途中作,載《箋校》第512頁。
桑武進,即桑學蘷,萬曆二十年進士,任武進知縣,後升任兵部主事。一為同科進士,二同任知縣,故寫信傾心吐膽。信首言丹鼎有成,指桑武進修煉內丹養生術,卓有成效,羽化為仙不過早晚而已。然後對比自己學佛尚墮落在惡趣中,旁生指畜生道,另有地獄、餓鬼,合稱三惡道。這是一種內心謙下、自我警戒之說,帶戲謔口味,不能拘於語言字義,間接說自己愚癡,是一種謙卑之態。按經言,嗔恚與地獄相應,貪酷與餓鬼相應,愚癡與旁生相應。“汝當一念自知非,自己靈光常顯現。”(《壇經》第66頁)接著進一步檢討自己學佛之心念。如霜後之葉必枯,如入春之冰必溶。意為壯心磨損而皮骨區區,留下身子了卻“爻捶衲衣”(指道與佛)之債,即學道學佛達透徹之境,表明自己了此願不會改變,如猢猻入果園,豈有輕出之理。
三八、 徐泰(道友二選一)
徐冏卿
定功果有效,其益無量。但不知所守者,中黃邪?艮背邪?抑數息邪?夫定亦難,有出有入,非定也,故曰:“那伽常在定,無有不定時。”即出即入,亦定也,故曰:“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然定有大小,小定卻疾,中定卻老,若大定則疾是定,即老亦定,豔舞嬌歌,無處非定。《華嚴經》曰:“一身入定多身起,多身入定一身起。”是此定也,請以置之同伴老僧如何?
仆少時曾於小中立基,枯寂不堪。後遇至人,稍稍指以大定門戶,始得自在度日,逢場作戲矣。天長人短,鬼多仙少,安得以浮泛不切之事,虛費此少壯日子哉?公欲求定,當識其大者,不然燦爛名園,粉黛歌兒,俱成剩物矣,如何?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500頁。
中郎給徐泰(徐冏卿,字漁浦,曾任太仆少卿,萬曆八年進士)寫了兩封信。前一封信文中寫自己不意一病,遂至暌別。“朱華綠池之約,竟落夢境。人生離合,信有製哉!吏道如網,世法如炭,形骸若牿,可以娛心意悅耳目者,唯有一唱一詠一歌一管而已矣。過此則有太上之至樂,窮天地之奧妙,發性命之玄機,究生死之根源,別儒佛之同異,足下倘有意乎?”這裏所寫有儒、道、佛三教之精義,而以佛相統攝。本書所全文錄用的第二封信,有兩個特點:以佛攝道;解行相應。全信的中心隻有一個字:定。道家講練定,佛家也修定。含義有異中同、同中異。道家的定功,講究守丹田,有上清、太清、玉清三大法。“仙人道士非有神,積精累氣以為真。”目的在求道成仙。(詳見李兆生著《老子三清大法》)在練定中,側重於意守丹田,丹田分上中下三丹田,別稱上中下黃庭,艮背指止念,經典言其為行其背,內視入靜。意守又分虛字訣、清字訣、忘字訣、無字訣等,前所引“太上之至樂”,既指丹道之法,也指修佛的高境。道家有些重要經典冠以“太上”二字。道家的練定有非常豐富的內容,從調心、調身、調息切入,返觀內聽,寂而徹照,修身養性,達形神俱妙之境。佛家也主張修定,所謂戒定慧三學,六度裏有禪定。中郎引佛經:“那伽常在定,無有不定時。”即行止坐臥,均在定中,這是大定的境界,在此境界中,外不著相,內見自性不亂。誰達此境界?佛祖。
這則短章,另引用了兩個佛門偈語:“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信中引了前兩句,餘命其為“恰恰歌”,談的是沒有掛礙,沒有執著,無意用心,用意無心。還是強調心念力量強大,即中郎在《西方合論》中所言:念力是一切法之王。隻有通過這種無心用意,才可達大定的境界。所引另一偈子為:“一身入定多身起,多身入定一身起。同境入定異境起,異境入定同境起。男人入定女人起,女人入定男人起。”在華嚴境界中,毗盧遮那有十身,即國土、眾生、業報、聲聞、緣覺、菩薩、如來、智身、法身、虛空等,講的是一定沒有不定,是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之“十玄”奧義的活用。這是談大定的標準狀態。
從上簡介,可知中郎以道契佛、以佛攝道是其信之思路,從目的、途徑、方法談大定之修煉,大定可得大慧。這個境界幽深玄遠、罕通莫測,除卻袁中郎,世俗皆顛倒。
信尾以他的實證為例作說明。他以前修小定中定,未免枯寂,所謂“靜坐獨修氣轉枯”(張三豐《無根樹》),後得“至人”(莊子認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指點,始得自在度日。當時世界,鬼多仙少,天長人短,不可孜孜以求浮泛(指名聞利養、五欲六塵),而忽略大定之煉。
我讀此短章,感歎三點:(一)中郎對《華嚴經》爛熟於心,運用自如;(二)對“大定”境界有真實體驗,得益於高人指點;(三)將此短篇弄懂深究實幹,可開大悟,獲“此世人天師、下世作佛祖”之果。
三九、 聶雲翰(同科二封)
聶化南(一)
丈口碑在民,公論在上,些小觸忤,何足芥蒂,且丈夫各行其誌耳。烏紗擲與優人,青袍改作裙褌,角帶毀為糞箕,但辨此心,天下事何不可為?安能俛首低眉,向人覓顏色哉!丈負大有用之姿,具大有為之才,小小嫌疑,如洪爐上一點雪耳。無為禍始,無為福先,無為名屍,珍重。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62頁。
聶雲翰,字搏羽,號化南,山西曲周人,萬曆二十年進士,授昆山知縣,心計口辯過人,治以抑豪強除蠹弊為主,在任四年,均平賦役,官聲甚佳,後升任兵部主事。
中郎在信中提出了為官觀,“烏紗擲與優人,青袍改作裙褌,角帶毀為糞箕,但辨此心,天下事何不可為?安能俛首低眉,向人覓顏色哉!”即不把為官之得失放在心上,才能具大有用之姿,展大有為之才。嫌疑小小,如洪爐點雪,觸忤何足芥蒂。天下事大,丈夫行誌,不必摧眉折腰。最後,告誡友人,為禍為福都不可為天下先,不必被名聲拖累。這個理論合於老子的“吾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為天下先”。名聞利養,五欲六塵,佛門所忌,中郎所棄。行世法不離佛法,行佛法不脫世法。重民眾譽論,重上下公論,重心地善良。他以佛旨為宗。經言:“眾善奉行,諸惡莫作,自淨其心,謂之佛教。”書評家陸雲龍在此信“覓顏色哉”句後雲:“看得富貴輕,自不受製。”於全篇雲:“豪氣薄於雲星。”讚賞了中郎的淩雲壯誌。此評精準。有人曾說,中郎不關心世道,消極遁世而學佛,這是根據不足且認知膚淺。
聶化南(二)
敗卻鐵網,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國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數日,愈覺無官之妙。弟已安排頭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遙纏外人矣。朝夕焚香,唯願兄長不日開府楚中,為弟刻《袁先生三十集》乙部,兄爾時勿作大貴人哭窮套子也。不誑語者,兄牢記之。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無錫作,載《箋校》第311頁。
信文不到一百字,大半部分直接間接地運用了佛境佛語。前麵雖講去官後的心境,用的是經言,“敗卻鐵網,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國土”寫環境,“快活不可言”寫心境。地獄裏狀態,常用“銅床鐵枷、萬劫千年”形容酷劣與長時。“清涼國土”形容極樂環境。雖寫去官之妙,實則寫修煉之演練,應該入世與出世共看,才合中郎本意。頭戴青笠捉牛尾是修道形象,纏外指心無掛礙而解脫。朝夕焚香是修行作為,包括供水供燈供花供果,雖隻寫焚香,其義含旨。又,香之義深遠,香煙繚繞表氣氛莊嚴,香有五義,戒香、定香、慧香、解脫香、解脫知見香(參見《壇經》懺悔品)。以出世說俗世,希好友於吳楚大地任巡撫之類大員,即可開府。於是為中郎詩文刻印便是小菜一碟了。最後“不誑語者”,還是用經言(《金剛經》語)“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
從語言表相談麵對環境與願望,實則是對解纏去縛修煉的思索,故用佛言祖語以表心跡,讀此信時,要懂得佛經教言“依報隨著正報轉”,“依報”指莊嚴環境,“正報”指清淨內心,不可偏於世俗。此信雖短,很能體現中郎尺牘特點:言近旨遠,小題大作,事簡理深。也可說是以“法相唯識文學表現手法”(法籍倪平博士語)進行寫作的典型。
四十、 湯沐(同科二選一)
弟以病得休,掛帆歸矣。每聞西湖之勝,欲於燈節前後,杖藜一來。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卻了多少參苓丸子矣。但不識關門令尹,能辨青牛氣色不?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四(1596)年在吳縣作,載《箋校》第286頁。
湯沐,即湯鄖陸,安陸人,萬曆二十年進士,與中郎同科且同時出京赴任縣令。湯任錢塘知縣六年,後升給事中。
在百字左右信裏,談到他的病,談到他的山水與人和合觀念,“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卻了多少參苓丸子矣。”這種優遊山水可健脾養生理念隨文可見。如其在《登華》(《箋校》第1450頁)詩中,就有“名山如藥可輕身”及“身輕眼豁腸皆換,月冷風淒夢亦遙”等詩句。按原信,用了兩個典故,一為“杖藜一來”,漢代劉安苦讀,燈甚暗,仙人杖藜於側吹點藜杖頭燃照亮其繼續苦讀。看《紅樓夢》有關秦可卿臥室掛《燃藜圖》注便知。二為老子的門徒關尹喜,他深知老子學說之玄,在關上望氣,知老子必過。提出以講學換關牘的願望。魯迅的《出關》雖是新編,其故事之主線還是有文獻依據,老子講述了一部《道德經》,沒有關尹子啟請,此經將成為泡影。
四一、 馮其盛(道友一封)
割塵網,升仙轂,出宦牢,生佛家,此是塵沙第一佳趣。夫鸚鵡不愛金籠而愛隴山者,桎其體也;鳩之鳥,不死於荒榛野草而死於稻粱者,違其性也。異類猶知自適,可以人而桎梏於衣冠,豢養於祿食邪?則亦可嗤之甚矣。
一病幾死,幸爾瓦全,未死之身,皆鬼獄之餘,此而不知求退,何以曰人?病中累辱垂念忽承大士之賜,甚隆素懷,走欲言之久矣。謝不盡。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杭州作,載《箋校》第479頁。
馮其盛,諸生,生平不詳。
中郎離吳縣令之職後,如同鳥脫籠飛林空、魚離盆遊江海。“出宦牢,生佛家。”並說“是塵沙第一佳趣”。“塵沙”是比喻繁多,即塵沙煩惱的簡稱,佛門認為世俗人們有三大煩惱——執著、分別與妄想,對應於見思、塵沙與無明。三種煩惱破除後,才能進入一真法界,破除的對象與等次對應修佛的等級。此處以“塵沙”二字代指“塵世”,一“割”一“升”,一“出”一“生”,反映他的“第一佳趣”的心境。“異類猶知自適,可以人而桎梏於衣冠,豢養於祿食邪?則亦可嗤之甚矣。”這種感慨是對當官的深惡痛絕,因他骨子裏禮佛修佛。故一旦解官,便反複說自己如同“投林倦鳥,縱壑遊鱗”。即生於佛家成為佛家子弟,這是個宏願誓言,且信念堅固,時刻提醒自己。
四二、 樂和聲(同科一封)
答樂之律
弟懶僻若是,隻合坐尊經閣讀書。其實讀書亦不耐,唯當枯守山林,做一絕學無為道人而已。兄此時方銳意經濟,聞弟斯言,譬如持蘇合之丸,而市蛣蜣之轉,豈相合哉?
去年湖上會尊大人及令弟,一彈指失之。家兄奔走講幄,舍弟客南中金吾宅中。杯酒深譚,馬上明月,頓成往跡。人生離合如此,言之淚墮。分俸過侈,窮官哪得不拜。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在北京作,載《箋校》第749頁。
樂之律,即樂和聲,字之律,號石梁,浙江嘉興人,與中郎同科進士,時任慶遠知府,後任巡撫。
信中“持蘇合之丸,而市蛣蜣之轉,豈相合哉?”是一個比喻句,“蘇合”是香名,蛣蜣俗稱屎殼郎。喻樂之律銳意經邦濟世,忘卻無為修道,不合樂之初衷。
信中使用 “金吾”一詞,漢代皇帝的衛士,明代的錦衣衛相當。當時戶部尚書鄒文盛(公安人)去世後多年,他玄孫鄒之有(號懷白)襲錦衣蔭,任指揮僉事。
此信寫作時間應在《西方合論》( 1599年底)寫作前後。文中有關鍵詞為:“唯當枯守山林,作一絕學無為道人而已。”唐代禪匠永嘉在《證道歌》中唱:“君不見絕學無為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名實性即空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老子有“絕學無憂”之論述。其主旨在絕仁棄義,絕聖棄智,絕學無憂。主張摒棄仁義與聖旨的浮文,才可免於憂患(第十九章)。妄想除不除呢?肯定是要除的,但不能執著。不能執著,才達無為絕學。也才能進入境界:“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此境正是中郎所追求。
四三、 吳應賓(道友一封)
答吳觀我編修
朗目不能不朗居士之目,何也?往日以山河大地為目,今以音聲語言為目,誰為居士無目哉?達摩雲:“心如牆壁,可以入道。”今居士眼如牆壁矣,道在何處?眼職事,心官思,功德則一;眼浮在麵,心居肉團,為根是同。舉世多無眼人,而不聞有無心者,何也?若使無心是道,則無眼亦道,居士已得一根休複矣。若眼光盡是瞎,不是道,則思慮盡者,是真瞎其心者也。眼不可瞎,而心獨可瞎與?達摩之言,不知又當作何理會也?如雲牆壁言入道,非言道體,達摩直指人心者,胡迂曲若此?道若可入,是門非道。若言入門,是從門入,豈是家珍?望居士詳悉指示。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在北京作,載《箋校》第788頁。
吳觀我,即吳應賓,寫此信時,因目疾在家休養。他是萬曆十四年進士,被授予翰林院編修。居鄉四十載,以研究性理顯稱,多有著述。
全信以達摩言“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展開,在否定中肯定。這是中郎思維與表述的一個絕技,即巧用抑揚之法,在縝密的思考中論事說理,在善巧的論辯中弘揚佛旨。先看一下中郎對達摩的議論,暫舉三例:
達摩西來,隻剗除兩種人:齋僧造像,實無功德,乃剗除修福者;其曰廓然無聖,乃剗除修禪定苦行及說道理者。(《箋校》第1292頁)
達摩為救執相之者,說罪福之皆虛。(《西方合論》引)
觀初祖影石,石白地墨繪,酷似應真像。老僧曰:澗中自有此石,能為水樹雲影。餘曰:然,達摩之重,不以影,不以石,不以麵壁。此中不須蛇足也。(《箋校》第1475頁)
綜合中郎意見,知他對禪宗初祖的評價很高,重視他的以心會心的理念,反對一些修禪人對達摩初衷的盲目與曲解。這是基於佛法的三個理念: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念求明,乃無明本。舍識用根。有了對上述理念的認識,再讀中郎給吳觀我的信,意思就明確了。
試說幾點:
(一) “眼職視,心官思,功德則一。”眼表六根(耳鼻舌身意),一切唯心所現,隨識所變。功德一詞,不能小視。自性是功,平等是德。修自性與內心謙下是功,修自身與外行於禮是德。中郎在此語中,指眼與心一體,用則不二,相互不可離。有人會提問:瞎了還一體嗎?答:還是一體。瞎指在外用,瞎眼還有內用。這是眼瞎聽力分外聰、耳聾視力分外明之根因。黃帝《陰符經》說:“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
(二) “若眼光盡是瞎,不是道,則思慮盡者,是真瞎其心者也。”中郎之意在於眼可以瞎,心不可瞎。
(三) “如雲牆壁言入道,非言道體,達摩直指人心者,胡迂曲若此?”中郎認為達摩指的入道之道是道之體,即人們的心智之靈。
(四) “道若可入,是門非道。若言入門,是從門入,豈是家珍?”道,既可道,又不可道。道有門入,又無門入。道也好,門也好,不過假名假托而已。執著於假名,是不能入道的。
中郎在此短信中所闡明的主要觀點是:舍眼舍心可入道,有門有道難入道。他主張用眼性、心性,反對外相障眼、妄心執著。主張合理利用門道,反對偏執門道。妙就在此中和裏。
四四、 憎無念(亦師亦友三選一)
答無念
所言意識行不得一著子,不知念禪如何受用?世間未有名聞利養心不除,煩惱火焰熾然,而可雲意識行不得者也。夫貪嗔識也,貪嗔不行,即是意識行不得也,莫錯認也。生輩從前亦坐此病,望公剗卻,且將《起信》、《智度》二論,理會一番,方知近時老宿,去此事尚遠。遠在鄧公,雖未必證悟,然一生修行,當亦不至墮落。若生與公,全不修行,我慢貢高,其為泥犁種子無疑,此時但當慟哭懺悔而已。公今影響禪門公案,作兒戲語,向謂公進,不知乃墮落至此耶!公乃退步知非,發大猛勇,願與公同結淨侶;若依前隻是舊時人,願公一字亦莫相寄,徒添戲論,無益矣。汾州《普說》一紙寄上,幸細心看。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在北京作,載《箋校》第777頁。
無念,名深有,僧人,曾任麻城芝佛院住持,李贄曾住芝佛院,得到無念和尚照顧。無念服膺他,執弟子禮。無念與中郎友情甚篤。
無念非一般僧人,他有自己的見解,認為有意識可以不修行,中郎寫了這封信回複他。要求他細讀馬嗚《起信論》與龍樹《智度論》及唐代無業禪師的《普說》。
先看中郎看法:“世間未有名聞利養心不除,煩惱火焰熾然,而可雲意識行不得者也。”意即有名聞利養之心,煩惱重重束縛而沒解脫,僅靠意識修行不會開悟。貪嗔之心如繩捆索綁,意識便修而不得。
接著,中郎以自己切身體驗言:“生輩從前亦坐此病,望公剗卻,且將《起信》、《智度》二論,理會一番,方知近時老宿,去此事尚遠。”接上文,“此事”指克服此病,“此病”指墮入顛倒迷惑,反《起信》與《智度》二論之精神,亦即先排除煩惱,方可發揮意念作用,進入悟道之境。否則,便是止渴入焦石之鄉、避溺進深海之底。可見中郎的修煉水準的提升,得力於對經典的細讀與深思,即“理會一番”,成竹在胸,方可評僧論事。他寫道: “遠在鄧公,雖未必證悟,然一生修行,當亦不至墮落。”鄧公即鄧鬱,係南朝梁代人,隱居衡山,斷穀三十餘年,日夜誦讀《大洞經》。對於這位著名修煉家,中郎認為其“未必證悟”,但不至墮落。接著中郎以我等對比,“全不修行,我慢貢高,其為泥犁種子無疑,此時但當慟哭懺悔而已”。為了說服無念,他把自己擺在與無念同列。我們知道,這一年,他的解行相應、禪淨兩資的佛著《西方合論》誕生了,他已升登“大慈大悲大智慧,真語實語如來語”的境界。他從位不退、行不退進入念不退的層次了,也是不可能退轉墮入泥犁(地獄)的了。他說得那麼沉重,完全是為了開示僧人好友無念。
信尾是談希冀。一不要影響禪門公案,對禪宗故事,自我臆測,胡亂解釋,作兒戲語。二不要怯懦膽薄,而應“發大勇猛,願與公同結淨侶”。並直言不諱:“若依前隻是舊時人,願公一字亦莫相寄,徒添戲論,無益矣。”為了提升無念和尚的境界,中郎隨信寄去唐代高僧無業禪師的《普說》一著。在此著中,有一段真言極有價值,現轉錄如下:
汝等見聞覺知之性,與太虛同壽,不生不滅。一切境界,本自空虛,無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為境惑。一切境惑,流轉不窮。汝等當之,心性本自有之,非因造作,猶如金剛不可破壞。一切諸法,如影如響,無有實者。經雲:“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常了一切空,無一物當情。”是諸佛用心處,汝等勤而行之。(參見《袁中郎尺牘》第251頁)
從信中可知,中郎對無念和尚修行理念不純看得一清二楚,批評直接。因他對上著下過功夫,定有所益。不然他不會專寄此著並懇切希望無念和尚細心看。
四五、 黃輝(文友道友五選三)
黃平倩庶子(一)
弟以午節後掛帆,挾數老衲入匡廬,幽巒邃穀,無所不探,生平所見名山,此為最奇,伯修素有登臨癖,恨不見此,人生足力健時,何得輕易蹉過也!海內道侶,零若晨星,死者不可見,活者不可聚。弟此回亦欲入山,後會遂不可知。雖嚴親尊命,屢以出相迫,然懶癖已成,孝緒之絕宦,與太真之絕裙,心或有可忍與不可忍也。玉泉奇勝,明歲結室,多在智者洞,一以便靜修,一以遲長兄歸道也。聞欲刻《阿彌疏鈔》,於襄本有疑,此不難辨,但檢玄奘譯及海東疏,若無此語義,為後人增益無疑。若弟斷然以為後人增益,非疏則訛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八年(1600)在旅途中作,載《箋校》第1231頁。
黃輝,字昭素,號慎軒,四川人。平倩是居士法名,中郎的《西方合論》引文中介紹,他的這一著作主要是平倩居士與愚庵和尚兩人啟請而作。中郎有詩曰“翩然一鶴至東來”讚賞,又說“看我衣衫重疊淚”,顯然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高興得流淚。可見平倩除了與其長兄關係親密外(袁宗道墓壙由平倩所寫,他們當年同為皇長子講官),還和中郎、小修極為友善。有必要對黃平倩作稍為詳細的介紹。據《三袁傳》(李壽和著)載,黃乃萬曆十七年進士,與伯修同為翰林院編修,是伯修最親密之友。他與三袁共研性相之宗,所至遊覽山水,尋訪禪衲,雖居京華,有道人雲水情懷。另據錢伯城箋注,黃嗜佛如癖,居官已然。為人心口爽快,茹齋持頌如同老僧。當時同僚不以為然,借口其熏修當入深山之語,言官便彈劾他。有一天,有和尚萬餘人參訪,至宣武門至寓所,肩頂相接,可達三裏。皆言黃公所招,黃其實不知,隻是亟歸不出。後達觀和尚(人稱紫柏大師)獄起被殺,有人意欲因達連累黃,而達觀和尚素為黃所不喜,遂得免禍(《箋校》第1232頁、第270頁)。又,在《三袁傳》中,黃被列為公安派作家中之第四,前三為江進之、陶望齡、丘坦。黃之詩文、書畫亦有成就,與當時陶望齡、董其昌齊名,而博識過之。中道評其詩曰:“平倩詩奇而藻,為中郎所轉,稍稍失其故步。”
此信先談遊曆名山幽穀之奇,隨即發抒入山之感慨,“海內道侶,零若晨星,死者不可見,活者不可聚”。這是佛理“人生無常”與“諸法無常”的俗世之說。接著引用孝緒與太真兩位曆史名人之典故:阮光緒,尉氏人,南朝梁文士,不應征辟。外兄貴顯,屢至其門,阮穿籬逃匿。其姊為王妃,王以車駕而訪,阮鑿垣而遁。可見其視權貴如糞土。太真,東晉溫嶠,與阮孝緒做派相反,乞於仕途,攀附權貴。中郎想說明“心或有可忍與不可忍也”。一方麵,他的本心想歸隱山林;另一方麵,其父反對,欲其出將入相。
信中敘述自己來年打算,結室玉泉智者洞,參禪靜修悟道。信尾對《阿彌疏鈔》刻本提出看法。佛說《阿彌陀經》是淨土五經之一,高僧們認為,末法九千年後一百年,諸經消失,還有一部經存世,教化世人,這便是《阿彌陀經》了,可見其重要。關於版本的準確與可信與否問題,中郎告訴友人,以玄奘譯與海東疏本為根據,可斷定正誤。這也是他自己鑒定經論著作的一個經驗的表述。 從中可見,他讀誦經典之前,有一個辨偽定真過程,然後才能下細心功夫,以經論為寶。
黃平倩(二)
參山道中逢胡舍人,得兄手書,具悉近況。此山奇絕,其石則昆侖、玄圃,其宮室則祈年、未央,其樹則孔明廟前老柏也。匡山之勝,以澗以瀑,其他不當香爐一峰,五老差敵耳。未知峨眉真能伯仲否也?學道之不利官久矣,當事者之意,將以解官難諸大夫,此猶縱魚於壑,而放鳥於山,其誰不快?然弟亦有此言,謂既持釋子戒,口斷葷血,身斷冶淫,心中斷卻了子孫田地之想,諸皆可斷,而官獨不斷,何以自解於天下也?當事者此舉,未可謂非一番大爐冶也。家之不可學道,猶官也。官有友而不暇,家則暇而孤,唯遊可兼得之。弟意欲春秋入山諮訪,冬夏則閉門讀書而已。既已圖出世一大事,而其腸胃所貯,若依然隻俗子家物,何若不談之愈哉?
古人學道貴密,不唯令人不覺其長,亦且不盡見己之是。即如布施一事,隨分周鄰裏鄉黨則密,必名山大刹,通邑大都,則愚者駭智者笑矣。五度皆然,舉一可例。吾輩所謂持戒精進,得無有不覺不知,墮此區宇者耶?此飲藥而服忌,不若不飲之愈也。弟近來痛省此病,故言及此,所謂臘月扇子,恐南地寒暄不常耳。
解讀
此信於萬曆二十九年(1601)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37頁。
信前段從遊廬山奇勝道中,得黃輝手書開篇,以生花妙筆精準地描繪了此山奇絕:“其石則昆侖、玄圃,其宮室則祈年、未央,其樹則孔明廟前老柏也。”以昆侖、玄圃類比山石奇異,以秦之祈年宮與漢之未央宮類比寺院之宏麗,以“丞相祠前柏森森”類比其樹木,用典之活,出乎意料。然後以澗、瀑、香爐峰、五老峰之不可差敵,隨意向黃(因其為四川人)發問“未知峨眉真能伯仲否”。關於他遊廬山的感受可參看其七篇遊記與十一首詩歌(載《瀟碧堂集》之二與十三)。
景物略敘後,轉入人事。黃輝因好佛,被人彈劾丟了京官於家賦閑,故中郎說“學道之不利官久矣”。但中郎對此事有卓見:“此猶縱魚於壑,而放鳥於山,其誰不快?”以己之體驗,認為“官可斷”,持釋子戒,口斷葷血,身斷冶淫,心中斷卻了子孫田宅之想,諸皆可斷,官豈不能斷?為什麼?“圖出世一大事。”從中可以看出中郎的學佛做佛的切信宏願。
信的後段深入探討“學道貴密”的要旨,時聞“不覺其長,亦且不盡見己之是”。這是因為“汝若能見己之非,自己靈光常顯現”(惠能語)。然後以布施為例,對鄰裏鄉黨隨緣布施,不一定追求名山大刹、通邑大都以求揚名。其餘五度,包括忍辱、持戒、禪定、精進、般若也應這樣。中郎認為六度菩薩行,不能墮入求名求人知的邪魔泥坑,而應淨心默默去做,他用了服藥犯忌藥無效反有害的比喻,藥是為治病的,犯忌則不利病而適得其反。這一修佛觀點在《西方合論》第六卷“六度行”中有透徹的說明。現錄關於布施的內容如下:
菩薩雖不見布施,以清淨空心布施,作是念:“是布施空無所有,眾生須故施與。如小兒以土為金銀,長者則不見是金銀,便隨意與,竟無所與。”
中郎所論是自性布施,是高境界布施。
黃平倩(三)
客歲附一紙,托令弟轉達,正是小雪時節。後聞以入賀裏旋,此紙亦當浮沉矣。弟近日此心真死矣,邑中頗有流寓者,與之商榷甚快。小修近造亦奧,非複別兄光景也。此事隻求安心,便作官也好,作農夫也好,作儈兒市賈亦好。《雜花》五十三知識,單明此義,如王、趙諸公,以儒而濫僧,皆走別路者也。凡事隻平常去,不必驚群動眾,才有絲毫奇特心,便是名根,便是無忌憚之小人,反不若好名利人,真實穩安,無遮攔,無委曲,於名利場中作大自在人也。兄利根慧性,一撥便轉,弟知兄從此放下一千二百斤擔子,勝去卻通身枷鎖也。
詩文是吾輩一件正事,去此無可度日者,窮工極變,舍兄不極力選就,誰人可與此道者?如白、蘇二公,豈非大菩薩?然詩文之工,決非以草率得者,望兄勿以信手為近道也。客冬見邸報,得詩二章奉寄,久無便郵,今始得呈,然亦不知何時過錦江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二年(1604)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58頁。
信中涉及黃輝之弟黃昭質,萬曆二十年進士,與中郎同科,官至汝南參政。
信前半談論修佛原則與方法。以己為例:“近日此心真死矣,邑中頗有流寓者,與之商榷甚快。”並說其弟小修“近造亦奧,非複別兄光景也”。其修持基礎為“隻求安心”,無論從事何種行業,或農或商或官,其心有所安,是最重要的。然後談《雜花》(即《華嚴經》)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各行各業,曆事煉心,平平常常,不必驚動群眾,不追求奇特,存絲毫奇崛心態,否則即是名根未盡,屬無忌憚之小人。這種刻意求奇之習佛人反不如在普通名利場中的人們,無遮攔,無委曲,真實穩安,作大自在人。在發表議論後,自然轉入對受信者黃輝的勸誡:“兄利根慧性,一撥便轉,弟知兄從此放下一千二百斤擔子,勝去卻通身枷鎖也。”此“擔子”二字喻名韁利鎖,如銅床鐵枷,刀山劍樹,阻礙跳入清涼國土,作大自在自由之人。
信後半從吾輩正事寫詩作文乃常事本分說開去,高度評價白、蘇尚詩尚文之功夫,窮工極變,絕非草率,說此二人為大菩薩,是我等之樣板。
檢閱中郎寫給黃輝的詩(含用韻唱和的)計七首,其中《寄黃平倩庶子》(載《箋校》第1059頁)寫道:“一靜一忙閑比較,試思誰是地行仙。”即是他主張以平常心不特求奇生活態度與學佛方法之表露,他的一貫主張是“參禪到平實,便是最上乘”(《箋校》第1601頁)。這與在寫詩作文中自然而然而又並非草率的精神是一致的。
四六、 蕭雲舉(道友二選一)
海內交遊,如兄丈之於不肖兄弟有幾?夫世有膚交,有骨交,有氣交。骨交則荊、聶之儔也。氣交者氣味相合,如水之於鹽,自非性命相期,胡以至此?若兄丈之於先伯修是已。憶壬辰之歲,弟初獲交於諸道友,先兄踞壇而坐,念方、則之丈論難疊出,足為千載一時。曾未幾何,而東零西散,念方既已下世,先兄繼之,射堂秋月,有若隔世,人生會合,何可常也!弟已絕意仕進,而家父意尚果然,然未便驅弟出山。
庵居柳浪湖,長楊萬株,柏千本,湖百餘畝,荷葉田田,與荇藻相亂;樹下為團瓢,茶瓜蓮藕,取給有餘。弟又不常居鄉,才了匡山,便入太和。解夏後,入衡嶽,遇緣則住,不則去,亦足以樂而待死矣。知兄信我,漫一及之,不可為不知者道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年(1602)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40頁。
蕭允升庶子,即蕭雲舉,字允升,號玄圃,宣化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曆任編修、庶子、兵部侍郎等官。
此信給我們提供了關於柳浪湖規製的詳細資料:“長楊萬株,柏千本,湖百餘畝,荷葉田田,與荇藻相亂;樹下為團瓢,茶瓜蓮藕,取給有餘。”團瓢,指葫蘆之類瓜果,俗諺曰:葫蘆老了一把瓢,瓠子老了當柴燒。屬於攀緣性瓜類,一年一度。看來,其他關於柳浪湖的麵積、樹木多少與中郎記載不相符(如小修說三百畝),均不可信。
信前半提出了三種交友:膚交,骨交,氣交。骨交指生死與共、為知己者死之交,舉了戰國時代荊軻與聶政之例。荊軻與燕太子交厚,遵囑而刺秦王,事敗被誅。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慷慨赴死,一諾千金。聶政,韓國人,與大夫嚴仲子交厚,遵其囑,刺殺相國韓傀。史上有“聶政之刺韓傀,白虹貫日”之說。中郎以骨交襯托氣交,氣交指誌同道合、神氣相合的知心知音之交。他認為他老兄與念方、則之與允升屬於氣交。因念方(翰林院檢討)、伯修先後離世,故中郎發出“人生會合,何可常也”的慨歎。又一次以佛學“人生無常”、“萬法皆空”的理念,與信友交心談心,並說及自己絕意仕途,家父意尚果然。
信後半除敘述柳浪山居環境外,又講到不常居鄉,才了匡山(廬山),便入太和(武當山),解夏入衡嶽,又與黃輝同遊了玉泉山。據《袁中郎年譜》(第73—75頁)載:去年入匡山,今年入太和。其遊時間為萬曆二十九年與三十年。“遇緣則住,不則去,亦足以樂而待死矣。”可見以山水之樂為樂的遊戲人間情懷,置生死於度外。中郎在《西方合論》第五卷(二) 中引偈子道:“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為假名,亦名中道義。”佛理強調“緣起性空”,一切因緣生,一切因緣滅。這個觀念根深蒂固,因而在對友人書信中,自然流露出來。
附說一下,在給蕭的另一信中,說:“泉石以水竹代,絲肉以鶯舌蛙吹代,奇士以蠹簡代,亦略相當,舍此無可開懷者也。此盡日未盡習氣也。遇有道者,不得不暴,以希懺悔。”(《蕭允升祭酒》,《袁中郎尺牘》第269頁)這是中郎在敘述自己寂寂度日時的自我解嘲。其中談未盡習氣與以希懺悔有深勝微妙佛學意義。佛理認為:持戒念佛誦經教,查過去習勿自欺。欲修佛,必須由熟處(習氣)轉生處(佛之三淨、三皈、六度、十善等)。中郎是個真幹的修佛居士,他持戒茹蔬放生等,但他文人名士的習氣很重,他有充分認識,所以自暴(發露)懺悔。按中郎在《西方合論》第九卷(五)論述:“欲除重障當勤懺悔。”他甚至主張“刹那懺”,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滅,一生滅一懺。這是徹底的懺悔。從上麵簡介裏看到,中郎想到了、說到了、做到了這一點。
四七、 佚名(一封)
與友人
數日來入沙頭,始知仁兄補官命下。一窮舍人,攜一千二百餘利齒,嚼長安塵沙,哪得不饑?甚為仁兄慮之。弟明春決意泛舟北行,入西湖過夏,中秋夜可得共踏射堂佳月,談別後最得意事也。近日所與遊者何人?個中事看得破不?兄明慧有餘,而深沉不足,果於任而淺於幾。果於任,則易視天下事;而淺於己,則易視天下人,處世者之深忌也。昔蘇翁之論張德遠也,曰:“明於知君子,暗於知小人。”此古今高士通病,然自是不學之過。學則眼開,眼開則自不受瞞,可以應世,可以濟事,可以出世。
應世者,以世為應跡而應之者也,如周濓溪、龐道玄其人是也,應亦出也。濟世有三種:有以出為濟者,佛圖澄、陸法和、姚廣孝之類是也。有以應為濟者,張子房、狄梁公、李鄴侯等是也,辟則純棉裹鐵,不露鋒刃。又辟則擲劍揮空,空輪不虧,至矣化矣。有以濟為濟者,漢、唐以來,建功立業,不有其身者皆是。然各有學術,各各開眼,不似今人冥行徑趨,動而得過者比也。唯實參究,廣誦讀,多會人,可免此過。弟與兄同此病者,願各努力。秋來偶讀實錄,見前輩諸大老,頗有其人,未有不學能濟世者。京師豪傑海也,世界如此之大,相識如此之多,豈無一二人與古先抗衡者,兄幸虛心求之,有則急以報我。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三年(1605)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60頁。《袁中郎尺牘》選用時,信題為《佚名》。
信首談友人已補官命下,知其不易。在講了旅遊計劃後,轉入對友人的議論:“明慧有餘,而深沉不足。”接著引南宋蘇雲卿之論布衣交張德遠“明於知君子,暗於知小人”名言,說此為古今高士之通病,原因在“不學之過”。孔子有“六不蔽”之論,都與不學相關。子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其下以好直、剛、勇因不學而和絞、亂、狂對應結果。中郎說:“學則眼開,眼開則自不受瞞,可以應世,可以濟世,可以出世。”為避不學之通病,中郎開出了良方。
信之後半側重論述“三世”,即應世、濟世、出世。應世舉了周與龐事例;濟世舉了佛國澄、陸法和、姚廣孝事例。還說了以出為濟、以應為濟、以濟為濟三種狀況。各有學術,各個開眼,提出唯實參究、廣誦讀、多會人可免此過。再次強調未有不學而能濟事者。他所論涉及古代曆史人物十名,其中信佛信道人物五名,唐之龐道玄、西晉之佛圖澄、北齊之陸法和、明之姚廣孝、唐之李鄴侯等都是極有個性的智者,應世、濟世、出世三結合,以世為應,應亦出也。再次體現中郎的不離世法證佛法、不離佛法行世法的學佛原則。佛法活活潑潑,隨緣妙用,善巧方便。有些學佛人把自己關在青燈古佛旁,脫離現實,枯坐寂寞,是不了佛旨、不達妙音的愚人境界。非佛法之慈與智結合之高人境界。
四八、 李長庚(上吏一封)
弟二月終將東下,由水道入京,此時便可一晤。縱不晤,聚首不遙。得諸兄提攜此大事,弟之至快也。梅長公何時發?弟初春已具舟,而邑大夫以邑乘見役,欲為窮鄉少誇張,未免檢括諸史,行期稍滯,然四月決可南,兄奉俟我。至聲念公、長公、江幹之約,便可同赴。來書雲:“錯死了梅衡湘。”此閻羅錯也。丘大狼狽乃爾,恐閻羅亦用他不著,留與世間點景而已。兄根器如此,何憂學道,政恐不學,學則無不入之理。但莫急性是第一義,則走入知解巢裏,容易脫不出也。
解讀
此信題為《答李酉庚》,於萬曆三十四年(1606)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68頁。
李長庚,即李國卿,字酉卿,麻城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曆任工部主事、江西布政史、吏部尚書。信中涉及梅長公,指梅之煥,進士出身,為梅國禎(梅衡湘)之侄兒。念公指僧人無念。丘公指丘坦。
中郎信前談他將由水道入京,可與收信者相晤、相聚。中郎此次由柳浪湖出山於京都任職,故稱“諸兄提攜”。但公安縣令錢胤選聘中郎撰《公安縣誌》(惜乎失傳),故須稍延遲。從信中知道他秉筆直書、檢閱諸史的求真達實的文風。
信中談到幾位好友的情形,有的已下世(梅國禎),有的狼狽(如丘坦)。開了一句玩笑,說閻羅王錯拿了梅之命,留丘坦於世間“點景而已”。信尾納入正題,先肯定李“根器如此,何憂學道”。如學道必入道,無不入之理。這裏的道指性命之學,即佛學,了生脫死之大事。然後提出入道妙法,修持淨法不可性急(貪多求快)。“今欲一生超僧祇之果,十念攝化萬之程,豈是粗見浮思,結心塵口所能超越?”(《西方合論》第九卷引言)否則單純追求佛學知識,於修行證果無益。中郎信尾亦是此意,明代末年,士大夫學佛很多走了以儒濫佛的路,墮入求解不求行之巢穴,終不能超脫而出。中郎有感於此,故能因病施藥。
四九、 汪可受(道友二選一)
汪觀察
往附即墨令致書左右,是人見皆劇語狂草也,不敢投。上官之威重,乃如此耶?今兄聲華日整,德位俱高,東林蓮漏之約,猶記持否?然世間真菩薩,乃能濟世,局蹐空山,閉眼塞耳,此是小夫行徑,兄勿聞弟言便生慚愧也。彭山人長卿,巴客而寓荊者,走清源,訪故人,弟謂道上若值汪使君,便可作郵,並以近刻二種附上。山人得禮貌,甚於得金,於兄聲名無損,而可以止一家之哭,亦菩薩行也。方便波羅蜜,即檀波羅蜜,笑笑。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四年(1606)在公安作,載《箋校 》第1280頁。
汪觀察,即汪可受,字以虛,號靜峰。黃梅人,萬曆八年進士。曆任知縣、知府、督學、布政史、兵部侍郎、薊遼總督。時汪任山東按察使分巡,故題作觀察。
信開篇以即墨令(據錢伯城考證此時即墨縣令名李一敬)不知是否記持東林蓮漏之約,意為東晉末年,廬山虎溪東林寺慧遠法師聚集僧人與名士一百二十三人,誓願主修西方淨土。彼院多植白蓮,而彌陀國以蓮花九品次弟接之,故稱蓮社或白社。《釋氏要覽》雲:“嘉此社人,不為名利汙泥所汙。”蓮漏,指慧遠曾為寺中製造蓮花漏,以記時刻,器狀如蓮。中郎在《遊廬山初入東林雨中》(《箋校》第859頁)有詩曰:“遠公昔庵此,蓮花漏初成。”即指此。又說:“千二百歲後,白蓮無根榮。”從此可見中郎對淨土的深信與對汪可受的提醒。
接著發表了他的菩薩觀念:“世間真菩薩,乃能濟世,局蹐空山,閉眼塞耳,此是小夫行徑。”緊接著說彭山長卿,他是四川長壽人,寓居荊州,乃年邁之落魄文人。中郎希受信人李幫助彭長卿解憂排難,反映了他的慈悲情懷與智慧頭腦。
信尾對菩薩行作了進一步強調:“方便波羅蜜,即檀波羅蜜。”波羅蜜,梵語,即到彼岸之意。檀波羅蜜指布施。其菩薩六度,有六種波羅蜜,中郎在《西方合論》《稱性門》(六度行)中有詳細論述,前信解讀中已有涉及。
五十、 蔡承植(同僚一封)
與蔡嘉興
家弟道足下精進堅忍,弟甚愧之。就李乃近時佛國,足下將以安養如來攝之抑以迦文五濁折之也?以弟觀之,末代眾生,惡劣浮巧,鐵床銅枷,便是莊嚴。須帶些小閻胡子氣,方有少分相應也,何如?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四年(1606)在公安作,載《箋校》第1275頁。
蔡嘉興,即蔡承植,攸縣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時任嘉興知府。
信以家弟小修讚歎受信者蔡精進堅忍而自己慚愧開篇,然後說蔡處嘉興(就李,即攜李,古地名,在嘉興境內)乃近時佛土,既是佛土,必以安養如來攝身度日,自由自在,抑或有迦文(釋迦牟尼)之五濁惡世,自能正確對待。所謂“五濁”,依經教,為劫濁、煩惱濁、眾生濁、見濁、命濁。此處指麵臨一切入世苦難,均能轉為道用,不生嗔恨。“五濁”中最重要是煩惱濁與見濁。末代眾生,惡劣浮巧,錯認鐵床銅柱才是光景莊嚴。故“須帶些小閻胡子氣,方能少分相應”。“小閻胡子氣”指麵對人世苦難,不屈不撓,予以抗爭,簡言,能吃苦,以苦為樂,才能與安樂佛國相契合。中郎說:“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學道亦然。不拚一個死,不得徹底甜也。”(《箋校》第1619頁)
此信不足一百字,足見其心向。如來常念叨,佛法繞心間。修持走正道,胸懷極樂國。
五一、 袁文煒(同宗一封)
與死心
住在柳浪時,兄極口勸弟吃肉作官,弟亦勸兄歸家山,料理一庵,作長行粥飯人,當時各執所見,不意三四年中,兄竟入山,而弟亦破律。則弟與兄,安可謂非昔迷而今悟 也邪?今弟又欲勸兄,尚好向京師走一遭。各老矣,發幾白,麵幾皺矣。他無可囑者,惟求此生再得聚首為快而已。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五年(1607)在北京作,載《箋校》第1604頁。
死心,即袁文煒,字中夫,李贄弟子。原為諸生,後出家,法名死心。李贄極為讚賞,與焦竑信中說:“中夫聰明異甚,真是我輩中人,凡百可談,不但佛法一事而已。”
中郎在此信中表明了一個重要的佛法修持原則:佛法重實質、重心性,不重外在形式與做派。以吃肉為例,中郎曾在柳浪湖山居時,茹素多年,後因出仕,還是吃葷。也不斷有學佛者提出這個問題:學佛是否可以吃葷?法師的回答不相同。僧人問,答不可以。居士問,答可以,隨緣而定。這是因為僧人舍身求法,不可吃眾生肉,是守自己本分,也是給世人一個榜樣。大家都盡量少吃肉,完全可以做到。僧人可以茹素長年,我們又為什麼不能盡量少食肉類?盡量少肉食,就可避免殺生造業,對自然對社會對個人都有無窮的好處。科學常識告訴我們,食肉過多,對五髒六腑浸染嚴重,許多疾病與貪食動物食品有關。不過,對於居士與出家人言,也有開許之時。
佛經言:古有金翅鳥,於大海取蛟為食,擇其老者食之。蛟,指傳說中能發水的小龍,又稱蛟龍。荀子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名句。從世俗現象言,許多肉食動物不食肉,則可能餓死,則變成另一種殺生。佛法裏提倡茹素,有戒律教化深意,也是不可執著的。中郎在這方麵做得很隨緣,很善巧,不貪不嗔不癡。
五二、 黃竹實(同鄉文友一封)
答黃竹實
憶在龍堂,與君朝夕。彼時見兄眉宇間,有不可耐之色,如明月在滲潢,體滯而光新。數欲就兄談,而機不相湊,恐成鈍置。夫月之在天,江河泉澗,瓷盆溷廁,皆有之。自見者有清濁,則月有時而可親,亦有時而可疏,而月無是也。
寒灰之依弟也,喧靜垢潔,與我同之。久而後信生之遊戲,若有在形骸外者,後遂稍稍以大事就決。弟隨時隨機,偶有酬酢,不意此公漸漸深入,亦寒公之深信,自能有得,生實無所與也。以兄之清骨藻心,但辦一肯,何所不入?生秋間可得差,裏居便有數年,領教不患無日。《楞嚴》、《圓覺》,入道路程,唯細心研究,勿輕下注腳,是第一義。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五年(1607)在北京作,載《箋校》第1614頁。
黃竹實,又名黃竹石,為江陵人。曾向寒灰和尚學佛。中郎作有《送黃竹石還江陵序》(載《箋校》第1545頁),還有《黃竹石入都作別,得丞字》詩一首(載《箋校》第1405頁)。
在序中說:“古之聖賢豪傑,巨公哲匠,其亦猶京都之三衢九陌耳。文耶,道耶,至此乃極。子歸而求之,有餘師。”據錢後箋,首句前有一段雲:“不觀乎天下之大者,不足以求天下之至精。大則無所不具,唯無所不具也,而見惡焉,將適了然去之矣;亦正唯其無所不具也,而至精者出焉,則寧得以其惡者累之。”從序與詩看,黃專程去京都訪問中郎,未幾還江陵,乞一言為別,於是寫文、寫詩、寫信,可見關係之密切。
信文以“憶在龍堂,與君朝夕”開篇,然後以明月喻其眉宇之氣色。以月在人們眼中的感受展開議論:“自見者有清濁,則月有時而可親,亦有時而可疏,而月無是也。”這個以月喻天象在人心內投影觀念,是“相隨心轉、境隨識變”的佛理的具象化。
信文後段,說黃之學佛之師寒灰曾與中郎同住,中郎兄弟在荷葉山建有佛堂荷葉庵(又名珊瑚庵),他們或同遊山水,或吟詩唱和,或討論佛法。所謂“喧靜垢潔,與我同之”。重點在“以大事就決”,說此公漸漸深入,深信而有得,並言自己實無所與。佛理認為,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問題在於根機、心向、因緣的結合上。中郎鼓勵黃竹實以清骨藻心(清淨身,機靈心),隻要深信切願(一肯),何所不入?然後說到自己秋後可得差,領教有時。最後指明:《楞嚴》、《圓覺》,入道路程,唯細心研究,勿輕下注腳,是第一義。這是中郎本人學佛的一個重要體驗。含三個要點:肯下決心,不動搖;選擇適合自己的經典;細心誦讀,不輕下注腳。並稱此為最重要須堅持的主旨。
五三、 郭子章(道友詩友一封)
答郭青螺中丞
某嚐私謂明公之安鬼方也,其由菩薩之行異道乎?蠻雨瘴煙,風境殊惡,然惟明公有九載之劍戟,而後黎民有百年之祍席。即此為常寂光,即此為無生忍。忍之雲者,忍所不能忍,以行吾之不忍,大菩薩之用心也。釋此則辟支小乘,焦穀之訶,儒釋同之,明公亦何用此?某最癡鈍,荷大君子不即鄙夷,拙集之呈,亦欲為請益地,明公何惜片言,不引之繩墨也。
解讀
此信於萬曆三十五年(1607)在北京作,載《箋校》第1613頁。
郭青螺,即郭子章,字相奎,號青螺。泰和人,隆慶五年進士。善詩。時任貴州巡撫。
這是針對郭中丞來信的回複。信文雖短不過二百字,卻是中郎所有尺牘中使用佛經名詞術語較集中的一封書信。現據《袁中郎尺牘》(第307頁)注解,對幾個佛學名詞作些淺介。
常寂光:佛家所言四土之一的常寂光土。其意為常有法身,常住本在之體,寂者解脫,諸法永寂;光者般若,照徹諸法相之智。簡言為諸法本有,乃真佛真土。中郎認為治理貴州(鬼方)這樣“蠻雨瘴煙,風境殊惡”之地,為了使百姓安居樂業,不能不嚴厲,不能不行忍之不忍,於是“有九載之劍戟”,稱此為“大菩薩之用心”,猶菩薩之行異道。“異道”,即佛經言“非梵行”,表相看,不屬“梵行”,但其實質是“梵行”。譬如梵行(清淨行)戒殺戒盜戒淫。在一定特殊情形下,可開殺戒以止惡,開盜戒以行善,開淫戒以利生。漢傳佛教史上,有一個典型事例,永明和尚出家前為庫吏,常利用工作之便盜取庫銀買活物放生,盜行即非梵行,放生是梵行。
無生忍:佛經認為,得無生忍,一切諸法,自性空寂,本來不生也。菩薩證此忍法,則能出毀犯禁戒之惡。又:《西方合論》中,多處談忍,可以對照閱讀。
辟支小乘:辟支佛,又名緣覺,高於聲聞,低於菩薩,是四聖法界中的第二級,隻是破了見思煩惱,還沒破塵沙煩惱。小乘佛教指追求自我解脫而不願追求眾生解脫的修佛者,其境界不及大乘追求者。現在普遍認為,南傳佛教(東南亞一帶)所奉行為小乘,而藏傳、漢傳信仰大乘。但兩者不可分割。佛祖認為,不先學小乘,非吾弟子。唐代以後,修行者不必讀小乘經典,漢傳以儒道築基,代替小乘,事實證明,可以行得通。
焦穀之訶:焦穀指草芽之焦枯,種子之焦腐,終不能生根。《維摩詰經》雲:“二乘如焦芽敗種,不能發無上道心。”
儒釋同之:意為儒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佛有大乘、小乘之別。
懂了上述詞語,再來看中郎此信的佛學深意就不難了。餘試作淺議:
(一)信文以郭中丞治理偏僻落後之地(事),談大菩薩之心性所行在於以慈悲心腸行霹靂手段,隨緣妙用,目的在於利民利眾(理)。
(二)借題發揮,談修佛人應發無上正等正覺之菩提心、清淨心、平等覺,以大乘無量壽為境界、為目標,克服滿足小乘境界,堅定不移到達極樂彼岸。
這兩點是中郎在所有尺牘中反複闡釋的佛學理念。
注:餘在《袁中郎佛學與〈西方合論〉初探》一著中,寫有《常寂光與無生忍》,讀者可以比照了解。第三章《敘》《疏》小品思想第三章《敘》《疏》小品思想
按《箋校》本,中郎所寫《敘》(瓶花齋集之六)計十二篇,時間跨度為萬曆二十七年(1599)至二十八年(1600),其中《八識略說敘》與《金剛證果引》兩文,餘在以前著作中已有解讀,現選《浮生九帶敘》予以介紹。疏(分條陳述,古散文體)計二十八篇,於萬曆二十八年(1600)至萬曆三十年(1606),時間跨度六七年,所作地點全在公安。據周群著《袁宏道評傳》第一章第五節《歸居公安:白石青煙夢,空花水月詩》說:“早年的激越情懷已蕩然無存,詩文中的禪光佛影也更加濃鬱。”並說:“家居幾年,是宏道的另一個創作高峰期,作品收於《瀟碧堂集》之中。”另據尹恭弘所著《公安派的文化精神》(第346—348頁)說:“歸隱在柳浪湖裏生活十分暢適,但活動範圍畢竟太狹隘,他必定會有新的精神追求。”這個追求的表現就是“潛心道妙”。現保存在《瀟碧堂集之十六——疏》便是禪光佛影、優遊聖道的證據。二十八篇中,餘選錄四篇(兩個集子共選五篇)予以介紹,因《聖母塔院疏》已在《袁中郎佛學與〈西方合論〉初探》一著中作了簡述,此次不再重錄。
五四、 浮生九帶敘
古德如黃蘖、臨濟諸普說,未嚐不談理,然字字壁立,機軸各出,何嚐有理。後世全提向上,自以為出格之機已,然聲口仿佛,語言雷同,似有軌則可遵者,則亦何嚐非理也。故餘嚐辟教僧如開場副末,敷衍家門而已;少林宗似提弄家,初看頗駭,觀聽久之,未有不厭其複者。
浮生錄公受葉縣省鉗錘,其精如金,其氣如玉,出語如風如電,豈肯入傀儡場,學他人提弄者。末後《九帶》,未免攢入被袋,何哉?昔有孀姑,多年不禦鉛華,一日為其孫啼哭甚,遂簪花敷粉以悅之,何則?愛有所專故也。夫《九帶》者,亦錄公之花與粉也,可以止哭,錄公不惜身命為之,而何暇惜乎語言文字之落草耶?朗目和尚,今之遠、錄也,年來亦有老娘之癖,再為浮生流布花粉。觀者體悉二公苦心,幸無於居士注腳下承當也。
解析
此著載《箋校》第713頁。
先須弄清文中的人名與類比事例。涉及的僧人有黃蘖、臨濟、浮山(錄公)、朗目、遠公等。其中主要人物為宋代禪師浮生法遠,他有接引僧眾所用九種方法的著作《浮生九帶》問世。主要事情有:(一) 玩把戲者的開場敷衍,喻僧人說教沒抓住精髓。(二) 少林武術耍花槍與花拳繡腿表演,初看驚異,久而生厭。喻教僧重複囉唆,缺乏新意吸引。(三) 鉗錘,指鍛打鋼鐵為有用器具的工具,中郎曾比喻道:“萬卷蓮經都是弄猢猻的家具,百般播弄,無非煉鋼鐵的鉗。”(《金屑編自敘》)(四) 傀儡場:指被他人提弄,如木偶戲。(五) 攢入被袋:喻被捆縛。(六) 孀姑一事:寡居年邁女人,多年不禦鉛華,為止孫兒啼哭,於是簪花敷粉。比喻方便說法,心有所愛,行有所專。中郎曾寫道:“八十婆婆坐翠樓,旁人無語自含羞。朝來為止孫兒哭,笑把花枝插滿頭。”(《金屑編》第五則)其中,花與粉喻所傳之法,文中喻《浮生九帶》。(七) 老娘之癖喻朗目和尚印製《浮生九帶》以法布施。下麵我們對全文進行分析。
據推測,此不到四百字之文寫於以淨攝禪的《西方合論》(1599年底)成就不久,禪淨圓融的主旨充斥其胸臆。當其時,朗目和尚發心印製並流布浮生《九帶》,以利僧眾學佛參禪,於是啟請中郎寫一點文字,中郎便恒順眾生,利行同事,寫就了這篇敘文。其佛理摘要如下:
(一)對古德黃蘖、臨濟等談佛理在肯定中指出其不足。“字字壁立,機軸各出”是肯定;“何嚐有理”是否定。而“後世全提向上”,自以為“出格之機”,“聲口仿佛,語言雷同,似有軌則可遵者”是批評。佛法活潑機動,不能生硬僵拙沒有善巧。凡拘泥名詞、死守術語者都是偏執我與法,有理反成無理。學佛人應做佛法的主人,而不是做被玩弄的傀儡。
(二)對《九帶》與浮生(錄公)的肯定並對學習《九帶》已經出現、今後可能再出現的偏差予以警示。說浮生掌握“鉗錘”,深悟佛法之髓後,“其精如金,其氣如玉,出語如風如電”。發心傳燈,以至不惜身命,不“入傀儡場,學他人提弄”,鑄就《九帶》。這是充分讚歎。接著指出,末後學《九帶》者,未免入“被袋”,意即心迷於己,被“九帶”所轉,而不能心悟轉“九帶”。這是六祖的一個重要觀點的活用,即“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法華指《法華經》)。
(三)強調觀學《九帶》的習佛者應體悉二公苦心,不可拘泥於文句中與自我心緣中。二公指錄公(寫九帶者)與朗目(再次流布九帶者),並稱朗目和尚為今之遠公與錄公。遠公係東晉時廬山東林寺住持,被尊為淨宗始祖,將遠公與錄公合於一人比之,再次體現中郎以淨攝禪的學佛總體觀。“老娘之癖”與“流布花粉”的比喻,非常生動,將嚴肅的傳法同活潑的生活事例與自然現象結合起來,便於讀者理解。老娘之癖喻指朗目布施“九帶”,不過為了“止啼”(止啼喻破迷,佛經中有黃葉止啼、空拳止啼等喻說)。所流布之“花粉”,是一個“八十婆婆”裝扮的用具,亦即鍛打鋼鐵器具的鉗子、錘子。正因如此,希望讀誦《九帶》者不於石頭居士(中郎自稱)“注腳下承當”,以手指月,手並非月。言外之意,習修佛禪者也不要以為在《九帶》中承當。那麼,究竟靠什麼承當而了此人生大事呢?靠自我省悟,即悟而破迷,所有法本隻是悟的工具而已。法本讀不讀呢?是要讀誦的。六祖說:“經有何過?豈障汝念。隻為迷悟在人,損益在己,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是被經轉。”(《壇經》第57頁)
袁中郎在寫此敘的上年尾,完成了會集上千部佛典、附以己見的《西方合論》,他的精神追求已升登到真寂化境,自現明珠,佛我感通,圓陀潑潑,了無定執,渾無定相,寫起相關禪學佛典的文章來,氣蓋寰宇,筆掃法界,心腕相應,自在自如。這篇敘文再次體現了中郎的寫作技巧、精神風貌及佛學特點。在平常的生活實例中,寄寓深奧的大道理,一則短小的敘文涉及豐富的典故與典籍,美妙如花的文筆與深邃的哲思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佛事佛理禪智禪例融會貫通,天衣無縫。
五五、 題請藏疏引
雪浪之高足曰某,去秋詢餘柳浪,遂入蜀,謁傅大士,因得縱觀播形勝,還為餘言。餘笑曰:“是昔為無厭足王國土,今遂為慈氏樓閣,煙水是同,願童子勿生二想也。”複窮其所之,曰:“將北入燕,遍叩諸大檀,乞靈文一藏,歸雲浮山,願居士為隱其端。”於是石公為之說曰:
師遊雪浪,胸有全藏。欲楷後學,名言是仗。
維雲浮山,遍吉所相。霞光煙靄,現六牙象。
於赫天子,以慈德王。黃卷赤軸,施彼萬方。
行矣善財,當仁不讓。如龍乘雲,如鳥入曠。
白馬歸來,為法中將。稽首大檀,歡喜是望。
作智慧因,佛種無量。
解讀
此文載《箋校》第1206頁,據箋注,作於萬曆二十八年(1600)至三十四年(1606)之間,地點在公安。可見其模糊性,一篇百餘字小引不會拖延幾年。以中郎文思如泉、下筆生花的特點言,於某年某月某日,食頃即可揮就。
這篇疏引很有特點:一為雪浪高足某啟請而動筆;二為前文談緣起(事)後文談佛學(理);三為詩文合一,一氣嗬成。是性靈與靈文兩相益彰之佳作。
前半部以散文敘事。雪浪高足某訪中郎於柳浪後入蜀訪大士,得以縱觀一藏經樓閣形勝,回公安後告中郎。中郎開玩笑說:原先是無厭足王(根據《華嚴經》的描述,王名無厭足,意為無幻方便,教化眾生而無所著,所以沒有疲厭之心)國土,現為慈氏樓閣,煙水一如,勿生二想。此年輕修持人不滿足,說自己準備去燕地叩訪高僧,乞請居士靈文一篇,己歸雲浮山而心安。於是中郎(石公)為之寫。
石公如是思維,必生“歡喜心,淨信心,廣大心,怡暢心,踴躍心,歡慶心,勝妙心,寂靜心,莊嚴心,無著心,無礙心,自在心,住法心,遍住佛刹心,見佛莊嚴心,不舍十力心”(《善財五十三參》),於是石公能說所說,順理成章。
後半部以韻文說理。分六個小段解意:
(一) “師遊雪浪,胸有全藏。欲楷後學,名言是仗。”中郎《西方合論》第三卷部類門中,有偈頌曰:“教海義無量,甕觀拾少許。一臠遍鼎味,此中有全藏。”藏者藏也。常用有三藏,指經、律、論。亦指載佛法之教海。經言:天池一滴,味具百川。帝網千珠,光含眾影。韻文中“胸有全藏”即含此意。盡管教義名言僅一句,也是可以依止與行持的。隻要懂了且做到,就可成為後學之楷模。
(二) “維雲浮山,遍吉所相。霞光煙靄,現六牙象。”前三句表環境之莊嚴,“現六牙象”表釋氏入胎前為象王,具有六牙,其威力無比,隻因象行穩重柔順調和不張揚。六牙象征六度菩薩行,有表法修行之意蘊。後來,在“普賢佛長子,文殊七佛師”中,普賢菩薩騎六牙白象,亦是表法。這四句描繪雲浮山佛光普照,遍吉指文殊,有表法之義,有萬象神法。
(三) “於赫天子,以慈德王。黃卷赤軸,施彼萬方。”佛最鮮明的特點是慈悲,給世人歡喜,解除世人之苦。這四句講的是行者以慈為德王,用無比莊嚴的佛相與佛經教化萬方眾生。
(四) “行矣善財,當仁不讓。如龍乘雲,如鳥入曠。”這四句講善財童子,勤謹不怠,時刻向各行各業、各門各派、男女老少學習,曆事煉心,成就佛果。善財童子是《華嚴經》裏的一個重要人物,是文殊師利的徒弟,在得法後,文殊菩薩讓其經受種種考驗,曆事煉心,最後一個方向、一個目標、一個法門,憶佛念佛,佛現當前,做佛成佛。善財之名與行亦是表法。
(五) “白馬歸來,為法中將。稽首大檀,歡喜是望。”佛教本產生於印度,據佛教辭典載,東漢明帝永平十一年(68年),派重臣從西域啟請,馱回高僧與經書,是一匹白馬,為紀念此舉,皇帝下令在洛陽修建了白馬寺。這四句描寫了漢傳佛教的源頭及給東方帶來的歡喜氣象。
(六) “作智慧因,佛種無量。”智慧不指小聰明而是指出世之大慧,佛典稱之般若。為便於廣大信眾接受,多數時候,還是稱智慧,但它已不同於世俗之稱謂,它含有大而無邊小而至精的含義。佛種的精髓以兩字簡言,便是慈與智;以四字言,便是慈悲與智慧;以六字言,加能量。雖隻兩字或四字或六字,它的內涵與外延卻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隻有以智為種,它的教化之力量才能發揮到極致。按中郎在《西方合論》第二卷中的論述,佛智是分層次的,對應於修佛的境界。粗分為種智、一切智、一切種智;細分為三等九級。
從上述簡介,我們不難看出,中郎在運用“本元文化”與“本元漢字”方麵,功底何等深厚,技藝何等純熟。爐火純青不足以言其巧,出神入化不足以言其妙。一篇一二百字的疏引,隨心所欲,達“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之境,證明了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即是絕妙辭。也實證了佛法在胸筆在手,有慧有慈即自由。
五六、 菩提寺疏
菩提寺餘一再至,其地比他刹為淨。今之所謂刹者,名雖精藍,實則禽檻豕柙也。又其上則糟丘澠汁也。甚或青豆之房,以貯黛綠;雨花之館,以奏淫哇(蛙)。而菩提寺以少僻遠,遂無複此穢,然門殿皆不甚飾。寺僧以餘舊遊,乞餘為引。餘曰:“此淨地,諸檀那所習也,餘言何足重?諸上人以淨因感之,無弗得矣。”
解讀
此疏的寫作時間和地點與上篇同,載《箋校》第1208頁。
據文中介紹,菩提寺應離柳浪湖比較近,故“餘一再至”。文中介紹了疏文的寫作緣起,是因寺僧以為中郎舊遊,“乞餘為引”。中郎用對比手法,以此寺比他刹淨作主線,描繪他刹之穢:“名雖精藍,實則禽檻豕柙也。”加之釀酒之糟堆如山丘,滲出之水流如溝渠,青豆之房貯黛綠,雨花之館蛙奏淫聲。菩提寺卻無此穢。原因有二:一為地偏遠無喧鬧,二為寺僧心淨所感召。中郎說:“餘言何足重?諸上人以淨因感之,無弗得矣。”再一次表明中郎關於僧人重內修、重發菩提心的感通重要性的觀點。他認為,他題引文與否和精藍(精舍藍若之簡稱,可理解為名刹)之莊嚴無關。最重要的是所住僧人的至誠心淨,至誠必感通,心淨則刹淨。